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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籍名:《红肚兜》    作者: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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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婉装作看不见,她知道李散香过早地收拾碗筷是催促她快吃,她偏偏慢了下来,本来已经吃饱了,又盛了半碗饭,并把剩菜汤泡进饭里,她一边嚼一边咂嘴,她咂嘴的声音很大,故意给李散香听。

  李散香肯定是听见了,她在外间屋驱赶那只猫,嘴上狠狠地骂:

  “你个馋猫,也不怕撑得屙不出屎来!”

  温婉在屋里突然高喊一声:“好香!”

  这天开始,温婉在李散香面前的一切顾虑都没有了,她开始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她要洗澡,要把身上的脏垢洗净,她烧了一锅开水,水烧好以后,她就去厢房把那只大木盆拖了出来,这只木盆又大又圆,木质好沉好重,从那发红发暗的颜色看,温婉断定是檀木之类的珍贵木材,但李散香好像从来也没有用过,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污垢。温婉把木盆拖到院子当中,用清水洗刷干净,又继续往屋里拖。

  这时,李散香看见了,她疑惑地问:“你拖那木盆干啥?”

  “洗澡。”温婉停下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洗澡?在屋里脱光了洗澡?你不怕动了胎气?”李散香说着走了过来,站在原地看温婉拖木盆。“我一辈子没洗过澡,不知洗澡是啥滋味。我嫁给郭大的时候,我娘硬把这只木盆给我当了陪嫁,我嫌沉,就把它扔进厢房里了,一次也没用过。洗澡要光身子,多难为情啊。”

  温婉仍拖木盆,没有抬头看李散香。拖了几步,又感觉应该搭个话,就说:“洗惯了就好了,不洗澡,身上有脏泥,蛛网似的,会把人粘出病来。”

  李散香哈一声笑起来说:“人本来就是老天爷用泥捏出来的,人身上没有泥,就要招惹灾星了。”

  温婉没吭声,一直把木盆拖进屋。

  李散香看着温婉把木盆拖进屋里,板着脸怪声怪调说:“你那么重的身子,别把木盆压垮了。”

  温婉感到李散香真是个无聊透顶的女人,她没话找话实际上是在挑衅,温婉跟这样一个女人成为对手实在是有失身份,于是,她冷冷地说:“我小心着就是了。”

  天气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温婉将门关好,烧好水,拉上窗帘,光线暗淡下来,她就浴在木盆里。盆里飘着花瓣,是她在路边采的野花,热水烘着花香,将她的四肢浴得舒舒服服,一会儿脸就红润起来。她仰躺在木盆里,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不由对郭大生出一种感激之情,她这样身份的女人,能成家能怀孕,郭大没有嫌弃她,还把她看得比李散香重,真不知这是自己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正想着,她的肚皮上鼓起了一个小包,是孩子的小脚在蹬她。她笑了一下,对着肚子说:“你这么有劲,这么调皮,是不是像你的爸爸?你快快长大,从妈妈肚子里顺利地跑出来,妈妈就带你到上海找爸爸去了。你知道上海吗?上海有电影,有女人漂亮的旗袍,有香甜的点心。上海的房子高高的,一层挨着一层,那不叫房子叫楼,楼里有灯,是用电照明的,灯头朝下,叫电灯。上海还有宽宽的马路,马路上跑着汽车,脚是四个轮子做的,跑起来快如飞,它一吼,把人吓一跳,两只耳朵就要用手掩起来……”

  温婉絮絮叨叨说着,在温热的水汽中感受着洗澡的滋味。她不知道此刻有一个女人正用舌头舔破窗纸,将一只眼睛的目光扫进来,观看她洗澡。当她的目光落在温婉那白花花的身上时,情不自禁啐了口唾沫,骂了句“浪骚”。

  此刻,温婉对一切都充而不闻了,她只喜欢水,喜欢这个木盆。

  三十六

  妈妈温晴很可能是那种情感细胞不太发达的女人,或者说她的情感细胞没有张力,固定在某一点上,就死心塌地不再发育了。年轻的军官周环宇就像滋生在妈妈体内的病毒,吞噬着她情感的正常细胞。

  可妈妈温晴并没意识到这病毒的危险和可怕,她的血液仍然为他沸腾,有时甚至几天几夜不眠。

  这就是爱情!

