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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阴谋(1)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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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停住手里摇动的纸扇,眼朝黄精瞥瞥:“你是门房?”

  黄精脸上堆着笑道:“是,是,请问小爷找哪个?”

  “昌爷。”

  黄精心想,我以为你找福字大院的三爷呢,原来是找小昌子,找他也值得摆这么大架子?于是歪着头,嘻嘻笑道:“昌爷?没听说过嘛。”

  公子扭过细长白皙的脖子望住他:“给府上盐号做事的昌爷呀。”

  黄精搔着头皮,两眼滴溜溜转道:“这府上盐号多了,每个盐号都有爷,谁搞得清是哪个?”

  公子手里纸扇“哗”地一合,嗓门一下高八度:“糊涂东西!叫昌爷的难道有几个?”

  黄精一下被镇住,重又堆起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容小的再想想,再想想嘛。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全怪小的脑子不好,反应迟钝。你说的可是我们家三爷的二掌柜小昌子?”

  “昌爷!”

  “对,对,昌爷。”

  “带我去见他。”

  “你跟他约过了?”

  公子扭脸望住黄精。黄精如被针刺了一般,脸上皱缩,点头哈腰:“你,你给小的一个名帖,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公子嫌烦:“咋这么啰唆,你告诉他,有位姓房的找他。”

  黄精暗怀不满,但又不得不跑到里面告诉小昌子有人找他。

  小昌子头从账册上抬起,客气地对黄精招呼:“是黄爷呀,进来坐坐。什么人找我?”

  黄精笑道:“不进来坐了,你现在是贵人,不敢打扰。什么人?我哪敢问。了不得,是一位挺大挺大的爷,吓得黄某一愣一愣的!”

  小昌子问:“叫什么?”

  “姓房,房大爷。”

  小昌子丢下账册:“是他?劳你驾请他进来。”

  黄精身子不动,嘴凑到小昌子耳上:“什么人?”

  小昌子不想在黄精面前掉了身架,口气一下大起来:“杭州的一个富商,做绸缎买卖的。”

  “找你干什么?”

  小昌子觉得黄精越来越讨厌,强打笑脸道:“我哪晓得?劳你驾快让人家进来,别耽误了正事。”

  黄精嬉皮笑脸道:“不得了不得了,耽误了我们昌爷正事,小的我胆从屁眼里屙掉了!”

  黄精退出。不一会儿,客人进来。

  客人姓房,名小亭,生得俊眉朗目,一表人才,是杭州一位破落丝绸商的公子。

  读书不成,经商;经商又不成,八方浪游。先苏州,再南京。闻道扬州歌舞繁华,乾隆爷曾到这里巡幸驻跸,刚巧又有个姨娘在扬州城开店,就投奔过来,不久认识了小昌子。半年前,翟奎的姘头小小嫌鹅颈巷住的宅院太老旧,一直闹着要换。一日,小昌子在茶馆与房小亭说到此事,没想到房小亭虽来扬不久,竟对城里角角落落已经透熟,立马帮他找到一所理想的小院,让小昌子对他刮目相看。小昌子想,房公子虽境遇不佳,但毕竟出身富家,读过书,有学问,跑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他小昌子跟他交往,一点不失面子,因此盐号里的事忙完,常找他泡茶馆洗澡,俩人打得火热。

  小昌子见房小亭进来,立刻热情相迎:“哟,房大公子嘛,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房小亭夸张地一苦脸:“什么风?西北风!在下没法混了,投奔昌爷来了。”

  小昌子晓得他的脾性,漫应道:“看看,拿我开心了吧,公子你是什么人,杭城富商之后,满腹诗书,抖出一点儿屑子,够我小昌子受用一辈子,哪有投奔我的道理?”

  房小亭细白的面皮禁不住有些红涨,颓唐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呀,如今你是大树,在下只能找你靠靠了。”

  小昌子一听这话,显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直摇手道:“公子说过了,说过了,小昌子在人屋檐下,勉强混口饭吃,可怜死了。”

  房小亭往起一站,纸扇哗哗摇:“你可怜?这全扬州城里访一访,哪个不知道昌爷是个人物?你在康府,吃香的,喝辣的,活得滋润舒适,放出的屁都带油香!”

