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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绿色恋歌(1)

书籍名:《康巴情缘》    作者:陈焕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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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怎么也睡不着,刚刚睡着就不停地做梦。

  我梦见走进了斯朗泽仁那口棕箱里,走进了那些书中描写的雪山森林之中,那里的景色既像刘越当年拍下的景色,又与刘越的资料记录的五彩缤纷的神话世界一模一样。我醒来躺在床上想,我当初主动报名到康巴来,就是想永远离开是非之地,到遥远的康巴来找寻香格里拉,寻回那正在消失的地平线。可是我来到康巴这么久,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扎克木,整天不是简单的劳动,就是参与无休无止的运动,至今连个香格里拉的影子也没见到,更不知道到底看不看得到正在消失的地平线。如果我再这样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当初我又何苦离开北大和北京?

  吃过早饭,我到收发室拿到父母的来信。

  父母在来信中写道:“诚儿,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应该回来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我们认为新玉这个姑娘很不错,她爸已经调到县革委组织组,她爸到我们家来说,只要你跟新玉结了婚,他就可以将你从扎克木调回县上。”父母在信中说的“个人问题”,就是要我回家乡跟新玉订婚。家乡农村人从不直说找对象,他们认为直说“找对象”不雅,总是把找对象温文尔雅的说成“解决个人问题”。

  我边走边看信,心里不禁暗自好笑,父母到底是农村人,他们哪里懂得党的高原干部政策?

  为了把从内地来支援康巴的干部牢固地留在高原上,党的政策明文规定,从内地来康巴的汉族干部“只进不出”,即使你从高原回内地找个对象结了婚,解决夫妻分居两地也只能将内地一方调到高原,高原一方绝对不许调回内地。如果允许援康的内地干部调回内地,高原上的内地干部很可能一夜之间全走光,谁愿留下来帮助康巴建设发展?如今当年随十八军进藏的大批“老康巴”,也就是张定康他们那些人,至今没有哪个不梦想“翻山”回内地,何况我是刚刚分来的大学生。即使听父母的话回去跟新玉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新玉的父亲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他也绝不可能将我调回内地。

  我拿着信回到屋里,斯朗泽仁已经请准假回家探亲,看到我手里拿着一封信,就问是不是新玉写来的,我说是父母写信来要我回去与新玉订婚。

  “回内地订啥婚哟!”斯朗泽仁笑着,认真劝我,“现在高原上大批内地干部牛郎织女分居两地,即使你们结了婚,新玉也不一定会同意调进来,即使将来新玉同意调进来,哪晓得多少年才会轮到解决你的两地分居。”

  “难道我就这样一辈子打光棍?”我问。

  “我给你介绍一个藏族姑娘!”斯朗泽仁说得非常认真。

  “你开啥子玩笑啊!”我根本不信。

  “真的!”斯朗泽仁一本正经地说,“我认识一个藏族姑娘,个子有格桑伯姆那么高,样子跟格桑伯姆一样漂亮,也是康定卫校毕业,家庭出身很好,又能干又聪明,作风也非常正派,表现也非常好!”

  “她在哪儿工作?”我不禁有些动心进一步问。

  “单位在县上,下放在我们那儿锻炼。”斯朗泽仁回答。

  我心里非常矛盾,我虽然非常喜欢新玉,新玉也非常喜欢我,可是她已经明确表示,婚后决不调来高原,即使我们情深似海结了婚,也只能牛郎织女分居两地,一年一次鹊桥会。来到高原的北大学生,而今人人都从实际出发,有些人即使原来在内地有对象,现在都断了,重新在高原上搞对象。我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一晃人到三十,这辈子又只能将忠骨埋在高原,如果能够找个格桑伯姆一样的藏族姑娘,两个人一辈子共同生活在扎克木,当然比回内地与新玉结婚画饼充饥理想。

  我望着斯朗泽仁只笑不表态。

  “追求她的人很多,有机关干部,有解放军,有运输公司的司机,有分来的大学生。由于她自身条件非常好,她的要求就特别高,发誓一定要找个出身好又表现好的大学生。”斯朗泽仁进一步向我宣传。