  温晴在乔本龙身上没有这种感觉,尽管她的肉体无尽无休地属于他,而且乔本龙的身影每天都在她的眼前晃动,他给她提供她在上海的一切物质保证。

  温晴在将军的身上同样没有这样的感觉,虽然将军的势力不知比周环宇强大多少倍。

  爱情这东西是个怪物,它没有脚,可你能摸到它有脚;它没有眼睛,你也能发现它的眼睛。你一旦发现了它的脚,就会跟它奔向一条幸福的大道,哪怕这道路荆棘丛生,你也无所畏惧。你一旦发现了它的眼睛,心扉就会向这眼睛敞开,让那目光无止境地洒进来。

  温晴时刻渴望着周环宇的目光,这样的渴望在她的生活中变成了必不可少的专注,她甚至对演艺圈里的争名逐利都淡漠起来,而这在她初涉的演艺生涯中是极不正常的,上海滩可以一夜把你捧红,也可以一夜将你抛弃。温晴好像都不在乎了,她只在乎周环宇,只在乎尽快帮乔本龙把画临摹完。将军来取画的日子,也就是她和周环宇相见的日子,那样的日子该多么幸福愉快。

  温晴为此推掉了两次重要的演出,这两次演出都是她担任主角,而且酬金不菲。戏院来人找她的时候,乔本龙同意她去,还答应组织啦啦队捧场,并说这两场演出对巩固她在上海滩的名气大有裨益。无论乔本龙怎么说,温晴都没有答应。温晴显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让乔本龙感觉临摹《他山之石》比她的名气重要得多,因为乔本龙才是她最为重要的靠山。

  乔本龙只好依了温晴,但他强调说临摹完这幅画,温晴要把演出的机会找回来,要晓得演艺界流星般的无情和厉害。

  内心里,温晴是极为矛盾的。她实在是渴望着演出,她有戏瘾,尤其是演出完毕她被掌声淹没被鲜花簇拥的场面,是一般女人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那个时候,站在舞台上的她,真如盛放的牡丹,在雨露阳光的沐浴下,越发张开花瓣,显出妖娆的风姿。她甚至有点怀疑那不是她自己,她如同一颗太阳一样吸引着全场观众的目光,似是一种遥远的梦想。此刻,她把这梦想变成了现实,她的妈妈温婉知道这一切吗?当她知道了女儿在自己曾经喜欢的上海成为演艺界的名人,又会怎么样呢?

  温晴多次想回家看望母亲,但繁忙就像一根绳索一样将她牢牢拴住了,她只好寄些钱回家,并在信上告诉妈妈不久的将来她要接她来上海。然而,温晴内心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因为周环宇的出现而凝固不动了。她知道,这两场演出,周环宇不会来,因为将军不来。将军不喜欢看当红名星走红以后的演出,他以为那已失了原味。他的脑子里早已塞满了温晴初登舞台的形象,那有点羞答答的形象,却甩开水袖挥毫泼墨,更为关键的是那场演出温晴唱的是昆曲,将军对昆曲感兴趣,是因为孔尚任的名剧《桃花扇》,“清晰尽是辛荑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侯公子和李香君的爱情已成了世俗人生的经典,而在现实中,将军很难找到这样的经典。他就寄希望于戏曲艺术,在戏曲艺术中寻找纯情。

  温晴最初并不想涉足京戏,但乔本龙告诉她京戏大师梅兰芳已经拍了《天女散花》的电影,而昆曲会限制她的戏路。温晴只好去学京戏,京戏与昆曲有许多相通之处,她很快就上路了。她想她也可以拍电影,只要有机会。现在,就是有拍电影的机会她都未必去,除非能在拍摄现场见到周环宇。温晴暗暗感到自己对周环宇痴迷起来了,她的神经为他发疯。