  小昌子两眼往门口溜溜,生怕被人听到,压低嗓门道:“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公子这么说,分明是寒碜我了,我小昌子为人做奴,整日东奔西走,弓腰曲背,哪有公子你潇洒自在?”

  房小亭纸扇“哗”地一收:“嘿,你今儿怎么专跟我哭穷呀?怕我跟你借银子?”

  小昌子被他一激,不由尴尬起来:“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调侃逗闹了一会儿,房小亭突然打住,露齿一笑道:“走,请你吃饭去!”

  小昌子怔怔地望住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好几天没遇到阁下了,就是想聚聚。”

  “不,你先说,什么事?”

  房小亭眼珠直转:“走走走,酒桌上再说。”

  小昌子坚持:“不行,先说了。”

  房小亭两眼盯着小昌子,脸上漾满笑:“我真说了?”

  “说。”

  “我要见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

  房小亭望望门口,确定门外没人经过,手罩在嘴上轻声道:“府上大小姐!”

  小昌子吃一大惊:“要见大小姐?”

  “对,我要见她!”

  “为什么?”

  房小亭一根手指竖到嘴上:“嘘!先不说,先不说。走吧,我今儿请昌爷吃饭!”

  小昌子疑惑地望住他,心想,他这是搞什么名堂?

  房小亭催促:“愣怔什么?走呀!我请你吃饭不可以吗?”

  小昌子心想,你请我?以往哪次吃过了不都是我付银子?但为了搞清房小亭到底想搞什么花样,就跟他走了。

  上了街,房小亭突然改变了主意,说饭店人多嘈杂,说话不便,不如到浴室。

  浴室有两人的暖房,可以躺着说话,酒饭又可随叫随到,多好?小昌子觉得有理,也就随他。

  扬州浴室有永宁泉、枝上泉、御温泉、清缨泉、白玉坊、华清池等等,都是近百年的老字号。俩人去了最近的广陵潮。

  澡堂里热气氤氲,清香馥郁。澡池分三种,头池、二池、娃娃池。头池专供烫脚丫,搓背,水最烫;二池是大人洗的,热气腾腾;娃娃池供小孩洗,是温水。房小亭很喜欢扬州的浴室,觉得扬州人盖这么多浴室没有一家闲着,真会享受。浴室里有高低贵贱之分,普通澡客进的是大堂,官宦商贾进的是暖房。大堂里卧榻一张挨一张,澡客们洗过了往下一躺,一个个盖着大白围子,品茶,聊天,抽烟。卖十二圩茶干的,卖五香花生米的,挎着篮子或背着板箱,在走道间走来走去,轻声叫卖。茶干方方整整,用柔韧的细草扎着,十块一沓。五香花生米用纸包成牛角状,五钱一包。浴室的堂倌不时给澡客“上水”①1,生面孔送到面前,熟人叫一声,毛巾带着旋当空飞过去,准准的,不可能打到身上或落到地上。用过的毛巾一条一条往起收,水平高的常把毛巾顶在手指上打旋,像顶着一把白色小伞,让人觉得好玩。

  俩人进了浴池。先是下水泡,接着进蒸房蒸。小昌子搓过背就上来了,房小亭见他上来,也跟着上来。

  俩人披着雪白的大浴巾,走进香喷喷的暖房躺下。堂倌笑容可掬,用白瓷托盘将雪白喷香的热毛巾送到面前。房小亭先叫了两杯绿杨村,两扎茶干,一碟花生米,另外点了几个下酒菜,要厨师抓紧做。关照完了,要堂倌把门带上,不叫不要随便进来。

  “说吧。”小昌子在榻上转了个身,望住房小亭催道。

  房小亭仰躺着,不紧不慢嚼茶干:“急什么,先吃两块嘛,你肚子不饿?”

  小昌子手伸过去抓了一块茶干:“你说你要见我们大小姐?”

  “对。”

  “为什么?”

  房小亭故意卖关子:“你不是七窍玲珑心嘛,猜呀。”

  小昌子摇摇头:“猜不出。”

  “我要娶她!”

  小昌子头一下从枕头上拗起:“你说什么?”

