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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挣扎(1)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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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饭后,外面突然人声嘈杂,门房黄精还没来得及搞清怎回事,马向山带着一帮缉私营的兵丁闯入康府。

  康世泰听到禀报,心想,这一回动真格的了,也就坐在厚德堂太师椅里等待着。

  康世泰绝没想到从朝廷砍下来的这一刀会这么狠。本来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远不至于把康商总压趴下,那几箱金银珠宝如不悄悄运回歙县老家,拿出来足足够数。可如今都已运回老家秘藏起来。为解日下燃眉之急,康世泰一方面令守诚设法挪借,一方面暗中派人速去歙县,将运回的金银(珠宝、翡翠除外)追回。安排好这一切,康世泰同时又想,这事复杂得很,绝非仅仅银子的事。细想想,卢大人离任,陈拔士抵扬,形势就已十分微妙,而一向磨刀霍霍的杭浚睿,又快速与陈拔士合穿起一条裤子,越发使得危机四伏。至于远在京城的圣上爷,即使偶尔还记得他康世泰,对他到底什么态度,无法悬猜。因此冥冥之中康世泰觉得,其实早已有一个无形而可怕的黑洞如狮子大口对他张着,早晚要把他吞没!也不必怨天尤人,一切的一切只应了那两个字:

  命数!

  守诚按照父亲指令,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尽:钱庄票号所有的银两尽数提出,宏泰号麾下各分号应缴纳的银款全部收齐,向长期靠康家经营获利的各散户盐商挪借,向多年来一直提供行盐货船的顺风船行挪借,向具有业务往来关系的各大商号,如大名鼎鼎的金鑫金店、百年老店富春大酒楼挪借……能借的几乎一家不漏,可所获无多,许多东家都心存疑惑:你康世泰做了这么多年总商,三个儿子顶天立地,圣上爷又对你青眼有加,你是得天独厚的红顶子皇商,拿个千把八百万出来跟闹着玩似的,犯得着这么哭穷装酸跟我们伸手?守诚猜到了他们的心理,不得不低声下气百般解释,可最终所得只抵总数的一角。

  兵丁一下将康府的前门后院闸死了。

  马向山一边指挥着手下迅速控制各院落,一边对拄着御赐龙头拐走出厚德堂的康世泰打招呼:“对不起老爷子,贵公子至今未能归案,府上所欠银两又未如数交付,因此卑职不得不奉命行事,请大人随卑职走一趟。另外,陈大人有令,长公子康守诚权作康守信替身,随同前往,待二公子捕获归案,再行放回。没有办法,这是执行公务,还望康老爷见谅。”寿字大院正在乱着,突然一阵“嘚嘚嘚”的脚步响,火巷角门处腾起一团黑糊糊旋风,旋风当中,一个怪人“呀呀呀”大呼小叫冲到康世泰面前,手中棍棒舞得风转,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护卫老爷。一旁兵丁大怒,蜂拥而上拿他,立马被怪人打翻,滚的滚爬的爬,鼻青眼肿。康世泰见是哑巴花大叔,不由大惊,捣着御赐龙头拐高叫:“住手!快住手!这简直是胡闹呀!”

  花大叔哪里听到,头发蓬乱,胡须飞扬,嘴里“呀呀呀”手里大棍如风车飞转。

  康世泰顿脚:“快,快捺住他!”

  守诚与一帮男仆一拥而上,拼死力将他拦住。

  康世泰与康守诚被带走了。康府的天彻底地塌下了。蓝姨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慌。这么一大家子,南大院北大院的所有人,又是主子,又是奴才,乱糟糟的都在这,怎么办呀?口干,喉咙里燥燥地冒烟。稍定了定神,蓝姨令大家各自先回房,扶着小月回清和堂坐下,让小月沏了一杯茶。喝着茶默默地想,越是这当口,越是不能乱,越是要稳住。老二等于病人,偌大一个院里没一个真正主事的,老爷临出门深深望了她一眼,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下面的一切都靠你了!

