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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空花幻影(6)

书籍名:《在想象中完成》    作者:冯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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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冥主心似明镜,要度尽天下苍生。

  心里虽有些感慨,但腿还健就卖力蹬车,算计着积蓄一点钱以备急用。现在物价陡涨,医疗费也大涨,曹瓜虽很少吃药,但却必须早作防备。年关将至,坐车人多,生意旺,曹瓜就延长了拉车时间。晚上七、八点,那些赶着几台酒席的人匆忙从一处酒店跑到另一处夜总会,饭足酒酣团年者要转移娱乐的地方,不论出租车或三轮车,吆喝着上车,急催“快走”,出租车是严格打表计费,而三轮车费却略为付得慷慨。

  夜里九点,两个穿着时髦休闲装的小伙子上车,命曹瓜往河堤上走,河堤上灯光暗,曹瓜不想去,小伙子急躁地把车板踏得很响,曹瓜有些心疼,只好踩动了三轮。上了河堤,坐车人大喝停下,一个小伙子跳下车大步走开了,曹瓜问另一个要钱,那人又要走,曹瓜急忙抓住那人的衣服,小伙子转身就是一拳,曹瓜刚想叫,脑袋上又遭一击,猝然倒在地上,脸上被皮鞋一阵践踏,像揉搓一只破烂的香蕉皮。

  曹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盖了一层落雪。曹瓜感到脑袋特别沉,像嵌在地上的水泥砖。他用手似乎想托起,才摸到头发上全是凝固的血。他拼足残余的力气,往最近的一幢楼爬去,楼道上漆黑一团,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打开一点缝隙,一丝灯光透出来,照在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上。穿着睡衣的一男一女惊得目瞪口呆,曹瓜拼足力气,叫了一声“救命”。男人却板了脸,退回屋内,女人惊恐地关闭了房门。曹瓜又敲门,屋里人索性灭了电灯,楼道笼罩在透骨的黑暗和冷寂之中。

  天色微明的时候,巡警在河堤上发现一具僵硬的尸体。血迹斑斑的脸上似乎显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只有雪花像一层柔软的棉被,温暖地覆盖着他。

  嚎叫

  福贵出生的时候,大地在嚎叫。大地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互相挤压着,夜深人静之中的人们都听见了那种类似于喘息的声音。然后是大地的颤抖,大地的战栗像一个女人处于极度的高潮状,绷直的肌肉发出了痉挛,伴随这震颤的是释放的叫声,一种发自胸腔底层的浑厚的嚎叫。福贵的母亲听见了这声音,那时福贵在娘肚里暂停了奔向人间的挣扎,大汗淋漓的母亲长舒一口气,这个间隙里听见了那个嚎叫,那声音让福贵的母亲骤然间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她竖起耳朵细听,又有一声更加深长的呻吟似乎劈开了岩石,在厚厚的土层中震荡。福贵母亲惊惧地抬起头,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看见墙壁上的影子左摇右晃,门上的铁门把更是把门敲得丁丁当当地响。福贵母亲以为是福贵他爹把门打开了,但空空荡荡的门边什么也没有,门外是深深的黑。福贵母亲惊惶地瞪大眼睛,这时肚子里的福贵似乎也被吓坏了,突然使足了力气向那个幽黑的隧道奔突而去,福贵急于求生带给母亲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福贵母亲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嚎叫。啊——一直坐在院坝里抽烟的福贵他爸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忙站起来想跑回屋去。

  但是,他刚跨出几步就打了个趔趄,幸好情急之中他的一只手抓住了门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对着黑夜他骂道:“撞他妈的鬼了!”

  他站起来向屋里走去,却怎么也保持不住自己的身子,他东倒西歪地摸到老婆身边,看见血地上有一个手舞足动的婴儿。老婆正在用自己煮过的剪刀剪脐带,疲乏的脸上露出了轻松而幸福的微笑。

  “发财,我们有儿子哩!”

  王发财摇摇晃晃的身子映在墙上,变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影子,笑容也有些颠来晃去的样子。“儿子,我王发财终于有儿子哩!”

