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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为了爱(1)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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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珠哪肯相信,往起一站,一定要亲自过去看个究竟。

  丽芳见翠珠摔帘子进来,有些诧异,暗想,翠珠一向傲气冲天,从不轻易踏她门槛,今儿怎么主动上门了?忙不迭叫奶妈将儿子抱走,含笑相迎让座,招呼红霞沏茶。

  翠珠不坐,直说:“我找二爷,有事跟他说。”

  丽芳一愣:“二爷?他没过来呀。”

  翠珠红唇紧抿,杏眼尖尖地盯住她:“真的没过来?”

  丽芳一脸疑惑,声音越发弱下来:“真的没过来。”

  “昨夜不是在这过的?”

  丽芳温柔的美目一下睁大:“昨夜?没这回事呀。”随即微微低下粉颈,满含怨艾道:“二爷倒有好些天不来了。”

  翠珠什么话都不再说,转身出门。

  从春晖楼下来,翠珠立刻去亢晓婷住的前院。亢晓婷虽是一只冷馒头,早被撂在一边生毛了,可她毕竟是堂堂正正的上房太太呀,二爷如若外出办事,她多少总该知道些情况。

  翠珠穿过屏门进客堂,见亢晓婷跟丫环红云正面对面坐在桌上抹骨牌。红云脸朝门,先看到她了,手停住,转脸望住亢晓婷。亢晓婷见是翠珠,爱理不理,目光转回骨牌上。翠珠本就没指望她给什么好脸色,淡笑道:“奶奶原来好心情在抹牌呢,我这不识时务贸然闯进冲了奶奶雅兴,真是对不住呀。也是没法子,几天没看到二爷了,有件紧要事要跟他说,想问问奶奶,二爷上哪去啦?”

  亢晓婷斜睨着翠珠,怪里怪气道:“这真是笑话了,二爷成天待在你房里,宠你宠到天上去了,他到哪,你应该最清楚,怎问到我这里来了?不笑掉大牙?不瞒你说,我都好些天没见他的人魂了,正想找你问话呢,没想到你倒撞上门了!”

  翠珠被气得直打噎,暗骂自己吃错了药,瞎了眼,糊涂油蒙了心,竟然把脸给这么一个活死人!扭脸就走。

  翠珠不可能就此罢休,发誓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翠珠想到了尤秀。尤秀是二爷的清客相公,专给二爷跑腿做事,二爷的弯弯绕绕他最清楚。就他,别看一副酸文假醋瘦白无力的样子,却十分好色,平常见到她翠珠,只要二爷不在,总一副馋相,口水拉得三尺长。翠珠搭准了他的脉,于是找他。

  尤秀嘻嘻笑道:“二爷?二爷整天不都由你们这个奶奶那个奶奶在锦帏香帐里拥着抱着,怎找我要人呀?”

  翠珠媚气十足地嗔道:“尤哥又跟我耍花腔了,天下人都晓得,这院里没有哪个比你尤哥更清楚二爷的行踪了,你要不说,就是存心不想告诉我!”

  尤秀哼哼哈哈:“言过了,言过了,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请奶奶见谅。”

  “什么不能呀,尤哥不肯说罢了!”翠珠咕嘟起嘴,小腰一扭,“这么点小事都不帮我,从今往后再不理尤哥了!”

  尤秀瞄着翠珠:“真不理我?”

  “真不理!永远不理!”

  “如果我说了,何以相谢?”

  翠珠抿紧朱唇,杏眼滴溜溜一转,裙袖里抽出一方香喷喷的巾帕往前一甩:“给!”

  尤秀吓一跳,眼往周围瞭瞭,见左右没人,喜得双手接过,捧到鼻尖上嗅了又嗅,眉开眼笑道:“香!香呀!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的琼琚是什么呢?”

  翠珠嗲声怪怨:“什么穷居富居的,快告诉我吧。”

  尤秀犹豫不决:“不,我不能说,真的不能。”

  “什么不能呀,尤哥一定要告诉我嘛!”

  尤秀左右为难,焦躁不安。

  “求求尤哥了!”

  “我说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我是呆子呀?”

  尤秀捻着细细的胡须,摇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说,顶多、顶多只能告诉你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尤秀手罩在嘴上,声音压得极小极细:“居士巷。”

  “居士巷?难道他在居士巷包养了一个?”

  尤秀仰面摇手:“非我所言,这是你说的哟。”掉脸就跑。

  翠珠银牙咬断,美足跺地:“冤家呀!你竟说话不算数呀!”

