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色醉 > 第3章 长途客车(3)

第3章 长途客车(3)

书籍名:《色醉》    作者:刘小川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王冬生一副书生相,五官端正。应该说他和柒宝琴十分般配。他话不多。柒宝琴责怪他不该让客人来阿跑,他只笑笑。他有错,安排欠妥,老婆向他指出来他就接受。一路上不断有人称他王老师,同他寒喧,请他抽烟,柒宝琴也渐渐的转嗔为喜。

  小镇仍觉冷清,下午看见的几条狗倒比先前活跃,有两只互相打闹,叫,诉说着春天的故事。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河水已近干涸,它大约就是有名的球澳了。它曾经清亮过,喧闹过,如今大河缺水小河干,它也沉寂了,污浊了,球溪鲢鱼徒有虚名。但赵渔并不想探究这些。没用。河边有棵椿树让人看着舒服。相比之下,树比水更能持久。王冬说,十年前球溪镇有十多家鲢鱼火锅店,现在只有几家。柒宝琴说,正宗的球溪鲢鱼,可能只有郑裁衣一家,其他的都是家养,吃鱼饲料的。

  赵渔说:郑裁衣,这名字倒有趣,是绰号吧?

  柒宝琴说:她叫郑彩忆,开了一家裁衣店,人们就叫她郑裁衣。我们现在去的鲢鱼火锅店也是她开的。

  王冬笑道:人们并未叫她郑鲢鱼。

  赵渔说:正宗鲢鱼。

  柒宝琴说:她也是镇上的时装设计师。

  壬冬说:我有一次就管她叫郑设计。

  柒宝琴乐了:她一下子有了三个绰号,郑裁衣,郑鲢鱼,郑设计。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火锅店。球溪鲢鱼火锅,六个瘦金体大字显然出自王冬之手。赵渔仰头欣赏,想到一个词:字瘦鱼肥。正待跨人店门,却被左侧送来的一道目光拖住,扭头看时,竟是两次在车上相遇的那位穿翻领绒衣的女人。

  这女人和一个中年妇77街上散步。她对赵渔笑了笑。

  进店时赵渔想:一天之内碰上三次。

  而事不过三,过了三事物就会转向。神秘的转向,从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

  火锅店闹哄哄的,几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在握手。柒宝琴站在楼梯口,引赵渔上楼。楼上看得见球溪和那棵大椿树。雅间有空调,食客进进出出。王冬对赵渔说:球溪除了这鲢鱼,也拿不出别的东西款待你。柒宝琴说:我们平时不进这种地方,太贵了。王冬瞥她一眼。她自知失言,红了脸,低头嗑瓜子。

  王冬要了一瓶剑南春,而赵渔偏说喜欢喝杞酒。赵渔说的是真话,王冬哪里肯信。柒宝琴自然站在丈夫一边,不过她红着脸说话,词不达意,越发脸红,干脆闭了嘴。服务小姐笑吟吟地等待争执的绪果,这时门帘一掀,一个穿戴人时、脖子上挂着小手机的女人走进来,她说:

  二位别争了,就喝剑南春吧。今天我请客。

  这女人即是郑裁衣。

  柒宝琴起身替赵渔作介绍,握手。郑裁衣的手细腻光滑,剪刀尺子未能磨出老茧。她大大方方地望着赵渔,说早就听到过他的大名了。她这一说,柒宝琴又脸红了。赵渔想:她倒也纯朴可爱。郑裁衣对王冬说:

  你为我写了招牌,分文不取,今天我正好还你的情。

  王冬推辞不过,也就罢了。四个人围坐吃火锅,果然鲜美。王冬酒量一般,那郑裁农喝酒爽快,从赵渔起,一人干一杯。柒宝琴悄声道:不叫你老公过来?郑裁衣说:不管他。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进来递烟,油头粉脑,说话带着干部腔,却是郑裁衣的老公。王冬请他人座,他拿眼去看老婆。郑裁农不发话,他一脸堆笑地退下,像个跑堂的伙计。柒宝琴抿嘴一笑。

