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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林杏花(1)

书籍名:《色醉》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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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宝琴的婚姻格局是她一手制造的,而时代又制造了她的观念。像她这样的女人为数不少。很多女人比她厉害,跳来跳去的,她至今尚未起跳。那就别跳了。这两三年不跳,以后可能就跳不动了。女人视姿色为资本,那资本终究有限。

  赵渔仰在椅背上,感到自己满腹心事。他无意给时代下诊断。他走了一趟球溪,发现了朋友的一点事,希梁尽一己之所能。王冬每日奔忙。王老汉穷到家了,反而悠闲自在。柒宝琴的笑容后面藏着一张苦脸。郑裁衣巴望到成都做店,将寂寞小镇抛到身后。

  赵渔望着窗外,想到了一句诗:心事浩茫连广字。昨晚的那本小书上讲:人活世上,操心而已。操心,操劳,操持。旁观也是操心,足操心的残缺样式。赵渔操心的事儿也许都是鸡毛蒜皮,不足以带出下一句:于无声处听惊雷。然而日常此存,哪有许多惊雷。日常的悲喜剧,往往听不到声音。

  谁听到了声音?赵渔想。何谓声音?声音又如何发出?什么人在倾听?一连串的追问,使赵渔这一刻的思绪异常活跃,并且伴随着情绪。思考和思念……

  汽车驶上一条水泥路,车身平稳,速度也加快了,道路两旁的桫树一闪而过。有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一座二层楼的平台上,转眼又消失。无缘再见面了。赵渔上车时曾在乘客中扫了一眼,有一件翻领绒衣,却不是翘鼻头。符合上述特征的女人此刻在别处。永远在别处。

  在郑裁衣的火锅店门口,他感觉到身后的一道目光,于是扭过头去。看来缘分就到此为止。也许她在上车的时候也同样扫了一眼。她想:这人在何处呢?她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接着想:这人在别处……

  下午三点赵渔到达仁寿县城,二十分钟后方能换一辆车去眉山。不出意外的话,回眉山可以同蒋韵、尹治平和喜儿吃晚饭,夜里驱车回成都。

  赵渔接到蒋韵打来的电话,蒋韵问他晚上想不想吃羊肉火锅。赵渔说:我逐在仁寿城里,路上堵不堵车也很难说。蒋韵说:我们等你到了眉山再吃晚饭。赵渔说:你们不用等。蒋韵说:你是谁呀?咋能不等。你半夜三更回来,我陪你吃宵夜。赵渔说:尹治平在干吗呢?蒋韵笑道:我说宵夜,你就扯到尹治平。他还能干吗?在单位当他的领导。赵渔说:再联系吧。蒋韵说:晚上见。

  赵渔合上手机,在车站附近转了一圈。远处有个广场,矗立着一个古人的什么像。石鲁也是仁寿人,生于仁寿的一个了上么乡。石鲁后来疯了,赵渔见过他发疯时的照片,印象很深。艺术家的极致。梵高追杀高更不成,念头一转割下自己的耳朵。米罗差点被三个同行用绳子勒死。顾城砍老婆。海明威用老爸自杀时用过的猎枪打掉自己的半个脑袋……一个卖玫瑰花的小女孩迎面走来,边走边叫卖:一朵玫瑰……赵渔想:一朵玫魂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魂。

  赵渔抽烟,一只手插进裤袋。他很快活,虽然心里有个遗憾。有些事你没法预期,碰上了就碰上了,碰不上便展开想象。它在你心里的某个角落潜伏下来,若有若无。赵渔看见一辆红色的大巴开进车站,大概是昨天坐过的那辆。十分钟后他将往回走,终点站是峨眉山市。去峨眉山市的车路经眉山市,这两个地名外地人容易搞混。赵渔决定坐这辆车。

  手上还有半截香烟。上车就不能抽烟了,有些人讨厌车上的烟味。但愿上车就睡一党,一觉醒来已过了寿县境。赵渔觉得这个愿望难以兑现。他有种预感,今天还要堵车。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在凌77街道上嗅到夏天的气息。如果汽车堵在路上,车身势必晒得发烫。