  “那么高的条件,她看得上我?”我笑着问。

  “你这回跟我去,先跟她认识认识,彼此增进了解,如果你们两个说好了,将来肯定会是理想的一对。”斯朗泽仁说得非常认真。

  “让我好好想想吧!”我说。

  我想了整整一天,综观北大同学已经抓到手的对象,还没有一个赶得上格桑伯姆一样的条件。如果我能在扎克木县城找个像格桑伯姆一样条件的对象,后下手比他们先下手都强。

  我下班回来,斯朗泽仁又问:“你想好了吗?”我老老实实回答:“我非常想跟你去,但是,万一领导知道了……”斯朗泽仁说:“你今年也没有休探亲假,你就说回家探亲,只要李主任一批准,同我悄悄走了就是了。”

  “这怎么行呢?万一哪个发现报告了李主任,我几个月辛辛苦苦挣的表现,不全完了!”

  我非常担心。

  “反正国家规定每年有一次探亲假,你不回内地到我家,还不一样?不违反啥原则,没有啥子可怕!”斯朗泽仁又说。

  “我咋个去向李主任说?”我又问。

  “你就向李主任请假说,你父母在家乡为你找了个对象,要你回去相亲。李主任对你那么信任,他绝对不会怀疑你在撒谎。”

  在扎克木找个格桑伯姆一样的对象,真是挡不住的诱惑,我?终于鼓足勇气去找了李主任,李主任听完爽快地笑着说:“回家乡找对象还不好意思来请假!你这个小鬼,我看你还挺封建的嘛!你快去快回,清理阶级队伍决战阶段,我准备好好发挥你的作用。”

  虽然非常心虚,但已经没有退路,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我和斯朗泽仁骑着马,终于望见远处山坡上点点星星的亮光,斯朗泽仁惊喜地说,准是家里人摸黑来接我们了!斯朗泽仁于是高声“啊哈”地冲那亮光喊着,立即就从对面山坡传来了“啊哈”声,斯朗泽仁一听是格桑伯姆的声音,激动得连连高声“啊哈”着,对面山上立刻传来应答的“啊哈”,整个山谷就一齐“啊哈”起来。我们策马扬鞭,黑夜里响起了的马蹄声。

  在前面不远的山坡上,我们与迎接的人们会合了。格桑伯姆和老阿爸,寨子里的基干民兵,背着枪打着火把,激动不已地将我们迎回了家。

  吃过晚饭,格桑伯姆抱来铺盖,替我们将床铺好,又给我们端来洗脚水,直到我们洗完脚,钻进热被窝里,她还站在床前叮嘱我,夜里如何上厕所,最后才吹灯离去。

  天刚亮,我就起床,好奇地爬到楼顶才看清,这是一个很大的山寨,座座碉楼散落在平缓的山坡上,有人从楼里走出来,背着木桶去装水,有人从楼里赶出牛羊,听得见牛羊脖子上的铃声,山寨四周是茫茫的原始森林,林中漂浮着薄薄的晨雾,望得见山顶上的皑皑白雪。一条河从寨子下面流过,河水奔腾湍急,河里漂浮着木头。

  早晨楼顶上很冷,我刚站不一会儿,格桑伯姆就上楼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爬上楼顶就要我把衣服披上,她对我说:“这儿的早晨太冷,小心着凉!”从此就站在我身旁,不停地向我指点,说对面的山叫亚多山,脚下的河叫亚多河,远处那座山上有座寺庙,她家这个山寨是这一带最大的山寨,寨子的照片上过《民族画报》,等等。她和我靠得很近,生怕我对这儿不了解。

  我们在楼顶上站着,阿妈上楼来叫吃早饭,我们下去,斯朗泽仁还没有起床,我问要不要叫他,格桑伯姆笑着说:“懒虫,叫他干啥?”阿妈已经将酥油茶打好,格桑伯姆首先给我倒了一碗,就提着壶一直站在我面前,看到我不会搓糌粑,又放下壶拿过我的糌粑碗,蹲在我面前替我搓,刚刚把糌粑递到我手上,又提起壶给我掺酥油茶。看见她对我如此周到热心,阿妈和阿爸相视笑了,笑着用藏话互相说着啥,我却一句也听不懂。格桑伯姆赶紧去给二老掺茶,微嗔地用藏话同二老说着啥,我只觉得他们的谈话肯定跟我有关,但自始至终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啥。

