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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血腥(1)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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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了春,又到了一年一度行盐的旺季。守信考虑到与草上飞的一桩麻烦事必须解决,这一天在富春大酒楼定了一桌,决定专门与他约谈。考虑到草上飞盐枭的身份,白天抛头露面不便,时间特地放在晚上。离去富春大酒楼的时间还早,守信这一刻坐在个园透风漏月馆跟尤秀下棋。

  尤秀早下腻了,时不时瞅一眼海梅大条案上的自鸣钟,满心巴望玻璃罩里那金人子手中举着的小银棒快一点晃动。熬到酉时初刻,有些打熬不住,抬眼道:“二爷,该出发了吧?”

  守信正面临僵局,一匹马在手里捏了半天,“叭”地按入象牙棋盘:“走你的棋!”

  尤秀捻捻细溜溜的胡须,沉吟道:“君子与人约,逾时非礼矣。”

  守信撇嘴冷笑:“又来你的酸论了。你以为他是谁?不要说我请他喝酒,就是让他喝洗锅水,都是给他天大的面子!”

  尤秀颔首:“二爷言之有理,在下过虑了,过虑了。”

  下到残局,守信手里棋子往盘中一掷,起身出门。

  轿子歇在门厅,矮冬瓜、疤疤眼、黑泥鳅、大麻子,早早站在旁边候着了。康府北大院离富春大酒楼不远,转眼工夫四人大轿吆喝着到了酒楼门口,王老板笑容可掬地出来迎接。

  包箱选的最豪华气派的一间。凉菜碟子早上齐了,酒坛子也开了口,只等客人一到走菜开席。黑三、瘦猴与手下三四个弟兄早在里面等着了,黑三脸阴阴的,似乎要刮风下雨。守信知道他等了半天,心里起火冒烟,也不理他,不急不躁在一张椅里坐下,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黑三实在受不了了,紧攥的拳头往桌上一擂,拧着脖子道:“这狗日的王八蛋,凭什么让我们这么等他?!”

  守信摆摆手:“冷静,务必要冷静。他草上飞混迹江湖,也不容易。反正也没什么事,等等,再等等呀。”

  不一会儿,一个跑堂的小二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说有人要他把信转给二爷。

  守信问:“什么人?”

  小二答:“小的不知道。他信往下一丢,立刻不见了人影。”

  瘦猴将信递到守信手中。

  信拆开,守信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进信封,取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笺,展开,上面粗笔浓墨写着两行字:

  今晚失约,得罪了。明天午时初刻在小红桥兰桂方(舫),向二爷陪(赔)罪,请二爷上(赏)光。

  草上飞

  黑三瞪起眼:“是草上飞?”

  守信点头。

  “到这刻都不来,他还放什么屁?”

  守信抑制着心中的怒火,淡淡道:“他不来了。”

  黑三拳头“咚”地擂到桌上:“混账王八蛋,我黑三去把他采来!”

  守信挥手制止:“不得胡来。他是身不由己,被事绊住,不能怪他。”

  黑三直翻白眼:“他算老几?二爷这般顺着纵着,早晚一天,他会爬到你头上!”

  守信心里冷笑,他爬到我头上?他充其量只是一只小蚂蚁,我两指轻轻一捻就可把他捻死!脸一扬,对黑三与瘦猴等人道:“犯不着动火嘛,人家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有难处,不像你我,四平八稳,安享太平。罢,罢,这段日子你们也辛苦了,这一桌好酒好肴,就算我请你们的吧。来,喝酒!”

  于是开席。

  守信要敬大家,大家哪敢,个个争着敬二爷。守信爽爽快快喝了两杯,杯子顿下,说有急事要办,令黑三陪大家好好喝,务必喝舒服,喝痛快,把他们往下一撂,就走了。

  守信所说的急事,是去春香楼看看姐儿。

  好些日子不去春香楼了,守信昨儿碰到林四娘,说春香楼近日来了一个新雏,姑苏姑娘,天仙般的貌儿,春水般的性情,鸨儿很想寻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爷们给她开苞。守信暗想,草上飞既然不来,何不去春香楼看看?

  守信不知道,原来春香楼的鸨儿早瞄上他了。鸨儿心想,你康二爷的心性老娘我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抬了几个小妖精回去,难道就心窝塘子满了,不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把老娘我撂到脑勺后去啦?我今儿就把林四娘请来,让她给你放点风,倒要看看你这只贪嘴的馋猫,如何乖乖地往这里跑!