  王发财用粗糙的大手掰开婴儿的腿,孩子的鸡鸡因舞动的双腿而颤抖,王发财的心也颤颤悠悠地陶醉着。这个时候,福贵他妈又一次听见了更加响亮的嚎叫,然后是门把剧烈敲击的声音,以及墙上影子零乱的舞动。“不好了,地震了!”

  王发财急忙把老婆早已准备好的毯子铺开,捡起床上的孩子放在毯子里包上。

  这时,他们听见了邻居们边跑边叫:“地震了!地震了!”

  村子里的人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了,老人的咳嗽声和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响成一团,狗也对着夜空狂吠,山村的夜晚骤然变得恐怖了。

  王发财抱起孩子就往外跑,他的头撞到门柱上,前额裂出一条口子,王发财抹了一把血,迅即跨出门槛。

  这时,院坝里站满了人。人们带着惶恐挤在一起,有的还在互相叫唤着自家人的名字,没有出门的老人或孩子也被男人们背到了院坝里。王发财的儿子这时发出了响亮的长啼,惊惶的人们都在婴儿的叫声里安静下来。

  这一声长哭哭得五十岁的王发财心花怒放,这一声长哭把王发财心中的酸甜苦辣都痛快淋漓地发泄干净,这一声长哭伴随着的是王发财一脸的喜气和抑制不住的笑声。“发财,恭喜你呀!”“王家终于有后哩!”“发财,孩子叫啥呀?”

  “哎——叫福贵,王福贵。”

  王发财忙着应承大家,孩子暂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这时站在院坝里的人一齐听见了那声长嗥,像远山里的狼嚎,又像空谷里的一点回音,寂寥而凄厉,人们都被这嚎叫惊呆了。

  “怪了,这地下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呀?活了八十多岁,我还从没听见这种怪叫。”

  王氏家族中最年长的老头王四宝的话音刚落,站在院坝里的人们就开始摇摇晃晃,有的干脆坐在地上。人们听见牛和猪的叫声以及其它畜生不安的挣扎。狗又开始新一轮的吠叫。老鼠在院坝里窜来窜去,人们也无心驱赶它们。有的男人奔回去牵牛赶猪,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的王发财才想起自家的老婆还在屋里。他把孩子刚放到旁边的一位妇女手中,准备奔去救人时,就听到了房屋垮的声音。

  王发财奔到门前,腾起的灰尘扑进眼里,屋顶的一块瓦片正好落在他的头上,他猛然倒在地上。砖墙在那一刻向屋里倾倒,人们听见轰隆一声,王发财家的三间瓦房陡然变为瓦砾。大地兴奋着制造了这幕人间惨剧。人们向王家奔去,一位妇女取下自己的白帕子替王发财包扎了头上的伤口,在呼唤中醒来的王发财,呆呆地看着人们打着手电筒抬出了福贵母亲的尸体。王发财猛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从那位妇女的手中要回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两颗豆大的泪珠滴在孩子的脸上。啊——王发财长嚎一声悲鸣,人们默默地抹着眼泪。

  蓝色的天幕很快变成紫色,几颗星星闪烁着神秘的幽光。而西边深黑的天空已是梅红一片,成团的乌云正追赶着那片嫣红,向这里逼来。

  2清清明明的三月天。

  大地平静地敞开胸膛,耕种的人们从冬天的阴霾中苏醒过来。王发财惊喜地看着桑树发出了新芽,那翠绿的叶片在枝头颤抖着。王发财抱着孩子,让儿子福贵的小手去触摸那些小嫩芽,福贵白胖的手在浅绿的芽苞中也是颤颤颠颠的。从夏日的惊悸和冬天的哀伤中走过来的王发财,看见儿子那憨实可爱的样子,第一次露出了开心地微笑。

  桑叶渐长的时候,王发财每天背着福贵采桑养蚕。蚕房里发出沙沙的声音,极像柔绵的春雨。王发财觉得那沙沙之声不是蚕吃桑叶的声音,他古怪地认为那是蚕,这种红亮的虫子的叫声。最先产生这种想法时,王发财自己也有些吃惊。

  这些小虫子先是像一些不会飞的蚊子,在这种沙沙声中,王发财看着它们一天一天长大起来,就觉得它们像一群呼啦啦的孩子。尤其是老蚕爬动的样子,黄得有些透明的身躯蠕动着,在油绿而肥大的桑叶上。它们的叫声更加响亮了,阔大的叶片一会儿就被蚕食得一干二净。耳边是沙沙的声音,王发财认为,那是蚕子生长的声音。就像儿子在地上爬动,一双透明红亮的小手和小脚慢慢蹭地的样子,那里也有一种生长,咯咯咯咯是儿子的笑声还是王发财的笑声?