  “娶她呀。”

  小昌子嘴里嚼的茶干掉下来,忍不住笑道:“你想娶我们大小姐?你真是说梦话哟。”

  房小亭脚把大浴巾一蹬,一下从榻上坐起:“我知道你不相信,可这是真的。告诉你,你们家大小姐早跟房某私订了终身,我们指天为誓,她是非我不嫁,我是非她不娶!”

  小昌子笑道:“你拉倒吧!”

  房小亭往下一躺,两只脚在雪白的褥子上一阵踢打:“冤!冤!你凭什么不相信我?这已是铁定的事了,只是天知地知,别人暂时还不晓得罢了,难道就值得怀疑?”

  小昌子两眼对着天花,头摇成拨浪鼓:“我不相信,打死了也不相信。”

  房小亭知道蒙不过去,扑哧一下笑起来:“有两下子,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好了,我把事情照实跟你说了吧。”

  是清明后的一天,房小亭脑闷肠愁,无所事事,到郊外踏青。出了北城根,一路往蜀岗走,沿途柳绿桃红,芳草如茵,寻春踏青的人很多,这当中不乏文人雅士,但多数都是富贵之家的太太小姐。房小亭对前者全没兴趣,他们比他好不了多少,十有八九都是穷酸,表面观柳品花,寻章觅句,其实是在窥视那些太太小姐,恨不得立刻跟她们搭讪调情。房小亭跟这种人一起混过,太了解他们了,于是把目光转向女宾。

  房小亭发现,前面路边柳荫下有个小姐,丽裙绣服,玉洁冰清。房小亭摇着川扇踱过去,临近了观察,发现小姐眉宇间隐隐藏着一脉轻愁,两分寂寞,不禁心生怜爱。房小亭再把目光放开去,发现小姐身后有一辆朱毂华盖、绣帘翠幔的香车,车旁守着一个陪伴的丫环。房小亭心中暗想,这一定是哪个豪门富室的千金哟。房小亭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小姐身子转了转,不经意间与他照了个面。天意呀,小姐一下看到了他,目光竟在他脸上停顿了一下!房小亭大喜过望,忙向小姐露齿微笑。阿弥陀佛,小姐没有嗔怪,惊异惶怵中竟隐隐含着一丝笑意!——一点不错,真真切切的笑意!小姐随即脸泛红晕,低头扭身向丫环走去。就在这时房小亭发现,小姐腿脚不好,走路时身子有些打歪。房小亭盯着小姐看了又看,见小姐轻移莲步似欲上车,连忙彬彬有礼上前,殷情含笑道:“多美的春景呀,小姐为何不再看看?”小姐顿了顿,欲止又行,秋波闪闪,最终急急往香车走去。房小亭哪肯就这么结束,抢步上前:“小姐,我扶您上车?”小姐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的帮助,扶着丫环上车。转瞬间朱轮滚动,香风浮漾,车子“咯吱咯吱”上路。房小亭发现车后帷幕上有一大大的“康”字,怦然心动:

  莫非她是康府的千金?房小亭正瞪着大车一路扬起的黄尘暗自惆怅,突然发现远去香车的后窗帘幕撩起一角,小姐趴在窗口悄然回看。一股热血“哗”地一下涌遍全身,房小亭抬脚急追,可帘子忽又落下,马车加速,渐渐远去。魂魄稍定,房小亭立刻向路人打听,跛足小姐果然康府千金!是夜房小亭辗转难眠,双目如炬,于是酝酿起一个伟大的计划!

  这是事情的整个经过,可房小亭并未如实道来,却无中生有地对小昌子说:“嘿,不瞒你昌兄,我跟康家大小姐去年就认识啦!当时我到观音山拜佛,小姐刚巧也去进香。老天作美,这就一下碰上了,没想到一见钟情!老弟请你还别淌口水,当时呀,我俩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就是诗文里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当时我真想走到小姐跟前,一吐心中爱慕,但又怕冒犯,有失礼仪,因此到最后热极转冷,只是互作了一些问候。前些日,小姐托人带信给我,说到郊外踏青,让我见她。

  我如约而至,陪她一起逛了半天。昨儿,小姐又锦书传情,题古诗一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意思再清楚不过,想结为夫妻。天呀,这也正是我房小亭梦寐以求的事呀。因此,近日无论如何我要见她一面,将心腹之话向她道尽!”

