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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瘦马院(1)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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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俩身体好好的,守诚从不拈花惹草,秦楼楚馆,花街柳巷,概不问津,出门办完事早早回家,按理说不光男花女花都有,而且不止一朵两朵,可偏偏连个花骨朵儿都没出现过一次。老二老三在他之后结的婚,没多长时间都喜得贵子,一条街送红蛋,散糯米粥,酒席摆了几十桌,那个风光热闹,陈碧水羡慕死了!可身为长嫂,陈碧水里里外外还得帮着张罗照应,脸上不得不带着笑。实在笑不出,就装,就挤,像戏台上演戏。客散人静,身上累不说,心里还有一股憋了好久在人前一直掩饰着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酸涩苦痛翻翻滚滚往上涌,越涌越凶,激烈冲荡,到最后竟化成抑郁的呜咽、清冷的眼泪。当然,这一切只能一人向隅,即使夫君也不愿让他知道。而最让陈碧水受不了的还并非这些,而是不止一次看到一向不大喝酒的守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喝闷酒!陈碧水实在受不了,闯进去往守诚面前一跪,哭起来:“我对不起你,都怪我,我怎么这么不争气,这么没用,让你受罪……”

  守诚酒喝多了,眼睛红红的,木然不动。

  陈碧水滴着泪求他:“你就听我的,娶二房吧……”

  守诚望住她,舌头有点发硬,酒气冲天道:“物(不),我让翟管家找灭(秘)方,再色色(试试)。”

  “我天天吃,日日吃,快成药罐子了,我不吃了……”

  “再色色(试试),色色(试试)。”

  陈碧水抓住他手,摇道:“你答应我吧……”

  “物(不),再色色(试试)。”

  翟奎已记不清第几次为守诚找秘方了。这好长一段日子里,守诚背地里对他叮嘱得最紧的就是这件事。翟奎当然知道它的重要,不仅自己亲自出马,而且拜托了许多熟人朋友,不管什么地方,哪怕十万八千里,只要听说有秘方,想天法都要把它搞到,银子多少,毫不惜乎。印象最深的是去年春天,一个云游大师收受了大笔银两后向翟奎授法:建一椒房,令夫妇寝其中,合阴阳,时不逾载,足保受胎。翟奎满以为这一回遇上仙人了,便请教:什么是椒房?大师闭目捻须,字字珠玑:“椒房者,即以花椒和泥,涂以四壁,所建之房也。”翟奎如获至宝,立刻回府禀报。守诚也读过几本书,印象里汉代后宫中曾经有过椒房,只不知跟生育有何关系。虽半信半疑,但又不想放弃,就派翟奎去办。这一办,事情可闹大了,原来这花椒平原地区没有,产地远在山险水恶的巴蜀。翟奎不敢怠慢,安排得力人手,费时三月余,千里迢迢购回花椒数十袋,请来上等工匠,按大师所说开工建造。奇妙得很,椒房建成后,形制虽跟一般寝室差不多,但内有一股奇香,悠悠淡淡,直钻鼻子,让人兴奋。守诚与陈碧水入住椒房当晚,情绪高亢。可以说,他们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交合的频率远远高出以往,甚至接近新婚蜜月。在内心深处,他们由衷感谢云游大师,他不仅让他们渐趋冷却的情爱之火再度燃烧,而且使他们对未来满怀憧憬,充满希望!

  可是半年过去了,竟没有一株小苗冒出。

  又半年过去,仍不见一星半点绿芽。

  没有。始终没有。

  陈碧水没有让手下丫环去召翟奎,而是自己直接上门了。

  翟奎见大少奶奶进来,以为又为求仙问药的事,籽玉烟嘴往开一丢,连忙离开椅子迎上前:“哎呀呀,大少奶奶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奴才立马就过去了,要不着亲自劳动脚步呀。”伸手抓过鸡毛掸子掸椅座,请陈碧水坐。

  陈碧水这两年没少麻烦翟奎,彼此很熟了,因此什么也没说,坐下了。

  翟奎将茶奉上,望望大少奶奶脸,等她说话。

  陈碧水讪讪的,脸偏开去,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翟奎当然猜到了她尴尬的心理,主动试探着问:“大少奶奶可是还为……”

  “不,不,”陈碧水脸红了一下,打断他话,“不是找药,不是。药我不吃了,真的不吃了。”头垂下,声音低低细细像说给自己听,“没用的,吃什么都没用的,我认了。

  这一次次麻烦你,让你吃了很多辛苦,真的不过意。”

  “大少奶奶咋这么说话,这都是应该的,只恨奴才没本事,这么多日子下来,竟没把顶用的秘方找回来,大少奶奶不怪罪,小的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哪能还说这种话?

  不过奴才向大少奶奶表个态,大少奶奶若是需要,小的我一定不辞劳苦,再去寻找!”

  “不,不找了,真的不找了。”

  “那大少奶奶……”

  “我来找你,是为另一桩事。”

  “什么事?”

  陈碧水脸低下,声音再一次很低很细:“就是前不久我向你提过的那事。”

  “给大爷娶二房?”