  守信一路踱着方步进了春香楼,心里禁不住暗笑:她林四娘一会儿春芳瘦马院,一会儿春香楼,到处卖嘴皮子骗钱,也敢对我吹牛,什么天仙、佳丽,蒙人去吧。不要说你这小小春香楼,就是王母娘娘宫里的七仙女,二爷我想见都能见得到!你林四娘跑烂鞋底,磨嘴费牙,说来说去,还不是惦记我腰里银两?不过,让人惦记倒也不是坏事,关键是,要让我开心。银子算什么?银子是肠子里的屎,不屙憋着难过,今儿屙掉明儿再来,挡都挡不住!

  鸨儿与林四娘见康二爷进门,眉花眼笑。房间早准备着了,绢灯一盏盏亮着,绣幕低垂,宝鼎香浓,肴馔立刻摆下,都很精致雅洁,接下来就等那个尤物了。

  绣带飘飘,姑娘从里面出来。守信抬眼看去,果然倒也清丽入眼,让人欢喜。

  于是掏出一包银子,“哗啦啦”往桌上一撂,作为礼金。林四娘见二爷上钩,满心欢喜,但仍不敢大意,在旁边一个劲煽风挑火,扯帆拉纤。酒喝到二更,守信欲火拱动,按捺不住,等不及鸨儿发话就叫起来:“盘儿上来!”

  鸨儿笑不拢口,捏着汗巾子的手往屏风后面一招,两个垂髫丫头进来,前面一个端着描金盘儿,盘里一张大红喜帖,帖子上一柄凤头金钗,后面的丫头双手捧案,案上是笔墨纸砚。

  守信扭过一张亮光光的脸,对那姑苏姑娘招呼:“过来,怎么站着不动呀?”

  林四娘用手推推姑娘:“爷叫你,过去呀!”

  姑娘低垂粉颈,走到守信身边。守信取过盘里凤头金钗,往姑娘发髻上一插,抓过毛笔在砚台里三掭两掭,也不看大红喜帖上写的多少银两,大名一签,将笔掷下。

  林四娘眉花眼笑,拍手打掌欢喜:“二爷到底是二爷,出手就是气派,就是牛!

  这么好的姑娘,亏得捂得紧没给外人,觉得就该二爷梳弄。这不,二爷得了欢喜,姐儿得了福气,春香楼也跟着沾上若干喜气,真是三喜临门呀!”

  守信爽然笑道:“银票明儿让人送来,放心!”

  鸨儿嘻嘻笑道:“哪的话,二爷府上金山银山,过一万年送也不迟,说这话见外了!”

  接下来撒花红,放喜炮,送孤老婊子进房。

  这一夜,守信宿在春香楼。

  第二天中午,康守信早早喊黑三出门,去赴草上飞的湖上之约。黑三一拧脖子:

  “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昨天他敢那么爽约,也太没王法了!”

  守信笑笑,心想,你黑三只会意气用事,哪知道草上飞在盐场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告诉你吧,他手中控制的私盐,整个江淮地区加起来不及他的量,若把这条大黄鱼滑脱了,他杭浚睿、方阔达乘虚而入,拉他结盟,岂不是壮大敌手,打击了我康家?黑三不可能想到这些,守信也没有耐心对他说服,只是硬性吩咐:“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们不光要准时去,而且你必须陪同。要知道,平时跟草上飞打交道的都是你,你不去没有道理。酒桌上你要给我好好喝酒,好好待客,不许翻眼睛拍桌子。”

  康二爷既这么交代,黑三只得捏鼻子跟着。

  说不清为什么,黑三对草上飞表面上凶狠粗暴,内心其实有些怯着。准确地说,黑三的凶狠粗暴,其实是对自己内心虚弱的一种掩饰。黑三觉得草上飞有一种魔力,一种可怕的魔力,总让他从现实中抬起头来,不断回忆过去,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江湖生涯——这与当今的草上飞又有什么差异?可是黑三的过去早已死掉,他不愿回忆不能回忆早已扔到爪洼国去了!黑三认定的是今天,并且死心塌地任劳任怨愿意为它肝脑涂地!可草上飞在他面前竖起一面镜子,一面亮闪闪的镜子,不时引诱他照,逼迫他照,照得他痛苦难受抬不起头,想打碎它又不可能,于是外表越发变得凶狠粗暴。

