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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姐妹俩不同的归宿(1)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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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三月初出发的,至如今整整过去一个半月。康世泰清楚地记得,一个多月前,当他所乘的大彩船即将起航时,来给他送行的盐商及官员们的轿子把东关码头挤满了。同行们来给他送行在情理之中,可盐务衙门的运副、扬州知府的同知、甘泉江都二县的县丞们也来,这就大大出乎他意料了。康世泰不得不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向他们道谢,请他们回去千万千万代向盐政阿里得克大人、盐运使卢雅雨大人、扬州知府刘大人,转致他的谢意。但开船之后躺在软榻上品茶暗想,他们这般大动干戈也有道理。试想,他康世泰御赐内务府奉辰苑卿,位居五品,是扬州盐商中唯一一枝孔雀翎,此番进京,不仅代表自己,更是代表一个地方为圣上祝寿,劳他们大驾送到码头不为过分。再有一条不便言明的是,他康世泰备受圣眷,此番进京带去了圣上本就喜欢、如今又经千锤百炼的康家戏班,龙心一定大悦。龙心一大悦,肯定要跟他叙叙话儿,谈谈事情。试想,康世泰的嘴长在康世泰身上,他在圣上面前说你好说你歹全是他的自由,因此,他们这般殷勤备至前来送行,暗中包含着打招呼的意思:康商总呀,请多栽花少栽刺,为我们美言几句呀!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康世泰回来了。

  船才行至高宝湖,一只小艇提前飞驶扬州,将消息传到府上。

  蓝姨这些日一直惦念着老爷,得知老爷归来,立刻带人出郭迎接。

  很快,古运河东关码头出现几顶康府的轿子,不必说,停在最前面的蓝呢大轿是康世泰的专轿,其余几顶,则是为随从人员准备的。身为随从,本无资格坐轿,但蓝姨考虑,此次随老爷赴京,个个劳苦功高,理应风风光光坐一回!

  蓝姨发现,码头被人围满了。除了随她而来的康府仆从,人群里竟有季商总、黄商总、方商总、程墨斋、方阔达以及亲家翁亢祺庸。东关码头本是扬州城的一个热闹处,但热闹得像今儿这样,好像自去年盐政阿里得克到任以来,还属首次。

  远远的大彩船过来了。蓝姨看到了老爷。老爷站在甲板上,脸正朝着码头,对迎接的人挥手。老爷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好。

  大彩船靠码头停下,康世泰从甲板上下来,头戴红顶子官帽,脑后掣双眼花翎,身上是白鹇补服。一个月前康世泰就是经她手收拾成这副样子离家的,此刻远远看过去,蓝姨只觉得有点让她不敢认。

  走下踏板,康世泰被一拨拨人围住,寒暄问候,说恭维话。蓝姨不断听到张盐商李盐商又黄盐商争先恐后要给老爷接风洗尘,老爷一次次回道:“谢谢大家,心意领了,家里酒席早已备好,人在等着,再则,一路颠簸身子劳累,改日再聚吧。”

  于是上了轿子。

  蓝姨陪老爷坐进轿子后发现,戏班里的人一个没有看到,去时装了整整一船的戏箱也不见了,就问老爷。康世泰回答:“留在京里啦。”

  “皇上喜欢?”

  “喜欢得很呢。”

  起轿。轿前是一支盐运司衙门派来的仪仗队。净鞭三下,锣号鸣响,“回避”、“肃静”牌在前引导,旄节旗杆紧随其后,轿子大大小小几十乘,康世泰居前,官府轿子紧随,季商总、黄商总、方商总等压阵,轿子成了一条长龙,龙头上了东关大街,龙尾在码头边还未启动,引得无数的人看热闹。

  当晚,康府张灯结彩为老爷洗尘。餐毕,康世康被攒拥着走进厚德堂,被一大家子围坐着喝茶闲话。虽有些累,但康世泰心情极好,给大家讲说着此番进京的特殊经历:戏班如何登台献艺,得到皇上夸赞,各房所绣的“寿”字圣上如何喜欢,一高兴,给他写了十个金“福”字,要他带回来分发……大家听了欢天喜地。守信见状,连忙上前说喜话:“父亲大人如此得到皇上青睐,来日越发大富大贵,洪福齐天了!”