  赵渔上了红色大巴,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陆续有人上幸,单看穿戴,显然有别于球溪过来的那辆车。司机仍是昨天的那位中年男人,他正抓紧时间抽烟。售票员的甜嗓子在车门口吆喝:上车啦上车啦,眉山夹江峨眉山。长途车和短途车进进出出,尘土飞扬。赵渔的预感增强了:要堵车。

  售票员喊:最后一分钟,一分钟,一分钟就开车啦。

  赵渔垂了眼睑,准备睡觉。

  汽午启动了,似乎一经启动就开始摇晃。一团阴影停在他面前,这人会走过去的,可是阴影却不动。

  个声音说:喂,这儿没人吧?

  赵渔睁开眼睛,又伸手揉了揉。他想:我正在做梦。

  穿翻领绒农、鼻头微翘的女人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女人坐下了,赵渔的精神才为之一振。这件事看来实实在往,他不仅看见她的翻领绒衣和翘鼻头,还看见她的短发、黄色休闲裤和白色高跟鞋。赵渔坐端正了。

  女人说:没想到又碰上你。

  赵渔说:我也没想到。

  女人说:这是第三次啦。

  赵渔心想:事不过三……嘴上却说:昨天在球溪看见你,我还以为今天……

  女人说:我也是,真没想到……

  女人说这个稍稍红了脸。她又说:我有个堂姐住在球溪镇上,我每年都去看她。那家火锅店我也去过,老板好像姓郑,挺年轻的。

  赵渔说:郑裁衣。她请我们吃晚饭。

  女人说:她和你是朋友?

  赵渔说:昨天才认识,她和我的一位老同学的爱人是好朋友。你刚从球溪过来?

  女人说:我上午到仁寿县城,办了一点事。堂姐陪我来的,我们刚刚分手。我上了这辆车,她上了我们昨天坐过的那辆车。

  赵渔说:我们昨天也坐过这辆车。

  女人说:是啊,我看出来了,这辆红色的汽车,司机和售票员都没变。

  赵渔说:真是巧合。

  女人说:太巧了。请问你怎么称呼?

  赵渔说:我姓赵,赵渔。

  女人说:我姓林,林杏花。

  赵渔说:林杏花,这名字我在哪儿见过,好像在一部电影里。

  叫林杏花的女人笑道:我也觉得赵渔挺熟的,让我想想,噢,我想起来了。昨天下车时,有个女人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就写着这个名字。

  赵渔说:她是我同学的老婆,不认识我,所以举着牌子。

  林杏花说:这么说你是第一次到球溪。

  赵渔点头道:第一次。

  林杏花说:我去过好几次啦。

  这位林杏花漂亮而开朗,她自我介绍说,她在省旅游局工作,派驻峨眉山办事处,快四年了。家在成都。老公做什么她没讲,没必要。一个女人碰上一个男人,没必要扯上自己的老公。应该说扯不到一块儿,两者之间没关系,南辕北辙。

  赵渔也提到“今天”出版社,位于蓉城的77街,社长姓甚名谁。两个人先是自报姓名,接着又自报工作单位,这情形很有趣。接下来还有年龄、收入、兴趣爱好、健康状况,若是逐一自报,就变成了另一种情形。事实上也不大可能。陌路相逢的男女,不可能一上来就谈这些。如果其中一位竟然谈了,另一位会以为碰上了神经病,谈话自然中断。男人和女人偶然相遇,自报姓名,自报工作单位,这已经够了,够充分了。余下的情况,在余下的谈话中慢慢给出。