  守信经过亢晓婷住的春煦楼,半步儿没停留,一直往前走。进了春晖楼的天井,一股浓浓的甜美醉人的桂花香扑面而来,花台里靠花窗一棵金桂开得正繁,枝枝丫丫上缀满了一粒粒黄澄澄金灿灿的桂花,如星星耀眼。守信禁不住心里想,这些日一直在外转悠,没想到这桂花一下子开得这样盛了,不由满心欢喜,一声声赞叹:“美!

  真美呀!”

  守信没进丽芳屋,一直去了翠珠房。

  原来守信才进天井,就被锦儿看见了。锦儿跑到屋里小声向翠珠禀报:“二爷来了。”

  翠珠歪在美人榻上扒石榴吃,听了一愣,接着兴奋道:“他来了?在哪?”

  “在天井看花呢。”

  翠珠眼皮立刻耷下道:“你到后面去,理他呢!”

  锦儿透过槅扇又朝院里张张,犹豫道:“我要给二爷上茶呢。”

  翠珠腔调凉得像冰:“理他做啥!什么时候他把我们当人了?”

  锦儿望翠珠一眼,乖乖退下。

  守信用扬剧调门哼唱着“我的珠珠小娘子,夫君看望你来了”,掀帘子直入。可帘子还没落下,里面一双手急急挡出,将他奋力往外推,一边推一边气急道:“你走!

  你走!这里不要你来!不要你来!”

  守信顺势将翠珠搂到怀里,嘻嘻笑道:“对不起,我晓得你生气了,这不向小娘子赔罪来了?”

  翠珠被搂得动不了身,举着粉拳在守信胸口乱擂:“你走嘛,走八丈远!我这里不要你来,一辈子不要你来!”

  守信亲吻翠珠撅着的红唇,亲吻她含冤带嗔的杏眼,笑道:“我怎么能不来呢?

  珠珠是我小心肝,我恨不得天天陪着伴着一刻不离呢。”

  翠珠眼泪哗哗流下来:“你骗我!”

  “骗你?我骗你什么啦?我没有呀。”

  “你在外面养小……”

  “是吗?有这回事?你瞎想了吧。”

  翠珠眼泪滴下来:“她叫柳依依,你在居士巷为她租了房子!”

  守信知道瞒不住了,脸上立刻有些讪讪,抓了抓头,涎皮笑脸道:“老实坦白,是有这回事,确实有这回事。今儿过来,就是专门向你打招呼的。”

  翠珠呜呜哭出声:“当初你跟我怎么说的?你说话不算数,骗我……”

  守信把她抱上美人榻,脸对脸,用舌尖一下一下舔她脸蛋上滚下的眼泪:“我没骗你,我最最喜欢最最爱的其实还是你,真的还是你。我跟依依只热乎了几天,就放下了,开始想你了,由不得不想你了,这不就回来找你了吗?我回到这院里哪也没去,一脚就进了你的门。珠珠是我的心肝宝贝呀,我都想死了。”

  翠珠被搂着,哄着,惯着,越发珠泪盈盈,娇弱可怜,燕子似的呢喃低泣:“我跟你说过,我不要金银珠宝,不要正房名分,我只要你心里装着我,一心一意对我好。

  当初你也信誓旦旦,说除了我,绝不再找别的女人,可今天……”

  “绝不了,绝不了!这是最后一个!”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守信赔笑脸,发誓愿,左哄右哄,好话说尽,这才把翠珠哄得不哭。守信笑着望住翠珠,手伸进衣袋掏出一只红锦小盒递过去,翠珠不接。守信含笑道:“知道你不稀罕这些,可就是想给你买,我的心意嘛。”打开,是一副赤金鸣凤手链儿。守信两指捏着举到高处晃了晃,金光闪闪,炫人眼目。可翠珠脸别开,硬是不看。守信捉住翠珠手给她戴上,温存道:“行盐回返过杭州,特地给你买的,不喜欢?”