  康世泰红光满面,招招手,要把皇上的赏赐拿给大家看。

  两只大红箱子很快抬进。箱盖打开,蓝姨指挥着将赏物一件件拿出。计有,金锞十只,银爵两双,玉枕一对,玉如意两副,藏香四盒,佛珠四串,宫缎十匹,大红“福”字十个,鼻烟壶、手杖、徽墨、荷包、宫花若干。康世泰吩咐,将宫缎、徽墨、荷包、宫花、“福”字分给各房,以沾天恩,余物尽皆收存。

  又坐了坐,康世泰让大家各自回房,独留下守诚、守信、守慧相陪。守信因他训练的戏班受到圣上喜爱,十分得意,不住向父亲问这问那。康世泰不厌其烦,一一回答,并把他大大夸赞了一番。

  接下来,康世泰讲了一些刚才饭桌上不宜讲的话:此番进京,得到纪晓岚大人的帮助,与吏部下属的捐纳房建立了关系。康世泰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为你们各捐一份功名。这捐纳房专管此事,如今已跟他们挂上钩,日后只要做些努力,应该大有希望。”

  接下来,康世泰查问了一些盐务上的情况。守诚、守信很快汇报完,轮到守慧,却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康世泰没有责怪,只是叮嘱,以后务必要多多用心。

  守诚考虑到父亲旅途劳累,请父亲早些休息。守信、守慧立刻退下。康世泰突然想起什么,叫守信稍等。守信走到门口又回头。

  “你坐,我有话跟你说。”康世泰点点身边椅子说。

  守信坐下,望着父亲。

  康世泰目光祥和地落在守信脸上:“最近你那边院里怎样?”

  守信两眼翻翻:“怎么样?我不知道父亲大人指的什么。”

  康世泰微微一笑:“没什么,你那边人杂一点,我出去这么长时间,免不了有些担心。没事就好。你给我把外面那个女人接回来吧。”

  守信脑袋“嗡”的一下,浑身不由发木。

  康世泰宽缓道:“你不必紧张,这事我早晓得了,为了跟杭浚睿竞争,你到栖灵塔上撒金箔,全扬州城轰动了,我能不知道?只不过为父的提醒你,要适可而止,这道理我曾经跟你说过,怎么忘了?整日沉湎于歌舞声色,不好。”

  守信低着脑袋,一迭声道:“父亲所言极是,孩儿记住了。只是,她喜欢清静,不大想回来。”

  “不,这不行,既做了康家人,就得守康家规矩。总住在小街小巷,让人说起来多难听?我们这种人家,不能不顾礼仪体面。”

  “谢父亲体贴关心,孩儿一定照办!”

  守信离开后,康世泰回到清和堂。

  蓝姨一直在等老爷。分别一个多月,刚才餐桌上虽坐在一起,但毕竟没说上一句体己话,此刻蓝姨一边给老爷奉茶,一边温温存存问些服不服水土?北方风沙可比南方大?温度比扬州到底低多少?一路上颠簸是否受了大累?康世泰还是第一次跟蓝姨分别这么长时间,听她絮絮叨叨,感觉上就像花香暖风在鼻翼耳边飘绕,心里特别滋润,特别受用,禁不住拉起她的手爱抚。蓝姨任由他摩挲,细细地望着他,含着笑。

  “笑什么?”康世泰问。

  蓝姨手掩着嘴:“笑什么?你去对着镜子看看呀。”

  康世泰起身走到大立镜前,将自己上上下下看看:“你是笑我这身白鹇子补服?”

  蓝姨瞟老爷一眼:“我都觉得不像了。”

  “不像?怎么不像?标标准准一个五品朝廷命官!”

  蓝姨娇娇地睨他。

  康世泰嘿嘿笑起来:“你说不像,那就脱了吧。”手伸到腰间解带。

  蓝姨连忙抬手替他解,嘴里同时说道:“平时你进屋我都替你宽衣,今儿个你这身装束,我竟有些不敢,总觉得是另一个人。”

  康世泰仰脸笑道:“什么另一个人,还是我呀。赶明儿,我还要你凤冠霞帔,做诰命夫人呢。”

  蓝姨心想,纵有诰命夫人封下来,应该是太太的,不会是我,嘴上却笑道:“诰命不诰命无所谓,日子过得太太平平,早晚能陪着老爷,我就满足了。”

  康世泰问起府上的事,蓝姨想到老爷一路劳累,就挑选着回,不往细处说。康世泰听得很用心,突然想到舒媛的亲事,问进展如何。蓝姨心里不由发紧,心想,这事如果照实说了,老爷这一夜肯定睡不好,就打了个马虎眼,先混了过去。

  被子小月之先熏了,暄蓬蓬,香喷喷的。康世泰躺下,将蓝姨楼入怀里。

  蓝姨感觉到老爷喘息变粗,含笑问:“老爷是不是今儿就想?”