  我们刚刚吃过饭,就听到楼下狗在不停地叫,楼下立刻响起“啊哈”声,那狗被铁链拴在楼门口的铁柱上,大得像只小牛,一身很长的黑毛,龇牙咧嘴非常凶猛,整天二十四小时在楼门口站岗。格桑伯姆闻声下楼抱住狗,山寨里的人听说斯朗泽仁回来了,不一会儿就来了不少人,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互相用藏话热烈地谈论着,谈得是那样热烈兴奋。

  格桑伯姆也与他们谈着笑着,见我一句也听不懂,又来到我身旁,不停地替我翻译说,他们在问斯朗泽仁分在扎克木干啥,是不是找了个仙女一样的对象,为啥不把仙女带回来让大家看看。我坐在那儿望着他们热烈交谈的情景,不禁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望着他们笑着。

  人越来越多,屋里再也坐不下,主人和客人一齐下楼,在楼前那个坝子里,在灿烂的阳光下,他们手牵着手,围成一圈,在那儿唱歌跳踢踏。我既不会唱又不会跳,就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格桑伯姆生怕冷落了我,硬要我跟他们手拉手一起唱跳。格桑伯姆一边跳一边对我说:“我们藏族人,能走路就能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我笨手笨脚地跟着他们跳着,格桑伯姆边跳边不停地向我翻译他们齐声到底唱的啥。直到吃了午饭,人们才一一散去。

  “他们为啥这么高兴?”送客人回楼上,格桑伯姆抱着门前拴着的大黑狗,我一边上楼梯一边问。

  “他们说,高原从海底下露出海面以来,斯朗泽仁是康巴出的第一个北大毕业生,只要藏族有了红喇嘛,藏族也会造出人造卫星。”格桑伯姆兴奋地回答。

  “别处把大学生列为臭老九呢。”我听了深受感动,我说。

  “那是因为别处大学生太多,大学生是我们藏族的宝贝。”格桑伯姆回答。

  格桑伯姆领着我爬上三楼,楼上有一个露天平台,我们就站在平台上。四周的山酷似一朵莲花,山寨正好在莲花的中心,明亮的太阳照在四面山上,我和格桑伯姆恰似站在莲花宝座中央,我立刻想起佛经里那个“香巴拉”的故事,就问格桑伯姆:“这里是不是就是洛克说的香格里拉啊?”格桑伯姆不明白洛克为何人,也不大明白啥叫香格里拉,她笑着回答:“我只听说过香巴拉,不晓得啥子香格里拉。”我就给她讲了香格里拉的故事,她笑着说:“啥子香格里拉啊?那个外国人肯定搞错了,肯定就是藏族说的香巴拉!”

  一连两天,从早到晚,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不仅寨子里的老乡天天都会来坐坐,还有公社、大队和区上的领导,也有寺庙里的喇嘛,藏医院的医生,印经院的印经人。他们都把斯朗泽仁北大毕业当成了不得的喜事,纷纷前来庆贺斯朗泽仁。又听说我和斯朗泽仁一样,也是内地一个农家子弟,北大毕业要求分到康藏高原,对我更是敬重,完全把我当成自己人,说如果不是毛主席的政策好,我做梦也不会来到高原。

  “我们县上的老书记,听说是西南革大毕业,他的水平就是我们泽绒县最高的!”来了几个喇嘛,其中一个用纯正的汉话说,然后他就向我打听:“你从北大毕业,你一定晓得刘越吧?”我说多少知道一点点,他像找到了知音,立刻兴奋地对我说:“刘越当年也像你这么大,他刚刚从外国留学回来,在亚多土司家里住了好几个月,给我们讲他在欧洲的见闻,他说外国的电灯多过我们天上的星星。”

  听说他们是些喇嘛,我就对他们保持着戒心,又听他们开口闭口刘越和外国,对他们的警惕性更高了,我于是告诉他:“我们中国将来比他们外国好。”喇嘛用藏话告诉了同来的人,那些人又纷纷向我打听刘越,格桑伯姆看出我不想跟他们谈刘越,立刻用藏话打断他们,他们又问起了刘小雪。

  “听说刘越有个女儿是造原子弹的,这回也分到了我们这里,”那个喇嘛又用汉话问,“我们高原上现在也能造原子弹了?”