  爱是相当危险的,对事业来说,它就是一只拦路虎。可没有任何人这样提醒温晴,温晴身边的常客是乔本龙,但这个老谋深算的商人却对初涉上海演艺界的小姑娘温晴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他只晓得她对自己的死心塌地。

  温晴推掉了演出,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临摹《他山之石》上。乔本龙在制作这幅画期间,已经把家里的佣人打发走了,这事天知地知温晴知乔本龙知足矣。这是做假,而且给一个军界的将军做假,对方出的钱却是购买真迹的价钱,有一丝不妥,乔本龙都会为此掉了脑袋。

  临摹接近尾声的时候,温晴发现了真迹与赝品的差异,后者的颜色过于鲜艳,而且云头皴的笔法不匀。

  乔本龙也有同感,他吸着烟,打量墙上的画作。在他看来,颜色可以做旧处理一下,而那云头皴的笔力他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了,好在差别不是太大,不懂行的人第一眼是看不出来的。

  温晴忍不住提醒说:“这很可能是出纰漏的地方,行家都是明眼人,明眼人你是蒙不过他的。”

  乔本龙看看温晴,这几句话他都听进耳朵里了,他忽然感到这话不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子说的,倒像一个曾经沧海的智者的提醒。

  他对温晴笑笑说:“你长大了么?”

  温晴说:“老爷不是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乔本龙开心地笑起来,一口烟喷在温晴的脸上,他掐了烟头,突然把这小女子抱紧了。就在这一刻,乔本龙感到自己对温晴的感情非同寻常起来,真有点喜欢上她了。而乔本龙的内心深处是不接纳任何女人的,他跟女人的关系从来都是肉体的操作和生理的需求,他对女人的记忆是对生殖器官的记忆,他很难记住她们的音容笑貌。如今他开始注意温晴的音容笑貌了,有那么一刻钟,他在搂紧她的时候,突然产生一种怕失去她的感觉。糟糕!乔本龙心里暗暗一惊。他从不怕失去女人,他不缺,也不对她们动真情。他觉得女人是耽误男人前程的,一个男人只要专情女人,一定会在事业上一无所成。而乔本龙要的是事业的荣耀感,女人对他只是一种快慰的动力,这种快慰的动力应该是短暂的、新鲜的、不固定的,恒定的感情就像一潭死水,无法激活他的细胞,他不要。

  乔本龙下意识地推开温晴,专注地打量画,他在想他的临摹如何没有纰漏。

  乔本龙琢磨了两天,仍是奈何不了那云头皴的不匀,只好留下这不该有的遗憾。不过,一般人是发现不了这点瑕疵的,即便是行家,也要慢慢琢磨上半天才能看出那一点点的多余。

  《他山之石》在乔本龙的卧室悬挂了七天,一切都妥贴得天衣无缝了,乔本龙才把佣人们召了回来,并在当天晚上跟将军通了电话,乔本龙在电话里说:“您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是我亲自上门求来的,百分之百真迹,您应该充分相信我的眼力。我去的时候,还特意带了一个行家,行家跟我说,要是这画有鬼,他把眼睛抠出来当泡踩。”

  将军说:“有你这话,我就不敢再起疑心了。不过,这几天时局吃紧,我腾不出时间到你府上去。这样吧,我派侍卫长周环宇去你府上取画。”

  “好哇!那我就迎候周侍卫长大驾光临。”