  郑裁衣一再同赵渔碰酒,言语间透露出她也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比如广东早茶,北京烤鸭,上海的东方明珠塔。说到这些,柒宝琴就插不上嘴了。她望着赵渔,希望她的贵客比郑裁衣讲得更多。赵渔只是听,她有点失望。转念又想: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这么抖露。半壶水响丁当。

  柒宝琴和郑裁衣,她们互相知道底细:一个缺钱花,一个对丈夫没兴趣。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郑裁衣的朋友,丈夫原本没头没脸,多亏了她的映衬,方有几分神气。郑裁衣向柒宝琴透露过丈夫的无能:白天萎琐,夜里蒌缩。二者之间有联系。柒宝琴趁机向郑裁衣显示王冬在挣钱之外的能耐,含蓄地将重点放在床上。郑裁衣听得发愣,柒宝琴一阵窃喜那一年当中,两个年龄相当的女人总要打闹几回,扯农裳脱裤子,同床而卧,说不完的体己话。王冬略知一二,从不提起。柒宝琴过了岁生日,郑裁衣送她一枚戒指。不过,两个女人疯劲有限,兴趣仍以男人为主。柒宝琴为了展示生话的优势,老提王冬,惹得对方兴起,竞开玩笑说哪天合适了,同你老公来一回。柒宝琴怒也不是,啐了她一脸。

  小镇的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你不去做,似乎也缺乏做的理由。相反,做了也就做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也就说了。郑裁衣声称在合适的时候和柒宝琴的老公来一同,柒宝琴啐她一口,啐过便完事。唾沫在她脸上,她也懒得去擦。倒是柒宝琴看不过,替她擦了。当晚她们脱光身子打闹。王冬半夜三更打着手电把老婆接回家。

  这一回,柒宝琴隆重推出赵渔,提前三个钟头到场口迎接,把郑裁衣的胃口也吊了起来。

  王冬今天特别高兴,他喝酒上脸,眉清目秀又添上红润,像个俏姑娘。而柒宝琴早已习惯了这张脸,她瞟他的时候把自己设想成郑裁衣,来一回……她想。她不断给赵渔夹菜。赵渔面前的碟子满了,她不唤侍者,亲手替他换一只空碟。赵渔喝酒也上脸,嘴唇鲜红,眉毛漆黑。柒宝琴忽然想:他老婆究竟是什么样?我真想瞧瞧。

  赵渔埋头吃鱼,火锅鱼味道真好,该叫商女来尝尝。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正好是商女打来的。商女问候王冬,后者又将手机递给柒宝琴。柒宝琴激动地站起身,邀请商女,叉抱怨仁寿的公路太烂,真是的!手机转了一圈回到赵渔手上,略掉了郑裁衣。

  门外有个男人吆喝什么,皮鞋在地板上走过来踏过去,像一个移功岗哨。郑裁衣皱起眉头:这男人是她的干部老公,一个小人物,看书记镇长的脸色行事。他在外面转悠,想进屋,没老婆的召唤又不敢敲门。小干部一般都是小男人,这是郑裁衣的判断,也是经验之谈。她不会让他进来,双手递烟,丢人现眼。

  门外的男人踏了一会儿地板,走开了。郑裁衣叹口气。估计她的男人也在叹气:连门都不让进。几年前郑裁衣就想打发他,终因诸事难缠,未能打发掉。小男人有股子韧劲,关键时刻发挥得非常充分,郑裁衣莫奈何,只得和他继续过,朝夕相处。再说小镇也没有爱情。打情骂俏每天都有,跟谁来一回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唉,生活就是这样。

  郑裁衣一再吩咐上鱼,吃就吃个痛快。她举着酒杯对赵渔说:一回生两回熟,你下次来,也是我的客人。

  赵渔说:谢谢,我已经是你的客人。你的热情令我感动。

  郑裁衣莞尔一笑:你若真是我的客人,就别这么客气。

  王冬笑道:赵渔,你别对她客气。

  柒宝琴瞪他一眼,对赵渔说:明天我在家里请你吃饭。

  赵渔说:这样最好。

  郑裁衣说:不请我么?