  俩人坐着轿子来到瘦西湖小红桥。

  临近中午,小红桥码头热热闹闹,湖面上泊着二三十艘画舫,旗望飘飘,飞红流翠。守信嘴角露出一丝笑,心想,大隐隐于市,他草上飞倒会选择地方,这全扬州城最安全最稳妥的去处,确实是在这里。

  沿码头转了转,守信很快看到一艘悬有“兰桂舫”匾额的画舫,船上有人注意着码头,这一刻船往岸边靠来,守信与黑三一前一后上去。

  从外观看,船的格局跟一般画舫没什么不同,但上了船便会发现,实际情形完全两样。守信无须引导,独自走在前面。推开舱门,里面灰尘蒙蒙,空无一人。黑三正要喝叫,一个黑衣短打扎着绑腿形似艄公而非艄公的人上前双手一扠,声音低沉道:

  “得罪二位,草爷不在这条船上。”

  黑三立刻要发作,守信按住他,问:“他在哪?”

  黑衣人答:“不远,我带二位去。”

  七绕八绕,兰桂舫进了桃花坞,跳板担好,黑衣人在前引导,守信与黑三登上又一条船。

  草上飞在舱里坐着。跟上次在盐场所见一样,黑衣黑发,长髯飞动。全没有虚话客套,草上飞立刻吩咐倒酒开席。满斟一大杯,举向守信:“草某昨天爽约,还望二爷恕罪!”“咕咚”一饮而尽。

  守信笑道:“罢了,草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完全可以理解嘛。”跟着端起酒杯。

  草上飞见守信杯里干了,脸上顿时生光,抓过酒壶倒了两个满杯,爽然道:“二爷痛快,草某高兴!刚才是第一杯,草某连敬三杯!三杯过后再说事。”

  咕咚咕咚!草上飞连下两杯。

  守信深受感染,但他昨晚伤了元气,今天不胜酒力,两杯过后便要黑三代劳。

  草上飞撸了一把髭须上的酒沫,开口道:“我草某不喜欢兜圈子,一向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酒既喝了,就打开天窗,把事说了。二爷昨天请草某,草某晓得不为喝酒,是要谈事。什么事?盐呀。二爷看我草某除了向你供货,又拨了一部分给别处,心里不快活,想要我收收手,可是这回事?”

  守信笑了,手里杯子往下一顿,朗声道:“痛快,正是这回事!”

  草上飞抬起粗糙的大手,目光直对守信:“不错,在角斜盐场,你曾经给我的盐加过一次价,我草某也答应过你,所有手中的盐专给二爷。可此一时,彼一时呀,现在盐价又涨了,盐引也涨了,一包子盐比原来至少多出六钱银子。六钱不是个小数字,我每年供你二爷多少货?累计起来是多少银子?草某手下一大帮弟兄要吃饭,靠的什么?全靠的盐。盐是大家伙儿玩命弄到手的,上面粘着弟兄们的血!跟你二爷不好比,二爷你腰缠万贯,财源滚滚,官府的大伞撑在头上,风吹不到,雨打不着,永远的铁桶儿江山。可我们呢?我们是一帮盐匪,一帮蟊贼,官府通缉的死囚,朝廷挂了号的钦犯!刀锋上滚爬,提着脑袋过日子的货!今天坐在这里面朝东跟你说话,难保明天还活在这世上。因此,我草某六亲不认,就认个银子!坦率地说吧,人家给的价比你高,我草某把一部分盐给人家了!”

  黑三脸阴成锅底,一副一触即发的样子。守信朝他摆摆手,令他坐下,微仰的脸上一直不脱淡淡的笑,对草上飞说:“好,说得好,很有道理。全怪我,整天乱忙,没与草兄坐下来沟通,以致弄出不少误会,真的全怪我呀。”一声一声长叹。忽地神情一变,两眼盯住草上飞,声音放低道,“可是草兄,我还是怪你糊涂呀,你完全误会了我昨天在富春大酒楼请你的美意。”

  草上飞接住守信的目光:“二爷请直言。”

  “康某考虑到这段日子盐价波动,昨天请你喝酒,是要给草兄再次加价。”

  草上飞十分怀疑:“加价?你真要给我加价?”

  “对。”

  “多少?”

  “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一成。”

  草上飞冷笑:“一成?打发叫花子去吧!”

  守信问:“你要多少?”

  “三成。”

  “三成?草兄也太过分了吧。”

  “一点不过分,他们给的都是这个数。”

  守信额头上沁出细汗:“你是说杭浚睿、方阔达?”

  草上飞眼瞪着舷窗,不理。

  守信咬牙切齿:“这两个王八蛋!”