  外面飘起雪花,檐口的铁马叮当叮当响。午饭蓝姨只吃了一口。脑门子一跳一跳疼。小月铺好被子,用暖壶温了一下,点上安息香,劝她睡一会儿。蓝姨一点不想睡,一直坐在清和堂老爷常坐的那把太师椅里出神。火炉点着,身上总还冷兮兮的。

  正七想八想,陈碧水进来了。陈碧水并没什么事,说心里只是一个劲地乱,没办法睡,估计蓝姨这一刻肯定也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了。蓝姨谢了,要小月沏茶。小月立马沏来,将细瓷盖碗轻轻放在茶几上。陈碧水见蓝姨闷声不响,脸上白煞煞的,想找话安慰她,可自己心里正自苦着,哪找得出,只是呆坐,隔半天,轻轻一声叹。蓝姨知道她的心情,说,我没事,倒是你那院里人多事杂,要多担待些。

  陈碧水蹙眉敛额道:“别人都还好,就是香芸总不大安分。”

  蓝姨立刻想到北大院被抄那天香芸倚在门角讲的怪话,说:“她一向没规没矩,你别总是忍让,该发话时,你要发话。”

  陈碧水脸上有些尴尬,支吾道:“哪个说得了她,她对大爷还回嘴呢。”

  蓝姨说:“生了儿子纵然有功,也不能事事占强称霸,一个家,总要有股正气。”

  正说着,修竹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巧巧食盒。走到桌前打开,里面盛着两根新烤的山芋,请她们品尝,说这是她的丫环纹儿从乡下带来的。原来她家就住在城外小苎萝村,离得近,山芋烤熟了用衣服捂着,所以到这会儿还是热的呢。

  蓝姨见修竹雨这时候能想到她,心里一阵暖和,从食盒里取出一根山芋轻轻掰成两半。山芋的表皮烤焦了,里面的芯子金红金红,软软的,冒一丝热气。蓝姨递半根给陈碧水,陈碧水说,我中饭吃得饱饱的,这一会儿不想吃。蓝姨说,少尝一点嘛,陪我。陈碧水就接过去。

  修竹雨见蓝姨吃得挺香,心里高兴,说:“就是嘛,你多少总得吃点东西呀,这大院里杂七杂八的事都靠你呢。”

  蓝姨苦笑:“不是我不想吃,实在是吃不下。”

  修竹雨怜惜道:“看你这些日奔走的,也真难为你了,不过,要有什么适合我们做的,你尽管吩咐。”

  陈碧水也跟着说:“就是,一个篱笆还三根桩呢。”

  蓝姨幽幽地望着撂在漆盘里的山芋皮,不语。修竹雨与陈碧水见状,也一声不响了。陈碧水低头勉强咬着山芋,想到守诚这一刻在牢房里受罪,山芋吃不下了,眼眶开始发红。修竹雨想到守慧烟瘾缠身,病病歪歪,心里也禁不住一阵发酸。

  蓝姨见状,用茶水过了过口,轻轻吐到小月递过来的白瓷漱盂里,抬起脸说:“都不必这么消沉,困难只是暂时的,办法肯定会有的,我正准备去衙门里活动一下,老爷跟守诚很快就会出来,你们不必太烦。”

  修竹雨望着蓝姨说:“我给娘家写的信,翟奎已派人用快马送去,估计也就这两天会有银子送来。”

  蓝姨说:“你娘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你不该惊动他们。”

  又坐了一会儿,陈碧水与修竹雨告辞,蓝姨起身送道:“承你们情过来看我,我打心里谢了。不过,家里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没脚蟹的女人,所有的重担全落到肩上,我们无论如何要打熬住。第一,我们要照顾好自己,别把身子累病了。第二,你们回到自己院里,务必要多用些心,对下人,凡事要多解释,多安慰,态度温和,这些日他们情绪有些波动很正常,别怪他们,要争取他们理解支持,千万别再出什么事。”

  将陈碧水和修竹雨送走后,蓝姨觉得累,让小月扶她到榻上躺下。可才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心里一惊,一身冷汗,眼前浮现出老爷那两道充满期盼的目光,头炸开了一般疼,就再没有一丝睡意了。

  门房里一盏风灯静静地亮着,黄精抄着手正坐在被窝里打盹,“噗噗噗”一阵门板响。黄精一激灵昂起头,支耳细听。“噗噗噗”,又响了,声音虽不大,但坚定,有力量。黄精心想,都过了三更了,风雪寒天的,外面屋檐口冰铃铛挂得一尺长,是什么人发神经呀?一边掀开热乎乎的被窝,脚伸到床下划拉鞋,缩着肩,抖抖索索向门口走去。

  “哪位呀?”到门口,黄精问。

  “我,快开门!”

  黄精吓一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扒着门缝压低嗓门问:“可,可是二爷?”

  “嘣!”门被重重一拍,“少废话,快开门!”