  夜里,儿子睡去,王发财有时看见他在沉睡中双脚抽搐着,抽动的脚板绷直,那时王发财觉得,那是儿子骨里面发出的声音,尖锐而热烈的欢叫。他不知道谁在支配着这种生长,就像大地平静和大地的盛怒之中,似乎也蕴蓄着一种看不见的生长一样。

  有时夜里醒来,摸着孩子的脑袋,他有些兴奋也有点什么不满足。他似乎能听见大地上万物的生长,在这极端冥寂的夜晚,孩子的生长和蚕的生长都伴和着大地的节拍。可是,他听见自己的体内,有另一种声音在对自己说话。尤其是在仲春的夜晚,瓦房上能听见猫的脚步,然后是猫们放肆的嚎叫,喵——喵——喵,既叫得畅快,又叫得不耐烦,特别是这种声音扰得人无法重新入眠的时候,王发财就有点恼怒了。他奔下床,拿着长长的竹竿在房梁上拍来拍去,受惊的猫们停止了叫唤。王发财再次躺下,他感到胸膛里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烧灼得心慌意乱,他想说话,就像从前睡不着觉的夜晚,把福贵他妈推醒,半是说话半是温存,一番云雨之后又美美实实地睡到天亮。可是,如今……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甚至认为人还不如一只猫,可以在这样的夜晚,因为自己的需要而肆无忌惮地嚎叫……

  于是王发财就喝酒。十天半月,在月色朗照的夜晚,王发财就在院坝里铺一床篾席,摆起小方桌,同村里的几个男人借着几颗花生或是几块豆腐沽酒。沽酒的时候,王发财可以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情绪,痛痛快快地叫着,声音像狗像猫。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喝酒的时候大声粗嚎,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就是在这样的畅快中,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的。那是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村里人在满村的稻香中迎来了七月初七。为了迎接一些下乡采访的记者,村上特地组织了一场篝火晚会。围着篝火喝酒跳舞历来是这个民族的传统。王发财被一碗又一碗的玉米酒灼得红透了脸,他那通红的双眼里有一个鲜红的身影在舞动,狂舞的身段像两团燃烧的火苗。王发财从喝酒的人群里站了起来,鲜红的身影变成了一面召唤的旗帜,围在旁边的人群大声拍掌叫好,王发财向那团通红走去,他感到胸膛里有一团火焰,他需要舒放自己,让奔跑的心在狂乱的舞蹈中敞亮开来。那是匹黑马呵,多少个蓝色的夜晚,王发财被它遏制不住的冲动驱赶着,他听见了遥远的嘶鸣……

  得,得,得,他放纵的双脚在尘土扬起的大地上敲打着,它们以自己的速度夸张地举起又放下,双手应和着放肆地欢舞。王发财看见一张张笑脸旋转着奔来,又飞快地移走。他们像飞旋的鲜花,在被火光映红的黑色里瞬间绽开着飞来。幽蓝的背影红亮的花丛,那是一些欢叫的花朵,从花蕊里发出透明的笑声。身着黑衣的王发财,极像篝火边一只翩飞的蝴蝶,向着那团红色的旗帜飞去。他的眼睛再次出现了两丛火苗,他抓住了一只手,那么柔软的,像握着白云一般的感觉,王发财感到自己的头脑刹那间变成一片空白,心中的畅快突然奔放出来。他的嘴张开了,心底的嚎叫突然变成了欢快的歌声,粗犷的歌声在夜色中跳荡,他一边唱歌一边欢舞。那个红色的身影先是怯怯地将手交给他,这会儿,却被那双大手传递的热量感染着,她感到膨胀的身体像风帆一样鼓动起来,她应和着那歌声,紧紧攥住那只手。在大地宽厚的胸膛上,他们是两只飞舞的精灵。