  小昌子听得一愣一愣:“你说的都是真的?”

  房小亭气得脸歪:“你这是什么话?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我都是瞎编,我大脑烧煳了,说的都是昏话!”

  “你说小姐有信给你,信呢?”

  “笑话,这是绝顶秘密的事,父母知道,不治个大逆不道的罪才怪,哪敢留着?

  看过我就烧掉了!不过,大小姐送我的香囊汗巾都在家里,想看你可以去看!”

  “好了,我信你。不是我故意刁难,是你说得太让我吃惊。”

  “也是,我房某也没想到,康家大小姐会对我一往情深。”

  小昌子盯住房小亭,声音突然低下三分:“可大小姐腿脚有点不灵光。”

  “晓得,不碍。”

  小昌子突然笑起:“你房公子真是好本事呀。”

  “天公作美,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好呀,我衷心祝房兄飞黄腾达!”

  房小亭身子往起一坐:“你放心,有我的,就有你的!”

  小昌子嘻嘻笑:“真的?”

  “指天为誓!”

  “好的,我信你。”

  “可我现在急需阁下帮忙。”

  “与大小姐见面?”

  “对!”

  “怎么见?”

  房小亭等的就是这句话,就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了。

  小昌子回到康府就找翟奎,说有个做丝绸生意的朋友,一直对府上十分仰慕,近日进了一批顶呱呱的杭绸,想送到府上请太太小姐们过过眼,看能不能中意。买卖成不成放在二上,主要想了解时下大户之家衣料颜色的喜好趋向,以便今后随行就市。

  小昌子说这段话时,两眼一直盯着翟奎,见他马脸枯涩寡淡,没有兴趣,生怕一下回绝,连忙补充道:“这事本来我不想兜搭,可上次替小小找那套院落,就是我这位朋友帮的忙,欠着他情。而且我小昌子跟他处了好长时间,觉得他人不错,生意做得地道,因此想帮他一把。要不是知根知底,我八辈子也不会向翟爷您开这个口。”一边说,一边将腋下夹着的两个卷儿推到翟奎面前,“这是他托我带来孝敬爷的两段绸料,不晓得爷看上看不上?”

  翟奎随手扒了扒,一段拱璧蓝,一段泥金黄,一段樱桃红,一段银鼠灰。这后两段给小小做两身裙袄倒挺适合,就对小昌子说:“这事我算答应你了,不过撂句话给你,以后这类没边没际的烂事别兜揽,犯不着。”

  小昌子心里嘀咕,这怎么是烂事?古语说,成人一桩亲事,胜造七级浮屠。可小昌子不能说,不敢说。翟大管家多谨慎的人,说了,十有八九不答应。小昌子鸡啄米似的冲翟奎点头:“爷的话小的记下了,这回全怪小的多事,以后再不敢了,谢爷成全!谢爷成全!”

  房小亭得到小昌子回信,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第二天他到他姨夫店里,用独轮木轱辘车装了十几匹绸缎,由车夫推着,一路“吱吱咯咯”推到康府。

  黄精认识房公子了,见他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绸缎,心想小昌子没有骗他,还真是一个做大生意的,上前招呼道:“是房爷嘛,可有什么要小的效劳?”

  房小亭望望他,心想,你今儿算是乖巧了,你要再那么大尾巴扬扬的,日后房某一脚把你个狗奴才踢到城濠里去!鼻里同时哼哼:“我找昌爷。”

  小昌子正在听事屋处理事情,见房小亭进来,吓一跳。房公子鼻里插葱,装大象了!行头都是刚置的,从头新到脚,右手摇一把撒金川扇,左手背在后面,一根怀表链子在胸襟前亮烁烁发光。整个看上去,潇洒,英俊,儒雅,气派,十足一副走过天下大码头的儒商派头。

  小昌子向他连翘大拇指:“了不得,房公子让小昌子开眼了!”

  房小亭撇撇嘴:“这倒大惊小怪啦?真正让你刮目相看的还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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