  黄精从门窝里搬开抵门石,抽去门杠,“吱呀”门打开。一个黑糊糊的人背着雪光站着,没等看清脸,黄精的身子被推到一边,对方携卷着一股浓重的寒气跨进门。

  到了灯笼光下,黄精看清了,是二爷,确确实实是二爷。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披一件黑棉袍,破破烂烂,拖拖拉拉,肩头上还粘着几根草叶。

  黄精“嘚嘚嘚”牙齿打着战道:“小……小的不知是二爷,开门迟了,罪过罪过。

  小的给二爷请……请安了!这下好了,二爷回来了。一大家子天天都在巴望呢。这一会儿她们都住在喜字大院,好好的。可就是衙门里……他们找不到您,就……就把老爷抓……抓去了……”

  守信对泥鳅一般油滑的黄精一向讨厌:“好了好了,闭嘴吧,爷都知道。记住一条,对谁都不要说我回来!”

  黄精望住二爷,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

  “将门闩上,别让任何人进来。”话撂下,扯开大步直往仪门走去。

  黄精嘴里应着,两眼追随着二爷。淡黄的灯光里,二爷那身怪怪的黑袍成了一道飘忽的影子,很快在仪门后消失。

  守信一脚来到喜字大院。喜字大院是妹妹舒媛的住处,印象中这里每到晚上门都上锁,以禁闲杂人等进入。守信想好,如果是这样,他就借助假山,翻越花墙。守信知道,翟奎那边有钥匙,他睡在后面勤务堂,叫他过来开门他不敢怠慢,可守信不想将他惊动。衙门正对他通缉,父亲与大哥身陷大牢,这是非常时刻,自己务必一百二十个小心!

  天可怜见,花瓶门的锁居然空挂,守信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院子。

  仅仅看了看几个房间的窗口,守信就已辨清,各间分别住的是谁。

  亢晓婷这几年毛病渐多,每到晚上心里发躁,上床后只要有一丝丝亮光就难入睡,不要说,那个黑灯瞎火的房间一定是她的。

  依依一向睡得迟,经常莫名其妙胡思乱想,前段日子为她哥哥的事一直在闹,这一刻肯定坐着发呆没有上床,那个窗口烛光微黄的无疑是她的屋。摆在以往,守信恨不得一步跨进,与她立刻上床行欢,可今天一点不想,不光不想,心里还怀着仇恨。

  守信被草上飞与大脚红娘子打了埋伏,拘在小岛上受若干罪,依依身为草上飞的妹子,守信怎么可能对她没有怨恨?

  那个微微透着柔和亮光的是丽芳的屋,丽芳一定是睡了,那微微的亮光是她让红霞点的蜡烛,怕继贵夜里闹着喝水或小便。

  守信去敲丽芳的屋门。

  红霞正坐在外间做针线,一听二爷的声音,一边惊喜地喊二奶奶,一边忙不及地跑到门口开门。

  守信直往里走,与披着锦袄紧脚急步赶出来的丽芳撞个满怀,丽芳带出的被窝里的热气以及身上散发出的一缕甜腻温热的馨香,使颠簸在外许多天的守信一阵眩晕,心底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回到家中的感觉。守信望定丽芳嘻嘻笑,接着张开双臂,一把将丽芳紧紧搂入怀里。

  丽芳伏在守信怀里一动不动,鼻腔里钻入一股陌生的腥臭。丽芳屏着呼吸,温柔得像一条乖巧的猫,慢慢抬眼瞅向二爷。二爷变了形,脸黑了,瘦了,野草似的疯长出很多杂乱无章的胡子,丽芳用手轻捣守信胸口,含泪怨怪:“这些日上哪充军去啦?怎么也不捎个信回来?”

  守信嘻嘻笑道:“上哪去?上玉皇大帝那儿走了一趟,玉皇大帝请我吃饭!”见丽芳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样子,很是喜欢,冲站在房门口的红霞挤挤眼,“我不在家,你跟你娘有没有想我?”

  红霞撅着红唇娇嗔道:“怎么不想,二奶奶天天都在念叨你!”

  守信说:“我也想你们呢,这一想,不就回来了?”

  这边的说话声把继贵吵醒了,红霞赶忙过去把门掩上,很见机地进里屋替二爷翻找出一套衣服让二爷换。守信三把两下脱了黑袍,脱下夹袄,举手让红霞替他套上干净的新衣,丽芳站在前面扽衣襟,扣纽扣。从里到外全换好,守信问有什么吃的?

  丽芳让红霞端出一只食盒,里面是一些没吃完的糖炒栗子和焦切片。守信直摇头:“这些不要,去弄几个菜,烫一壶酒!”