  柒宝琴说:请啊,怎么不请?你早点过来帮厨。

  赵渔说:我也能帮厨。

  柒宝琴说:这不行,你一边歇着吧。

  郑裁衣说:三个人做饭肯定香。

  赵渔说:我手艺不错的。

  郑裁衣说:我就想尝尝你的手艺。

  柒宝琴说:不害臊,你倒想尝人家。

  郑裁衣正端着酒的,这时仰面一笑:尝又怎么样?你不想尝么?

  赵渔说:你的生意要紧……

  郑裁衣说:省府来了贵客,我关一天门不在乎。

  柒宝琴笑道:说来说去,倒成了你的贵客啦。

  郑裁衣说:这町怪了,平时不分你我,这会儿义这般计较。

  柒宝琴说:谁计较了?我不过是要分出一个主次。

  郑裁农笑道:他主要是你的客人。满意了吧?他今天是你的客人,明天是你的客人,永远是你的客人,满意了吧?

  两个女人开着玩笑争风吃醋,大约平时也这样,习惯了。王冬坐在旁边笑。赵渔自顾吃酒,心里热乎乎。受人尊重总是好的。他的生活中不乏尊重,成都的尊重,眉山的尊重,男人和女人的尊重。相比之下,女人要多一些。女人们对他示以青睐。他既非领导亦非大款,更不是了上么符合时代潮流的美男,只是一介书生。只不过目光清明大脑清醒。他于的事没一件是惊天动地的,但任何事都不会让他惊惶失措。于是有了平和,平和的笑容,平和的言谈举止。换一个字词叫含蓄。四月好天气,含蓄的乡村之旅。而前座更有一位含蓄的女人,她的翘鼻子薄绒衣……

  色醉。赵渔二晕二晕的。喝三两酒他就是这种效果。到此为止吧,他抽烟。香烟缭绕,看上去像某种曲线。翻领薄绒衣自动跳出来,她穿什么样的裤子?赵渔回想。他看见郑裁衣的瓜子脸,牙齿整齐,舌头吞吞吐吐,有一种小镇的风尘相。不多。也许曾经比较多,现在不多了。不多的一点残留在瓜子脸上的风尘相。她自己打拚,一个人开两家店,根本不用依这个傍那个,倒是她的干部老公显得寄人篱下。经济上完全独立,这很重要。这也遏制了她从沿海城市学来的那点东西,那种风尘趋势。也许说她有一点风生也欠妥,她不过是有点风流罢了。小镇寂寞,连狗都懒洋洋,女人来点风流,不失为一种点缀。

  柒宝琴是另一种类型,像几年前的王馥荔,腿直臀圆。她对婚姻有怨言,羡慕郑裁衣。她把自家庭院收拾得十分清爽,却看不见一条猪,一只鸡。她讨厌机耕道。雨天她拉一把椅子坐到屋檐下,织毛衣,想心事,心事如同茫茫烟雨。她死死盯住自己的少女梦。但日子往后过,梦的颜色会减淡。她迟早会认命的,开始搞副业,喂点鸡鸭鹅。镇上的女人变成村里的媳妇。她渐渐发现,快乐就在周遭,生活不在别处。王冬按月拿工资,又逐年递增,她毕竟强于许多女人……

  赵渔抽着烟,思绪围绕两位女性,勾勒她们的生存轨迹。他给出的线条有道理,却不包括偶然性:尤其是柒宝琴。时代对她来说是太强大,足以主导她的情绪,以后是很难说的。王冬始终笑呵呵,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他每天上四五节课,又是班主任,下班回家,只想吃饭上床……

  你也别想啦,赵渔对自己说。眼下你心情好,你的到来也给他们带来了快乐。明天还有一顿午饭,也是四个人。然后你上路,坐几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回眉山,晚上驾车回成都。你向商女讲述,球溪镇别有风味,机耕道无限伸展。包括柒宝琴、郑裁农。