  草上飞冷冷道:“我草某不可能一棵树上吊死!”

  “可我们是老关系了,而且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草兄务必不要忘了,草兄跟我合作不同于跟别人合作,跟别人合作,真如草兄刚才所言,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出大事,可跟我康某合作,准保万无一失!”

  草上飞一笑:“草某都死过无数回了,也不怕什么。”

  “草兄的气魄康某佩服,可你口口声声手下弟兄,你不为自己想,总得为他们考虑吧?”

  草上飞犹豫了一下:“好,那就二成半。”

  “一成半!”

  “二成半不多!”

  “多了!”

  “一点不多!”

  “好,来个痛快的,二成!”

  “二成半!”

  “二成,一毫不能加了!”

  “好吧,再依你一次,成交!”

  守信酒杯一端:“干!”

  “干!”

  从湖上回来,守信一脚跨进康府南大院。几天没给父亲大人请安了,守信这会儿过来,一方面尽人子之情看望看望父亲,另外更重要的,是想借此机会给杭浚睿与方阔达上上烂药。这两个混账,简直昏了头了,居然与我康二爷争食,不是找死?不过守信不想直接跟他们斗,都有私盐的瓜葛,彼此握有把柄,闹起来相互咬,会搞得风雨满城。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到父亲面前点一把火,再用扇子扇几下,把火扇得旺旺的。到那时你要父亲不出手也不行。父亲一出手,灭他们龟孙!方法很简单,我就对父亲说,有人传话来,说杭、方两个家伙背后磨牙呢,说就不信康老爷子永远会是当头的太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走着瞧呀!父亲一听,肯定震怒。父亲一震怒,事情就好办了。

  门房黄精见守信进来,一口一声“二爷好!二爷吉祥!”守信爱答理不答理,直往里走。

  进穿堂,迎面碰到一个青衣长衫的老者由翟管家陪着出来,守信还没留神,对方早在路边站下给他请安了,转头细看,是张大夫。

  “咋啦?”守信问翟奎。

  翟奎答:“三爷的二奶奶身子不舒服。”

  守信心里想,真是讨回一只药罐子。挥挥手,往里走去。

  “老爷跟蓝姨出去了。”翟奎在后面说。

  守信扭头问:“上哪啦?”

  “被卢大人请去吃饭了。”

  守信心里恨恨地想,杭、方这两个王八蛋,今儿算你们运气。不过,逃过初一逃不了十五,明儿再办你们的案!一抬头到了秋桂轩,准备进去看看妹妹。正往前走,背后巷道里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几个着赭黄色钱庄号衣的汉子抬着银箱过来。近了,银箱上是鑫盛钱庄的店号。守信心想,这一会儿老爷跟蓝姨不在家,这一箱箱银子应该是往禄子大院送的了。刚开春不久,大哥就忙调度银两,一定是想这一回行盐发个利市,也真难为他了。不过,大哥总套着父亲的脚印走,过于拘泥古板,也难成什么大事。

  出火巷,守信进了秋桂轩的花瓶门。丫环秋琴抱着馨儿在廊檐下晒太阳,见二爷进来,连忙毕恭毕敬地请安。守信见馨儿长得白白嫩嫩,心里喜欢,转脸问秋琴:

  “小姐呢?”秋琴脸上暗了暗,嘴朝琴房努努。守信走过去。

  琴房金丝楠木六角门上垂着珠帘,里面大玻璃窗上的丝帘没有全部拉开,窗口无数缀着小黄花的常春藤翠幽幽披下,和着院里女贞、香樟、广玉兰的巨大阴影一同落到窗上,使琴房里光线暗淡,如同黄昏,舒媛独自坐在古琴旁出神。

  “怎一个人坐着发呆?”守信朗朗道。

  舒媛吓一跳,阴郁的脸上显出慌张,连忙起身迎接哥哥。守信伸手扶住妹妹:“你坐你坐。哥哥没事过来看看你。”

  舒媛望住守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哥整天乱忙,对妹妹关心不到,妹妹怪哥哥了吧?”

  舒媛摇头。

  “真的没有?”

  舒媛点头。

  守信笑道:“妹妹真是好性子呀,一味地都是为人着想。不是我这做哥哥的说你,这也是毛病呀。你一颗心整个放在别人身上,把自己撂在一边,遇上委屈都忍着受着,可到最后,亏的是自己!”

  舒媛低头不语。

  守信抬手在古琴弦上划了划,问:“怎么不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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