  丽芳扭脸吩咐红霞:“去跑一趟,就说我晚饭没吃饱,这一会儿犯饿。”

  红霞临出门,丽芳叫住她,手伸到什锦盒里抓了几块铜钱追到门口塞给她,小声叮嘱:“你好好跟他们说,再给几个铜板请他们喝酒。”

  守信听到,来火道:“多大点屁事,犯得着这么央求?铜板丢下,一块不要给!

  敢有一句废话,看我不敲断他们的腿!”

  丽芳挥挥手要红霞快去,心想,红霞不在正好问问二爷这些日子上哪去了?

  烛火煌煌,屋里暖和和。守信见丽芳小袄窄窄,粉脸微低,手执小铜铲拢着火盆里火,一股欲火蹿上来,双臂一展,将丽芳一把抱起欲上床行欢。丽芳身子早软了,但她求他先忍忍,说吃过晚饭有的是时间,红霞转眼就回,这一刻来不及的,说着从守信怀里挣脱出来。守信觉得丽芳说得也对,虽心不在焉,但勉强坐下来,问起这段日子家里的情况。丽芳一边理着被守信弄乱的云鬓,一边一桩一件地说起来:家怎样被抄,一大院子的人怎样拥到南大院,喜字院怎样腾出安排各房,翟奎跟李忠怎样联手把下人遣散,老爷接到皇旨不到三天,怎样又与大哥被抓进大牢……丽芳说到个园抄检,守信突然将话打住,吃惊地问:“你说什么?貂蝉居然待在个园不肯离开?”

  丽芳点点头,低声道:“她太可怜了,当时人从北大院撤出,没有哪个注意她。

  谁会想到她呢?她是后院管花的,难得到前院来一趟,大家对她都没什么印象。个园被衙门没收后,过了好些天,一帮兵丁进园子抄检,发现了她。据说饿了几天,已脱了人形。兵丁把她往外赶,她就是不肯离,死活赖在石洞里。”

  “石洞?哪个石洞?”

  “就夏山的那个石洞。”

  守信心里咯噔一下。自那个雨天貂蝉把伞留给他后,他跟貂蝉在石洞里又幽会过两次,后一次曾向她许诺:有空一定跟李忠讲,从今往后不再让她种花,安排一桩体面事给她做,以后见面也方便些,没想到自己整天乱忙,竟把说过的话全忘了。

  守信眉头只皱了一会儿,立刻话锋一转:“黑三呢?”

  “你是说黑三?在你离家后不久紧跟着也不见了。一开始大家不晓得怎回事,李忠急得天天找,天天问。后来听瘦猴说,黑三找你去了,临走撂下话,要是找到了,就回,找不到,是他失职,永世不进康府的大门。”

  正说着,门帘一掀,红霞进来。丽芳见红霞笑眯眯,手里提着两只食盒,一颗暗暗悬着的心落下。

  六只盘子,水晶肴肉,盐水老鹅,虾仁干丝,滑炒软兜,凉拌蜿豆苗,参芪茄子羹,外加一壶烫好的酒。守信眼睛一下翻起来:“这是咋回事?倒腾了半天,怎么就这几个菜?”

  红霞说:“师傅们都睡了,硬求的他们,橱里的备菜实在也不多。”

  守信咬牙发狠:“这帮势利眼的东西,他们分明是偷懒耍滑糊弄你们!我就不信,康家败落到连厨房里的膳食都变了样!”

  红霞白搭白搭眼不做声,丽芳赔着笑脸道:“算了,好一点歹一点,都是个吃。

  此一时彼一时,这院里跟过去确实大不相同了。”

  红霞将酒倒下,玉箸安好。守信望望红霞说:“怎么只是两杯?再倒一杯呀。”

  红霞纤手执壶望着丽芳,丽芳粉面含笑道:“二爷要你陪,你就坐下陪二爷喝一口吧。”

  守信主位,丽芳对坐,红霞打横,仨人杯来盏去喝起来。丽芳先敬守信,敬过了,又要红霞敬。丽芳见守信一口把杯里酒干了,怕喝猛了伤身,忙给守信搛菜,要他过过口,喝慢些。两杯酒落肚,菜又吃了不少,丽芳见守信兴致高昂,心里又惦起前面想问一直没有问的话,就盯着守信说:“到现在我们娘俩还被蒙在鼓里,二爷说说,这些天你到底上哪去啦?”

  守信抿一口酒,嘻嘻笑道:“上哪去?刚才不是说了嘛,玉皇大帝请我吃饭呀。——怎么,想知道?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都是乱七八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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