  翠珠哪有心情管那手链,嘟嘴转脸,两眼定定望住守信,接着一把拉住守信手,将他一步一步往卧室拽。

  锦儿早给他们铺好锦被熏上香,一切准备得挺挺当当。两人相拥着跌跌绊绊拖拖拽拽进房,急乎乎脱衣扯带,上床交欢。翠珠是久旱逢甘霖,爱呀怨呀恨呀合到一起,一颗心全系在守信身上,缠住他要死要活不放!守信当然明白翠珠的心理,尽力变出花样与她盘旋,时上时下,或左或右,百般温柔抚爱,把个翠珠搬弄得一下飞进云端,一下沉入地狱,娇喘微微,香汗阵阵,欲仙欲死,白白的肉身化成一摊饴糖。

  事毕,翠珠双眼如星,冷不丁头抵住守信胸脯狠咬一口,守信“哇”地大叫一下跳起,低头看去,胸口细白的肉上落下一圈细细牙印,当中沁出几颗殷红的血珠。守信愣怔地望住翠珠,翠珠赤身盘坐,幽幽望定守信,像一只小兽。守信笑了:“你疯啦!怎忍心下这么重的口?疼死我了!”

  翠珠挖他一眼:“我要你长记性!”

  守信笑:“长了,长了,一辈子忘不了。”

  翠珠杏眼乜斜,一脸得意的媚笑。

  守信套起白绫水纹衫,往软软的织锦大靠垫上一倚,说:“有件事,今儿跟你打个招呼。”

  翠珠一丝不挂,两眼尖尖地盯住守信:“又打什么招呼?是不是想再养一个?”

  守信一笑:“不敢,是想把依依接回来。”

  翠珠紧抿红唇,一声不响。

  守信笑道:“总在外面影响不好,老爷说过我几次了。你不会生气吧?”

  翠珠脸往开一别:“这话你不必跟我说,在这府里,你是天,是地,你就是把只癞狗野猫请进来,哪个敢龇牙?况且,我算老几?上面有大奶奶,中间有丽芳,我是被压在十八层箱底下听人拿捏被人欺负的废物,犯得着跟我打招呼?”

  守信讪笑:“哪的话,我最把你当回事了。亢晓婷那瘟货,我早不理她了,不想跟她说,丽芳是个软面团,我抬一百个女人进门她也不会反对,我就是怕你不高兴。

  我心里最在乎你呀。”

  “在乎我个屁!在乎我,会这么多天不上我屋?”

  “这不就来了?”

  翠珠不理。

  守信看着她玉一般光洁美艳的身子,又是怜,又是爱,伸手将茜红水光绢的肚兜儿递过去:“别受凉,穿上说话。”

  翠珠撂开去,仍坐着。

  “她长什么样?”翠珠冷不丁问一句。

  守信一愣:“什么样儿?平常样儿呀。”

  “是不是比我好看?”

  “没,没你好看!”

  翠珠眼泪一下涌出:“又多出一个,从今往后,你到我这里肯定比先前更少了……”

  守信抱住她,哄道:“瞎说哟,怎会呢?我最疼的是珠珠。我保证,以后一大半的日子都在你这里过。我的珠珠美,我的珠珠乖,珠珠最让我开心哟。”

  “肯定很好看!”

  “光好看有什么用,告诉你,她有一条不及你。”

  “哪条?”

  守信嘻嘻笑。

  “说呀!”

  “我说了?”

  “说!”

  “床上的吃劲没你大!”

  翠珠脸蛋一下羞红,举起粉拳在他胸口直捶。

  守信展臂将她一搂,两人又滚成一堆……守信当初在春芳瘦马院第一次见到柳依依,就发现她眼中有一种忧郁。这忧郁,浓郁,厚重,像一块沉沉的铅,又似一眼深不见底的井。这之后守信每次到居士巷与她幽会,几乎都看到她怀抱琵琶,对着红栏前一片幽竹铮铮琮琮地弹琴,琴声凄凄清清,如秋雨霜风。

  守信不想听这伤感的曲调,从她手里拿开琵琶,盯住她眼睛看。

  依依别开脸。

  守信掰转她肩。

  “干吗?”依依咕哝。

  “我想看你眼睛。”

  依依目光转向别处。

  “你的目光为什么跟别人不同?”

  依依不语,伸手取琵琶。

  守信阻止她:“告诉我,为什么?”