  “她不是来造原子弹,是到高原来锻炼的。”我回答说。

  “啧啧,太可惜了!”几个人同声叹道,互相不停用藏话说着。

  看出我不愿意和他们多说,格桑伯姆就不再翻译他们的话,用藏话不知道跟他们说了些啥,几个人不住地“啊呀”地点着头,知趣地告别下楼走了。

  吃过午饭,又来了一帮青年人,全是斯朗泽仁的同龄人。他们收工之后又到斯朗泽仁家里来,格桑伯姆对我说,他们全都知道斯朗泽仁搞了个漂亮的汉族大学生对象,对斯朗泽仁真是羡慕得不得了,问斯朗泽仁是不是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不是比格桑伯姆漂亮?以后他们还说些啥,格桑伯姆不再替我翻译,我看见他们哈哈大笑,格桑伯姆扬起手去追打他们,那伙青年人笑着闹着逃跑了。

  “你咋将他们赶走了?”那些年轻人逃跑之后,我问格桑伯姆。

  格桑伯姆站在窗前,手上抚弄着她的长辫子,开始低头只笑不回答,后来见我追问得紧,头一扬回答:“他们尽在那儿胡说八道!”

  我进而问她,他们究竟胡说八道些啥?格桑伯姆半晌只笑不说话,最后扭过头来说:“他们说的那些,我不能告诉你!”害怕我进一步追问,就拉着我说:“走,我领你到寨子里走走。”

  格桑伯姆回公社去了,外面雨下个不停,斯朗泽仁引我参观这座藏房。

  这是一座四层高的藏房,整个房子像一座碉堡,矗立在山寨中间,楼底仅有一道门进出,整天有那条大黑狗站岗放哨。底楼是关牛羊的圈,四壁堆了不少取暖做饭的干牛粪,一道木楼梯从底楼通上二楼。二楼是家庭的中心,左边是厨房,中间是客厅,右边是老人的卧室。三楼一半是留给子女或客人住的房间,另一半是平台,用来晾衣物和晒粮食。四楼大半是平台,用来晒粮食,小半是一间经堂,经堂里供着佛像。

  我们走到经堂前,阿爸正在经堂里念经。

  在这儿住了三四天,对不少事我既新鲜,又十分意外,我完全不曾料到,文化大革命已经在全国取得全面胜利,阿爸既是生产队长,又是共产党员,照样悄悄躲在楼顶的经堂念经。

  看出我的惊奇和疑问,斯朗泽仁边下楼边不停向我解释。

  “在我们辽阔的青藏高原上,由于气候变幻无常和环境恶劣,人们无力左右大自然,大自然却常常决定人们的命运,又不能科学地解释种种自然现象,于是有人就说那是妖魔在作祟,人们企图借助于宗教和神来帮助他们战胜大自然,于是佛教就从中国内地和印度两个方向传入青藏高原,人们就在高原上到处修建寺庙,所以逐渐形成了全民信教。但是,即使解放前,这里也不是政教合一,管事的一直是土司,喇嘛只呆在庙里专心做学问,所以这里的喇嘛的学问都做得很深。由于上千年宗教对人们的影响,直到文化大革命深入的今天,还有不少人公开信教。”

  “阿爸咋也信教呢?”我终于说出心中的迷惑不解。

  “不光是阿爸,高原上不少基层干部,他们在大庭广众场合,从来都不说他信教,可回到家中,常常躲进楼顶经堂念经。”

  “就不怕有人知道了?”我又问,我们回到了住的房间。

  “实际上,这是公开的秘密,我们这里群众普遍信教,也不会有人去揭发。他们认为,揭发别人信教,即使今生无事,来世也会受到惩罚。”

  “人有啥来世啊!”我忍不住笑了。

  “我们不信,可他们信!”斯朗泽仁补充说,“即使前不久讨论修改的新宪法,还是写了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嘛。”

  “你不觉得宗教会阻碍藏族地区工农业生产的发展?”我问斯朗泽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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