  喝酒的男女们走向火堆,他们紧紧地手拉着手……

  一天深夜,王发财听见了敲门声。

  先是怯怯的两声,王发财刚被猫的叫唤弄醒,还以为是可恶的猫在抓门,但是接下来的两下敲门,却是大胆而明白的,王发财心里似乎窜出来什么,深夜的门声明显地唤醒了它。

  门咿呀一声,那么响亮,让王发财有点紧张。那个身穿红衣的女人站在门边,王发财的惊讶只维持了几分钟,心中涌上暗暗的欢声。女人的身段仿佛有无声的问询,却没说话。王发财能听到那种声音,但他也没说话,只让到一边,敞开了进门的路,女人的一只脚怯怯地踏进门里,王发财伸出手去,女人的手疲惫地歇在他的手上。王发财听见了那双手,那是一只会说话的手。自从那天跳舞之后,多少的情愫在那些活泼的指节上跳跃,王发财只那么一触,一切心绪都在瞬间触到了。

  女人靠在床边,一只手紧紧地放在前胸的纽扣上,那是一排红色的布纽扣,女人的眼睛既茫然又慌乱,王发财听见身体里有两种声音同时在争吵着,一种兴奋而热烈的呼叫唤醒了他的某些部位,情绪像初夏的时节一样慢慢膨胀着;但是另一种声音严峻地制止它,王发财还是无法遏止那种咆哮一般的力量,它在经历了将近一年的沉睡之后,在经历了失妻的痛苦和沉郁之后,它还是那么无法克制地苏醒了。王发财站在床边,他和女人仅有一步之隔。王发财无法控制体内的膨胀,他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双肩开始颤抖,他伸开了手,一双大手放在女人的肩膀上。他无法让双手的颤抖停止下来,颤动的身子却向女人扑过去,一团嫣红的火焰腾地升起来了,像女人身上那绯红的衣服……那天晚上,王发财和女人都无法入睡。猫又在瓦房上嚎叫,从房顶的东头走到房顶的西头,王发财能听见猫爪踩在瓦片上的声音,后来另一只猫在地上小声地叫了两声,嚎叫的猫跳到屋后的柴堆上又滚到地上。王发财听见几声欢叫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王发财暗自笑了,他感到某些小玩意儿又像猫一样欢活起来,那样的膨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王发财用胡须轻轻地抚过女人的身躯,女人在这轻触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慢慢抛弃了羞怯,白嫩的前胸靠在王发财古铜色的胸膛上,王发财感到那遥远的声音像海潮一般涌来,浪头再次吞没了他……王发财大叫着凤姐的名字,声音像欢跳的舞蹈。

  那夜,王发财和凤姐成功地云雨了六次,到天色欲明时,依然余兴未尽,凤姐娇小的身子静卧在王发财的怀里,点点滴滴地说着自己的心事。她说,她跟男人结婚已经五年,从来没有今夜的享受。她控制不住心中想要孩子的欲望,我想要孩子,一群孩子,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凤姐说话的时候,看着熟睡的福贵。福贵圆圆的脸蛋是那么纯真,凤姐看着看着脸上就挂满了泪水,泪珠滴在福贵的脸上,福贵在梦中露出了微笑。凤姐的泪珠就像一颗晶莹的露珠闪烁在一朵盛开的鲜花上。那泪水把王发财的心浇得柔软而潮湿,他重新用梳理庄稼的大手温柔地梳理着那片茂密的草地,它的下面是一片湿润的沼泽地,这么丰饶的土地,肯定会长出粮食,结出瓜果。

  凤姐说,那夜的狂舞就像她心中奔放的欲望。王发财那一次强劲的牵手,深深地震撼着她,她无法控制走向他的欲望,她只知道有一个声音在催逼着她,让她疯狂地奔向他。她想像狂舞一样被摇撼的感觉,地动山摇呵,听,大地深处不是有无声的嚎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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