  乔本龙放下电话,内心颇为兴奋。将军不亲自来大有妙处,一旦他认定这画有假,乔本龙就可以把责任推到取画者的身上,其中的缘由就谁也说不清了。多年以前,乔本龙曾做过这样的事情,那是东渡日本之前,一个洋行的老板听说他是古董商,就想索一幅《雀梅图》真迹。乔本龙便偷偷地如法炮制了一幅,老板也是派手下的人取走的,花的是真迹的大价钱。洋行的老板把画挂在了厅堂,是想证明自己的经济实力和鉴赏力。谁知这天来了个行家,一眼就把这画认定为赝品,说是正品中间有一笔雀尾应是深灰色,因年代久远褪成了浅灰,这也恰恰是真迹的标志。而洋行老板的《雀梅图》笔力均匀,毫无沧桑的痕迹,定是赝品无疑。洋行老板立刻带着画到当地博物院验证了一下,果然是赝品。他就带人去找乔本龙,乔本龙一口咬定是被人偷梁换柱了,他敢用性命担保。洋行老板只好半信半疑地走了,回去就把取画的听差处置了,据说处置得相当干净,一滴血都没留。

  乔本龙跟将军通电话后,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晚上让佣人多烧了几个菜,他喝了大半瓶的酒,并让温晴也喝。

  温晴不喝,说酒会破坏她的嗓音,乔本龙就用烟头烫她的手背,温晴忍受不了皮肉的烧灼,只好陪他喝酒。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点微醉了,乔本龙就打开留声机,屋里立刻回荡起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颤音:“乌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醉意朦胧中,乔本龙把温晴揽在怀里,解开她的衣襟,用手捏着那两只苹果一样圆润饱满的乳房,在那乳上没命地吮着,一会儿温晴就被她吮出了情欲,两人滚到床上,乔本龙摸着温晴的玉体,想着初见她时的人体宴,觉得那个纯洁的少女一去不复返了,他忽然有点失落,就解开裤子,粗暴地进入了她。

  温晴在他的身下接受着一切,她听见乔本龙每动作一下就喊一声宝贝,温晴必然应答一声,他听见应答又继续问,“我在干什么?”温晴只好按他的思路回答一句粗俗的话,要是她回答得太文雅,乔本龙就用手狠掐她的屁股,她痛得哎哟起来,乔本龙便愉悦地说:“这才乖呢。”

  今晚的床塌之欢特别漫长,这与乔本龙的心情有关。他的兴奋不是来自温晴的肉体,而是来自那幅《他山之石》,它马上就给他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了。

  说到底,乔本龙是个商人,他对钱的敏感超过了对女人的敏感,钱带给他的兴奋远远大于女人带给他的兴奋,所以他身边的女人没有长久的,他也不想长久地留住她们,在他看来,一个女人带给他的新鲜愉悦只有两三年的时间,过了这个期限,就像一筐烂桃一样不扔就臭了。

  显然,温晴还没到这个期限,乔本龙对她也就没有厌倦的感觉,关键是这个女人是伶人,她的艺术仍可以带给他经济利益,因此在心里他是真有点喜欢她,这种喜欢劲一上来,他就对她无话不谈了。

  乔本龙把将军派侍卫长周环宇来取画的事告诉了温晴,温晴一听说周环宇要来取画精神头立刻就来了。可当她听乔本龙把洋行老板购假画的事讲出来以后,温晴焦虑起来,她忽然意识到乔本龙在杀人,为了钱杀害无辜的人,而且是借别人之手。一想到周环宇可能遭受的不测,她猛地从乔本龙怀里挣脱出来,跳下床。

  乔本龙并没发现温晴的异样,他像拎小鸡一样顺手又把她拎到床上,按倒在自己的身下。温晴急火火说:“我要小解!”

  乔本龙见她一副焦急的样子,只好又放她出去了。

  屋外的月亮很大很圆,是凸月。

  温晴望着月亮想:我有办法使周环宇逃离不测吗?

  她对着月亮跪了下来,心里默祷:月亮神啊,你帮帮我吧,给我出个主意吧!

  她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无边的月光把她包围起来了。

  三十七

  秋风像一把粗砺的刀子,将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剥落下来,叶子不情愿地飘零在马路上,给这城市增添着秋意。秋意总是和凄凉连接在一起,让人想到破败的茅草和风中的柳絮。

  我走在路上,想起那些有关秋的诗句:“秋雨秋霜秋草黄”“秋风若断琴”。

  我的心突然十分寒冷,我哭了。没有人在意我的眼泪,就让它在风中飘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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