  赵渔和林杏花一见面就有话说。这倒是真的。换句话说,他们一见面就有说话的欲望。说话意味着交流,而在说话之前他们已经交流过了,用微笑交流过了。赵渔曾经站在公路的一端朝她点头,几个小时后,她在球溪镇对他报以微笑。赵渔还请她吃过一只梨,记得她咬下一只梨的模样,记得她风中的短发。有了这些作铺垫,于是他们一见面就有话说,说了五分钟,说了十分钟。长途客车开出了寿县城,渐渐地摇摆起来。他们的交谈一句接一句,未曾间断,仿佛每一个话题同时指向好几个话题。比如,赵渔提到球溪泥土的颜色,说黄得像成熟的麦穗。林杏花就说,她也是十分惊奇。据她所知,这一带的泥土有三种颜色,黄土、红土和黑土。往往走出十几里,泥土的颜色就为之一变。两人就这个属于地质学土壤学的话题展开讨论,尽管知识有限,仍然谈得兴致勃勃。从龙泉山系的地质构造,自然而然地转到风景、旅游、今年麦子和油菜大丰收、丰年的农民依然贫穷,等等。话题与话题之间没有停顿,看不到连接点,仿佛它们浑然天成,很久以前就已经排列有序。另外,两人的谈吐风格也趋于一致,林杏花不疾不徐,赵渔娓娓动听。汽车摇晃得十分厉害,几乎停下来,乘客纷纷把头伸出车窗,看见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排起的长龙,一个个皱着眉头缩回脑袋,怨声四起,夹杂着谩骂。惟有赵渔和林杏花置身局外,汽车摇也好,晃也罢,好像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谈起三农问题:农村真苦,农民真穷,农业真危险。让赵渔稍觉意外的是,林杏花居然是《读书》杂志的热心读者,知道李昌平,知道印度的喀拉拉邦。这样一米,话题更是摆得无限宽泛,两人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他乡遇新知的感觉。乐莫乐兮新相知。

  也许是由于谈话过于投机,也许是乘客的吵吵嚷嚷使他们有所惊觉,也许是别的原因,诸如阳光的照射,坐姿、语调、眼神的微妙变化,总之,交谈中止了,无缘无故地中止了。赵渔扭头瞧了窗外,林杏花目视正前方,看邻座上的男人同司机搭话。此前他们的身子打斜,以便于聆听对方,现在各自坐端正了。坐得端端正正,甚于两个陌生人。交谈重新开始,需要有个由头。这由头一时难以上手,似乎故意跟人捉迷藏;又似乎近在眼前,滑来滑去的抓不住。无限宽泛的话题仿佛化为一片虚空。

  这种无语状态持续了好长时问,恐怕不止刻钟。有趣的是,赵渔也好,林杏花也好,很难同车上的乘客达成一致,关心乘客们共同关心的问题。他们自成一体,一个由两人组成的小团体,心思在别处。或者说心思在一处,虽然他们缄口不言。从交谈到无语,再由无语试图重返交谈,这个过程呈封闭状态,被一股力量牢牢地维系着。不错,他们是局外人,是同一辆车上的别样乘客。

  长途客车穿过一个肮脏的小镇,楼房和平房参差不齐,商店摆满了廉价商品,三二两两的居77街闲坐,日光空洞。邻座上的男人转过一张洋洋得意的脸,先知般地预言,几分钟之内一准堵车,因为小镇后头路更烂。沉默的司机只挂他一眼。后面有乘客表示不满,说了一句乌鸦嘴。林杏花抿嘴一笑。赵渔碰了碰她的视线,依旧无语。

  汽车驶出小镇,路况果然更糟糕,一段起伏不大的小山坡,左右都是坑,再有经验的司机也躲不开。忽而车身颠倒,忽而车屁股撅到半空。车上的人都牢牢地抓着了什么东西,以免身子飞起来。这对司机是个考验,赵渔想。他盯着司机的方向盘。林杏花猛地扑到他身上,不好意思地笑笑。赵渔说:你来坐这靠窗的位置吧。二人起身互换坐位,车身又是一抖,林杏托坐在赵渔的腿上。这也没什么,从腿上下来就是。二人照例坐端正了。各自的双手紧握着前座的横杠。

  汽车抖了一阵,稍稍安静下来。车速非常慢,公路两边挤满上车,一辆挨一辆。车窗紧闭,否则黄色的尘土就会扑进来。太阳变成尘埃后面的一个苍白的发光体。车内越来越闷热,有人索性打开车窗,透一口气又赶紧关上。这人其实吸了一口满是尘埃的新鲜空气。路上的车越挨越紧,随时都有堵车的可能。