  陈碧水点头。

  翟奎眼眯细,马脸上显出密密的皱纹,咂咂嘴:“这事按理说不难,可大爷他……”

  “都说好了,没事的。”

  “可奴才问过大爷,大爷却……”

  “这回真的没事。”

  翟奎心里仍旧疑惑。上回陈碧水说了这事后,翟奎问了守诚,结果守诚气呼呼把他一顿骂。翟奎心想,这还没过多少天,难不成大爷想法变了?翟奎思前想后,心里没底,一五一十道:“大少奶奶说的奴才全明白,不过请大少奶奶不要怪罪,这事小的还得请示一下。要是大爷也这么说,奴才一定按大少奶奶的吩咐尽快去办。小的胆小,请大少奶奶见谅。”

  “没事,这也是应该的。我先把要求说给你,你好好记下。”

  “大少奶奶请讲。”

  陈碧水低头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除了人品模样好,一定要能养。”

  翟奎使劲点头:“请大少奶奶放心,小的记下了。”

  “这一条,千万不能马虎。”

  “是。”

  “这事算我求你了!”

  翟奎连忙站起:“小的一定!请大少奶奶放心!”

  陈碧水坐不下去了,忍着眼泪往外走。

  翟奎毕恭毕敬送到门口:“大少奶奶慢走。”

  四月底的一天,一支庞大的船队将东关码头一带的古运河撑满了,岸上好多人伸着鸭脖子往河上看。

  是小昌子从南方采买回来了。

  一共十八条大船,每条船吃水很深,船上装得满满实实。石材是顶好的太湖石、巢湖石、黄山石,木料是从东南沿海弄来的,有楠木、乌木、紫檀、鸡翅等,都是名贵木种。

  小昌子一上码头就往康家北大院跑。门房告诉他,守信做了工程总监,在工地上。

  小昌子一扭脸往新园子跑。

  新园子就是从陶家手中买回的小玲珑山馆,与守信府上一墙之隔,经施驴儿重新设计,如今更名为“个园”,建成后可成为康府北大院的后花园。小昌子进园门,见到处摧枯拉朽,灰尘遮天。根据匠人指点,在工棚里找到二爷,小昌子将所办的差事一一禀报。守信听了很是满意,令手下人立刻去码头卸货。小昌子虽说累得一塌糊涂,但不敢怠慢,带着力夫来到码头,一一向他们交代。十八船的货,没有两三天怕是卸不完。

  事毕回府,小昌子拐进一家酒馆,叫了几道精致菜肴,让小二用朱红食盒提着,来到康府南大院勤务堂。

  翟奎吓一跳:“哎哟喂,这不是小昌子吗?咋变成这副鬼样子?”

  小昌子用手摸摸下巴:“瘦了?”

  “瘦得脱了形了,黑得像炭球,不细看,都不敢认了。”

  “南边太阳毒,天天晚上睡不成觉。”

  “睡不成觉?可是嫖妈妈子①1啦?”

  小昌子咧嘴笑笑:“爷拿小的开心了,小的第一次出门办差,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事,心里跟打鼓似的,借我个胆子也不敢乱来。”

  “差事办得还顺呀?”

  “没出大差错,已向二爷禀报了。”

  “没给我塌台就好。刚回来怎么也不歇着,拎来这些酒肴做什么?”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的这一上岸,心里就念着翟爷的好,想跟翟爷喝一壶。”

  碗碟七八个,水晶肴肉、盐水老鹅、酱汁鹌鹑、醋熘鲈鱼,还有几道红的绿的时鲜蔬菜,酒是曾供皇上爷品尝的酒中极品烟花醉,一桌子香喷喷。小昌子一杯杯敬翟爷,几杯下去,瘦巴巴的脸上黑里发光,两眼瞄瞄门口,从贴身口袋里揣出一只锦绣荷包,恭恭敬敬呈上。

  “什么玩意儿?”翟奎叼着籽玉烟嘴问。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昌子的一点孝心。”

  “是吗?打开看看。”

  小昌子将荷包打开,是两只金锞子,金子的成色很好,黄灿灿的。

  翟奎装上烟丝,小昌子拿起火镰打着火捻举上前,翟奎咕噜咕噜吸一口,头往椅背上一靠:“你这头一次出门办差,不可能赚很多,不该这么破费呀。”

  小昌子讨好道:“求翟爷千万别这么说,别说没赚多少,即使倒贴了本儿,小的也要看望翟爷,谢谢翟爷,请翟爷赏脸喝酒。为什么?为的开心,为的翟爷这般关心小的护着小的让小的学了本事长了见识做了回人!”

  翟奎顿下酒盅,马脸上漾着笑意:“难为你这份孝心,东西我就收下了。不过我问你一句,二爷那边你谢了没有?”

  小昌子一愣:“二爷?”