  康世泰笑说:“想死了!”

  蓝姨小声道:“老爷身子累了,明天吧。”

  康世泰温存道:“没事的,我还没有七老八十。”

  蓝姨见老爷兴浓,温柔地相迎配合。

  第二天早饭后,康世泰见蓝姨眼泡虚肿,神情倦怠,问怎么啦。蓝姨勉强一笑道:

  “夜里没睡好,早上又醒得早,眼皮有些涩。”康世泰盯住她说:“我感觉不对嘛,一定有什么事吧。”蓝姨将椅子上的椅袱扯扯平,请老爷坐下道:“按理昨天就该说了,只是看你刚回,身子劳累,就没有开口。”

  “可是信儿又捣鼓私盐?”

  “不,不是,你别把信儿想那么糟,信儿除了盐务上偶尔惹些麻烦,平常并没什么大纰漏。”

  “那是什么事?”

  蓝姨将早放在桌角的一封信递给老爷。康世泰有些奇怪,从信封中抽出一张雪浪笺,上面是一行行他很熟悉的蝇头楷字——

  世泰夫君:

  回乡以来,我与芝芝一切均好,请放心。忆在扬之日,你盐务缠身,日日奔走,我不能帮你助你,十分愧疚。尤其芝芝,你一心指望她嫁入豪门贵府,以享永福,而我不仅未能帮你促成,相反庇护芝芝任性违逆。你的失望我很清楚,每想到此,总不免心生愧怍。但我跟你说过多次,芝芝身怀异禀,天生野性,有些脾气,且你又十分宠爱,对她不宜过于拘羁,拘羁之过,易伤父女之情。芝芝毁掉知府婚约,除了未能看中知府家公子,更为重要的一点你至今不知,芝芝早已心有所恋,所恋者是我们家塾师李先生之子李廷玉。这事我早有觉察,只是未能确定,因此在扬一直未对你说,这是我的不对。今修此书,只为禀告此事,因李先生为廷玉已向我们提亲。

  我知道,此事你一定很不赞成。但请你网开一面,给她一点自由。我这么说,你可能怪我纵容溺爱,不识大体。可我不这么认为,其实我正是从大处着眼才这么劝你。李先生是你儿时同窗,其子廷玉品貌端正,心地实诚,以我之见,芝芝若嫁给他,日后纵不能大富大贵,但同心同息,相亲相爱,肯定非常幸福,而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挺好的活法吗?儿女婚事,本该面商,无奈山水阻隔,舟楫不便,只得修此短书以禀。盼回复。

  保重

  静瓶上

  康世泰脸色灰白,双手抖索,“哗”地将信摔到地上,气急败坏道:“简直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

  蓝姨将信拾起,温婉相劝:“请老爷息怒。我知道这事很令你生气,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劝你还是冷静地想想。”

  康世泰手在茶几上连拍:“都是她纵的!惯的!”

  “你也不要这么说,太太说得也有道理,芝芝一直生活在老家,自由任性惯了,如今一下想把她拘起,肯定很难。”

  “这成何体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芝芝打小跟李廷玉一起长大,日久容易生情,如今想要她回头,怕是很难。”

  “就由了她!”

  蓝姨说:“这事我想了很久,以我之见,还真的这样。芝芝是你的心肝宝贝,若说得转她,阿弥陀佛,千好万好,反之说不转——看她那脾气,这极有可能,而你还要坚持硬说,父女之间红了脸,弄僵了,伤了骨肉情分,我觉得十分划不来。”

  康世泰“唉”的一声叹:“这逆孽,气死我了!”

  “老爷歇歇气,请老爷还是静下心来细想想。李廷玉这孩子,是你老友李先生的儿子,知根知底。李家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有一些田地,属诗书之家,日子还能过。”

  “废话,那也叫日子?”

  蓝姨微笑:“跟我们是不好比,但廷玉是个秀才,学业出类拔萃,来日中个举人进士,应该没有大问题。”

  康世泰瞪起眼:“鸭子还在天上飞,你就当成一道菜?”

  “这不好说,可以看大方向,只要大方向没错,就行。因此,我说一句本不该我说的话,老爷还是宽大为怀,准了为好。这样,一则遂了芝芝心愿,芝芝高兴,父女感情不仅不受伤害,相反加进一层;二则,给了太太面子,太太在乡下有个人陪伴,太太也满意;三则,廷玉日后发达起来,回想康家不以贫贱相弃,必求报答;四则,这也了结了一桩心中大事,从今往后,老爷可以宽心做事。四利汇聚,何乐而不为呢?”