  一瓶剑南春喝空了,郑裁衣兴犹未尽。开酒馆的女人都是海量,她脱了外套畅饮,上恤衫领口低,酥胸半裸,小手机晃来荡去。但赵渔真不能喝了,再喝他恐怕就要胡言乱语。柒宝琴竭力反对,反对喝醉酒,并且暗里反对郑裁衣的酥胸。乡下人有句话:别显奶子大……郑裁衣只得作罢,披上外套,收敛酥胸。她让侍者拿来两盒中华牌香烟,赵渔和王冬一人一包。不成敬意,她笑着对赵渔说。赵渔再次称谢。

  四个人下楼,木楼梯一阵吱吱响。头发溜光的男人已恭候多时,果然双手递烟,又逐一握手,竞捏了老婆的手。郑裁衣说:你神病经呀。男人退到一旁,瞧着他的老婆扭动细腰走出店门,依然堆着笑,很开心似的。几个闲下来的服务员互相挤眉弄跟77街灯昏暗,行人不多。郑裁衣找了家歌厅唱歌,看来她的热情不止一顿饭。两个女人轮番唱,王冬埋头看目录。赵渔喝茶,看她们搂到一块儿跳舞。她们的兴趣显然不在舞步上。郑裁衣请赵渔跳时,神情变端庄了,她知道这位成都来的客人不爱打闹。她看他的眼睛,柒宝琴就在下面装咳嗽,两个女人知己知彼,心中雪亮。不久他们就离开歌厅,步行到场口,在一座农贸市场前分手,郑裁衣握着赵渔的手说:明天见。

  郑裁衣转身走了,背影在黑暗中旋即不见。柒宝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他们穿过狭长的农贸市场,踏上机耕道,柒宝琴打开手电筒,专为客人照路。乡村之夜极广阔,头顶群星闪耀。赵渔吐出一口长气:久违了!小时候他对夜的感觉非常强烈,他知道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他吸一口夜的凉气,黑糊糊的田地往四周展开着广袤。手电的光束丰三过去,伸向伎空。柒宝琴很快叉照回来,生怕她的客人栽跟斗。这客人却也知道,走夜路凭经验比靠手电强。农民管夜路叫做踩白路:顺着踩的印子往前走,又稳叉快。

  回到小院,柒宝琴打开堂屋的彩电,从冰箱里拿出水果。赵渔说:在院子里坐坐吧。夜凉如水,明天又是大晴天。两个男人抽烟,女人坐在一只小凳上削水果,继而抱着双腿。这个坐姿她保持了两个钟头。离开时她对赵渔说:我先去睡了,你们接着聊。时近午夜,赵渔和王冬也各自安寝。

  赵渔上床翻一本刚买的两百页的小书,《存在与时间读本》,陈嘉映编着。这当然是一本旷世大书,赵渔为它准备了足够长的时间,几个月或是几年。熄灯躺下时,他脑中映出了一句诗:盲人也能看见的黑暗。

  第二天早旱醒来,太阳还没有升起。窗外原来是一片竹林,昨天他未曾注意。王冬已起床,在厨房烧开水,做早餐。有一只鸡已开膛破肚,挂在晾衣嶷的铁丝上。这人民教师是勤快惯了。赵渔出了门转了一圈,回来时鸡杂、鸡血汤和一碗回锅肉已摆上饭桌。柒宝琴正在责怪王冬:说好了叫醒她,却叉让她睡过头,怠慢了客人。王冬笑着说,他也忘了。他巴不得叫醒她,自己睡懒觉。

  王冬拨了一碗饭,匆忙走了,学生要上早自习。临走时嘱咐老婆好生待客,柒宝琴说:废话!

  赵渔和柒宝琴对坐吃早饭,那黑狗趴在门边上。吃过了,柒宝琴收拾碗筷,替赵渔点上一支烟。她动作起来也利索,转眼已收拾妥了。仍坐到赵渔对面的位置上。

  柒宝琴说:昨夜没睡好吧?

  赵渔说:睡好了,一觉睡到天亮。

  柒宝琴说:我平时要睡到八九点钟,反正起床也没事干。

  赵渔说:王冬很辛苦。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