  “你第一次给他办差,应该表示感激。东西虽不一定要多金贵,但要有那么点意思。”

  “可我怕……”

  翟奎款款吐着烟雾:“不碍的。二爷不是大爷。若是大爷,你不要送,也不能送,事办好了就行了,可二爷不同,你要去,你去了他欢喜。”

  小昌子头直点。

  这次从南边回来,小昌子给自己只带了一样东西:一只玉观音。是打算日后有了相好的送人家的。但翟爷如此提醒,小昌子就必须改变计划了。

  小昌子是在第二天傍午去北大院给守信送的玉观音。小昌子从金谷堂退出,耳畔回响着二爷对他的夸赞,一路上满心喜悦,对翟奎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跟陈碧水谈话的当天,翟奎就找了守诚。翟奎发现,大爷听他说了讨二房的话后,半天不开口,态度很暧昧。翟奎两眼盯着守诚,估计大奶奶确实已跟他说过,就怂恿道:

  “爷,奶奶这一番苦心,都是为您着想。您跟奶奶感情好,有点不忍很自然,但奴才以为这不碍的。新二奶奶娶进来,您照样可以对奶奶好嘛。这是为了香烟后代,又不为别的,真的不碍的,您不必犹豫。”

  翟奎这番话果然有用,守诚低声吭哧道:“晓得了,你就按她说的办吧。”

  扬州瘦马院十几家,永妍、春芳、碧桃、红芳、一枝春,还有张拐儿家的,胡婆婆家的,家家都养着一批女孩子,少的十几个,多的几十个。女孩子来源不用愁,每年四乡八县发水灾闹饥荒,院里就有人赶过去,将那七八岁的懵懂女孩三文不值二文买下,像运牲口一般一船一船装回。进了院里,衣食基本无忧,但再无人身自由,每日教以简单文字、行为举止,以及吹拉弹唱、日常礼仪。待十三四岁,细加甄别,作出分类。品貌皆优,贤雅颖敏的,由院内教习授以诗书辞章,琴棋书画,日后专供盐商大户或富商子弟高价抬回做姨太太。稍次一等的,教以针黹刺绣,算术技艺,乃至烹饪之术,以备小户商家做妻做妾,兼代内务管理。再次一等的,专习冶容巧笑,床笫之术,专供春楼妓馆采买。这一家家瘦马院都有牙婆整日在外打听行情,物色买主:东城的张老爷要纳一房妾,西城的王老爷需添几个丫环,又徽州新来的某某盐商、江西贩茶的某某茶商,想讨一房小。牙婆们一旦觅得这些行情,就头削尖了往里钻,想方设法做成买卖。翟奎之所以选中春芳瘦马院,倒不仅仅因为林四娘送了两坛烟花醉,请他吃了花酒,并招来妓馆的姑娘陪他度了一夜春宵——这些在翟奎眼中不算什么,碧桃、红芳、一枝春,都来找过他,给的好处远超过这些。翟奎之所以选择春芳,是因为春芳瘦马院毕竟老字号,靠得住,不会出问题。永妍去年就出过事,抬出去的一个姑娘破过瓜,受骗的买主领一大帮人吵上门,砸招牌,冲院堂,闹得一塌糊涂。

  据翟奎所知,还有一些姑娘不规矩,失过身,卖出时还硬充黄花闺女,合卺之夜将一泡红水秘藏在私处,交媾之时悄悄抠破,哄那买主。翟奎心想,这是大爷讨二房,陈碧水又那么滴着眼泪恳求过,世间事没有比这更重大的了,半点马虎不得。因此考虑再三,最终选定春芳。

  身为大管家,翟奎出门办事可以叫一顶轿子,但他今天没有。坐轿虽然舒服,但有几只眼睛盯着,少了一份自在。而今天的翟奎,特别需要自在。

  翟奎没有一脚去春芳瘦马院,在这之前先去了储老大钱庄。在扬州,储老大表面上开一爿钱庄,实际在放印子钱①1,与翟奎一直暗中有交易。储老大见翟奎进来,晓得又是捞到外快,存银子来了,把他请到后面,一边陪他坐下来喝茶,一边捧出账本一条一款告诉他:“去年一总收了大哥两万八千两,放给三家,绸缎店的老鲁家,木器行的陈大拐子家,开茶楼的孙逸庐家,月息都是老规矩,前两天都到期收回,本利一总四万零八百。只是年头上大哥寄存过来的八千两银子,对不起,还没找到好人家,现在手里攥着。”

  “没事,没事,等有好户家,你再给我放,只是别总撂在那里睡觉就是了。”说着,从靴掖里掏出一张银票丢到桌上,“不多,也就两千,合上那四万零八百,重立个字据,一总放在你这儿。拜托老弟,可要给我多用些心呀。”

  “大哥尽管放心,你这么看得起敝号,储某一定把你的每一两银子砸到最好的地方!只是……”储老大嘻嘻而笑,似有难言之隐。

  翟奎从嘴里拔出籽玉烟嘴,不屑道:“干吗吞吞吐吐?什么话,说呀。”

  储老大搔搔头皮,尴尬地笑道:“开不了口呀。是这样的,据我所知,大哥你在永昌、金盛两家钱庄也立了不小的户头……”

  翟奎马脸一下拉得三尺长:“哪个说的?有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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