  那预青家似的男人这时倒闭了乌鸦嘴,他再说晦气话,很有可能引起公愤。

  赵渔和林杏花紧握横杆,像两个骑在马上的人:林杏花稍一松懈,刚说了句什么,汽车的一个轮子又落入坑中,险些将她掀翻。她不敢大意了。她对赵渔说,这辆汽车就好比一匹烈马。赵渔扭头瞧着她。她又说,去年八月,她在甘孜州雅江县的大草原上,被一匹棕色藏马摔下背来,昏迷几分钟。幸亏是在草原,在草原的八月,蜂飞草长的季节,不然她多半捧成了脑震荡。她到过很多草原,新疆,内蒙,甘肃,青海,四川的甘孜、阿坝两个自治州,她骑过各种各样的马。她自以为驭马有术了,却被一匹看上去比较温顺的马摔下地。当时她只感到马蹄高举,马屁股随之一撅,她就飞到空中去了。

  林杏花讲她的险遇,赵渔暗里为她捏一把汗。他瞧着她的翘鼻头,想象她一身戎装、奋马扬鞭的模样。同时为自己感到惭愧,他从未骑过马。他追慕古人倚马千言,千里走单骑,解鞍倚枕绿扬桥,却未曾一试雕鞍,只能听一位生着翘鼻头的女性述说马背上的故事,只能把一路颠簸的汽车设想成一匹马。

  林杏花说,她外出的机会多,每年总要接到几次邀请,不一定都去。前些年她四处跑,这两年安静多了。去年在甘孜捧了一次,收敛了她的野性冲动。不逍,老公倒是鼓励她,要她勇敢地踏遍祖国山水。

  林杏花头一次提到老公,赵渔并不想趁机追问,只问她是否干导游。林杏花说,她学的不是导游专业,客串过几回,包括一次导老外,感觉还可以。她具体的工作是负责办事处的办公室。

  赵渔问:那么你是办公室主任?

  林杏花说:副主任。

  赵渔笑了笑。办公室副主任是商女的衔头,印在名片上的。

  如果林杏花送他一张名片,多伴印着相同的字眼。两个办公室副主任。林杏花问他笑什么?他说,没笑什么。林含花说:不对,我明明看见你笑了。我说副主任,你就笑了。莫非办公室副主任比较可笑?赵渔说:怎么会呢,我老婆就是办公室副主任。林杏花笑道:原来你老婆也是办公室副主任。她在哪家单位?不会是旅游局下设的办事处吧?赵渔说:如果真有这么巧,那就巧到家了,她在电信分公司上班。林杏花说:电信公司,好单位啊。赵渔说:还凑合吧,奖金比我高。林杏花说:你这人挺坦诚的,一般人不会说老婆的奖金比自己高。赵渔笑道:说说也无妨嘛。林杏诧说:是啊,说说也无妨。这车怎么啦?好像没动了。赵渔说:停了。估计堵车了,

  其实汽车已经停了一会儿了,两个说话的人未能注意,比如说,窗外的树不再往后退。他们握着横杆的手不必冉用力了,显得多此一举,这才意识到在他们的周围发生了蘖种变故。汽车停了,而刚才他们抓着横杆的样子有点儿可笑。

  其实没有人注意他们,车上的人都在生气。司机趁机点上一支烟,下车过瘾去了。售票员用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安慰大家。车窗打开了,还是热,下午四五点的太阳照着一张张没精打采的脸。

  林杏花伸出头去瞧了瞧,然后对赵渔说:这车一时半刻动不了。

  赵渔说:管它呢,听天由命吧。

  林杏花说:你一点不着急?

  赵渔说:急也没用。上车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今天要堵车。

  林杏花说:我也不急,今天能赶回峨眉就行了。可是万一一直堵下去呢,

  赵渔说:这话你可别说,一说就可能应验。

  林杏花笑道:可是我已经说出去了。

  赵渔说:那就等着应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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