  依依望望他,不语。

  守信过了好些日子,这才搞清楚依依忧伤的根源。

  依依是这世上最苦命最不幸的女孩。父亲是丰利盐场灶户①1,发现场商②2收盐时,大桶进小桶出,怒火中烧,召集了一帮灶户盐丁围堵了场商,并安排手下人叫来场大使①1,要求验桶。桶是木桶,牛腰粗,两尺高,由盐课司统一监制,每桶约定一百斤,不多一两,不少一两,场商向灶户收盐再向运商售盐,都是用它。被灶户盐丁围堵着的场商,虽有些心虚胆怯,但看到长期与他暗穿一条裤子的场大使在旁,立刻胆气大长,反守为攻,指责依依的父亲目无法纪,竟敢怀疑盐课司监制的量盐木桶!依依父亲早有准备,也不争辩,招呼手下人取来场商的两只木桶,抬脚将一只踢到场大使面前,瞪着场商道:“这是你向运商售盐的桶。装盐!”盐丁将蒲包里的盐“哗啦啦”

  倒满一桶。依依父亲对众人道:“不错,这一桶是一百斤。”弯腰将桶拎起,“哗”地倒入另一只向灶户收盐的桶。两只桶本来看上去一模一样,可众人发现,另一只桶里的盐立刻浅下一寸。依依父亲“通”地一脚将桶踢散,盐泼撒开来,只见桶底多一层隔板,夹空至少一寸。众盐丁大哗,有穷极的灶户忍不住上前揪打场商,被役卒硬是拦住,更多的盐丁跺脚叫骂:“这黑心肝的东西,我们累死累活煮盐晒盐,居然一直被骗呀!”“他对运商用小桶,对我们用大桶,太欺负人啦!”“这哪是做生意,分明是变着法儿抢劫!”“发这种财,遭天雷劈呀!”……丑行揭露后,场商立足无地,被迫转移到别的盐场。可事过不久,依依的父亲被诬告为伙同盐丁偷煎私盐,被场大使手下的一帮卒役在众目睽睽之下杖打致死。依依的母亲受不了这兜头落下的巨灾,喝下半钵子盐卤自杀。依依的哥哥柱子一直在码头上扛盐包做力夫,闻讯赶回,当夜潜入盐课司后院,用盐铲将场大使劈得脑浆四溅,逃亡他乡。这一年,依依八岁。八岁的依依从此成为孤儿,开始了她永不停歇地在风雨霜雪中辗转飘零的生活。之后不久,依依被一远房亲戚带到扬州,以一两银子的身价卖进了春芳瘦马院。院里的生活虽衣食有着,但父母的惨死,哥哥的逃亡,却像一颗巨大的铁钉,永远深深地钉在她稚嫩的心头,使她的心不住汩汩流血。依依离开瘦马院跟了守信,嬷嬷乃至众姐妹都觉得是她的造化,可依依并无一丝欢喜,只觉得自己无论走进什么人家,眼前永远都是黑黢黢,没一点希望,没一丝亮光,生命只能像枯草随风飘转,再不可能有一丝丝快乐欢喜,因此一颗心如同坚冰。

  守信得知这一切后,只觉得依依十分可怜。

  “我知道,在这世上你剩下的唯一亲人就是你哥,我康守信今天对着老天爷发誓,只要你哥活着,我一定将他找到!”

  依依抬头望住守信,眼中闪出微亮的光芒。

  “不光找到,我还保证让官府免他死罪!”

  依依的眼泪涌出眼眶。

  守信要她搬到府里住,依依不愿意。依依自小生活在盐场,之后进瘦马院,对朱门深宅一丝一毫不熟悉,尤其什么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杂七杂八一大堆,全不知怎么应付,一想到就害怕。因此依依一开始就跟守信说,住在外面,条件差一些无所谓,只是不进那府里。守信为了讨她欢心,全部答应。可如今守信想法全变了,向依依列举出一百条搬进去住的好处,特别老爷子为此事常敲打他,不搬回去有失脸面,与堂堂康府门风不符,等等。依依经不住他软磨硬泡,再又想到他答应帮她找寻哥哥,搭救哥哥,最终只得屈从,但提出三个条件:一、单独住一处,偏房陋室无所谓,只求离她们远些;二、守信答应带她到海边盐场的,至今未兑现,尽快兑现;三、回掉红衣轿女,倒不是吃醋,是看到守信来来去去总由她们抬着,招摇得整个居士巷都喧腾,街坊们说起来难听,依依实在受不了。依依说:“你要喜欢她们,可以把她们娶了,犯不着这样子。”守信联想到亢晓婷经常为红衣轿女的事跟他横眼睛竖鼻子,老爷子对此也不满意,于是哈哈一笑,全答应了。

  中秋过后是行盐的旺季,黑三带着船队去盐场支盐。守信想到依依三番五次要去盐场,这一天就安排了一条船,带依依上路了。

  秋高气爽,天蓝云白,是个极为晴和的日子。依依长期以来一直箍在城里,今儿坐船出来,一路看看风光景致,心情一下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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