  康世泰听蓝姨这一说,一声叹息道:“罢罢罢,就依你的。这下面的事,你去张罗,我也懒得问了。好了,说了半天,你陪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疏散一下吧。”

  “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启禀。”

  “又什么事?”

  为了充分放松老爷心情,蓝姨提议:“你先喝点茶,歇一歇再说。”

  康世泰接过茶杯,呷了呷:“说吧,我听着。”

  蓝姨迟疑道:“是大小姐的事。”

  “可不是李家提亲的事黄掉了?”

  “不是黄掉,是盯上来了。你回来前几天,李家派人一趟趟上门,讨大小姐的年庚帖子。当时我挺高兴的,心想,我们大小姐也许该派就跟这位李公子了。他家虽不是豪门大户,但在扬州城也算个殷实富裕之家,李公子又是秀才,为人规矩,挺好的。

  我就向媒人打招呼,老爷进京未归,请他们缓几天。媒人走后,我把这情况说给媛媛听,想让她心里有个数。没想到,媛媛听我一讲,当即脸白了。我吓一跳,问怎么了,她闷着不说,再问,还是不说,脸越发白得像纸。我吓坏了,不晓得说错了什么,央求她告诉我。可她死活就是不开口,急得我一点办法没有。到后来我想到了秋琴,找她询问,可秋琴闪烁其词,不敢说。盘问了半天,才觉察出一些眉目。于是回头再找大小姐,婉婉转转问了半天,最后才搞清,原来她有了心上人。”

  康世泰吓一跳:“你说什么?”

  蓝姨不得不又重复一遍。

  康世泰两眼瞪圆,手指蓝姨:“这是什么混账话?啊?快给我说说清楚,怎么回事?!”

  蓝姨低声求道:“请老爷平静,先容我说下去。是一位姓房的公子,叫房小亭,杭州人,做丝绸生意的。”

  “做丝绸生意?”

  “对,他曾到我们家来过。”

  康世泰十分惊诧:“来过?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前,也就是老爷带戏班进京的前一天。当时他带来好些丝绸面料,请各房的女眷过来参观。”

  “我怎么不知道?”

  “老爷第二天启程,事情多多,我也就没有说起。”

  “就那天媛媛跟他认识了?”

  “不,大小姐是在这之前与他认识的。后来我才搞清楚,房公子到府上展览面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为了与大小姐相见。”

  康世泰气得浑身直抖:“你好糊涂!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内院闺房,门禁要严!

  竟让一个身份不明者擅自进入,真是天大笑话!”

  蓝姨低头俯首:“老爷请息怒,我晓得,这都是我的错。”

  “一个做丝绸小生意的,竟然混入我后院闺房!简直斗胆包天,没了王法!”

  “老爷息怒,请老爷给贱妾治罪。”

  康世泰转脸叫唤:“小月呢?给我把媛媛叫来!”

  一直侍立帘外的小月应声而去,蓝姨立刻想到媛媛脾气怪,敏感迂憨,小月慌慌张张过去,搞不好人叫不来不说,反把媛媛吓一跳,于是连忙叫小月回来,叮嘱小月:“你在屋里侍候老爷,让我去吧。”

  蓝姨进了秋桂轩,见秋琴不在,舒媛一个人闷闷地坐着。想到老爷这刻正在气头上,任凭什么事都处理不好,要先捺捺他性子,熄熄他火,就先坐下来,和颜悦色地跟舒媛说了会儿闲话,这才带她过来。

  舒媛一听说父亲招她,一颗心禁不住“扑通扑通”乱跳。蓝姨看在眼里,温和地安慰她,父亲最关心最心疼的就是你呀。一路扶着媛媛出秋桂轩,来到清和堂,对小月说:“这里没你事了。”小月是个灵巧丫环,晓得她在这里影响他们说话,扭身往外走去。

  康世泰一直坐等,见舒媛进来,气色不大好,跟他赴京前比明显有些苍白憔悴,想到她母亲早逝,这几年自己整天忙于盐务,对女儿关爱不够,心里不由疼惜。于是本来憋着的一腔怒火变成了一声叹息:“你这孩子,好糊涂呀。你蓝姨都告诉我了,你给爹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舒媛脸蛋苍白如纸,低头垂手站着,蓝姨见状,心里不忍,扶她到椅里坐下道:

  “放松些,跟你爹说话,干吗那么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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