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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书籍名:《裤裆巷风流记》    作者:范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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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惠吃不下,她看看表,才八点多一点,她想趁大家没吃完,到咖啡厅去转一圈。明珍的店,离这里不远,她在那里做了几天,明珍讲好给八十块的月工资,她自己也搞不清应该做下去,还是不做。

  突然有人把三子叫了出去,并没有人注意,新郎官么,事体总归多的。

  过了一阵,三子回进来了,面色更加难看,立在那里呆了一歇,朝阿惠走过来,在阿惠耳朵边上讲了几句话。

  阿惠马上走了出去。

  张师母有点发急,问三子:“什么事体,阿惠到哪里去了?”

  三子摇摇头:“没有事体,没有事体,一个朋友来寻阿惠……”

  张师母偏生要追问:“什么朋友?哪里来的?男的女的……”

  三子不回答。

  卫民对姆妈说:“你问了做啥,阿惠现在这种样子,你管得牢?问也是白问,让她去算了。”

  盛大的婚宴结束了。

  张师母不见女儿,不放心,不肯上汽车跟大家一起走,要留下来寻阿惠。

  三子急了,脱口而出:“你不要寻她了,她已经……”

  张师母一把揪住三子叫起来:“她已经怎么样了?她已经怎么样了?三子你瞒着我……”

  三子没有办法,让其他人先走了,留下张师母一家,把情况讲了出来。

  原来,明珍开的那爿咖啡店,实际上是个从事不正当经营的黑窝,最近被公安部门侦破了。所有夜班女服务员,包括明珍自己,都在做这个行当。上白班的几个姑娘到底有没有牵进去,还不清爽,但是一律搭进去审问。阿惠虽说刚刚进去三天,又是白班,也逃不脱这一次霉头。

  张师母没有听完,就掼倒了。

  卫国卫民桂珍吓煞了,去拉她,可是沉得不得了,拉也拉不动。

  三子也急坏了,连忙把本来要送新娘娘新郎官的小轿车叫过来,几个人把张师母抬上去,送医院,可是小汽车一发动,张师母醒转来了,看看大家,哭起来了。

  张师母这一哭,哭得没有辰光收场了。小轿车送他们到屋里,回去送新娘娘新郎官了,卫国卫民劝妈妈,可是怎么也劝不听。大家心里憋气,又恨又怨,索性不劝了。张师母见没有人理睬她,更加伤心了。

  张师母的哭,断断续续一直拖到半夜,开始是哭,后来就不是哭了,人也吃力了。喉咙也胀痛了,哭不动了,就变成哼调调,就像有的人家死了人,专门请来领哭的女人,随时能哼出那一种特别的、具有哀乐味道的调子,把所有伤心和不伤心的人的眼泪都引出来,造成一种悲惨的气氛。张师母的调子,也属于这一类,一边哼,一边诉苦,可不知因为功夫不到家,还是因为用情过于夸张,所以总是不能引起隔壁邻居的共鸣,至多有些同情,却无悲伤。

  本来外人倒还不晓得这桩事体,张师母一哭,等于做宣传,弄得不少人一夜没有心思好好困觉。

  天一亮,鸳鸯厅小天井的井台上,就轧满了人,有不少人本来不到这边来用井水的,也轧过来了。

  张师母哭了大半夜,到早晨倒迷迷糊糊想困了,可是外面叽叽喳喳,吵得不得了,不让她困了。

  张师母不敢出去,她晓得大家全在等她,一出去,她就招架不住了,这个三号里,也是裤裆巷里的新闻发布官,今朝自动辞职了。

  张师母人不出门,心和耳朵全跑到门外去了。

  “喂喂,晓得了吧,喏,他们家的女儿喏,啧啧……”

  “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体,你晓得了?讲讲么,讲讲么!”

  “就是呀,就是呀,讲讲么,讲讲么,不要保守么……”

  “唉唉,你们不要讲我传的,等歇他们屋里来寻我,我吃不消的……”

  “晓得了晓得了,你讲,我们听,到我们为止……其实么,事实么,怕他们屋里做啥,他们敢来敲耳光?”

  “他们不敢敲耳光的,自己做出这种下作事体,哎,听说二十块一夜……”

  “二十块一夜?我听说是二十块一个,一夜啥人晓得弄几个呢……”

  “嘻嘻……”

  “嘿嘿……”

  “哼哼……”

  “那是要发煞了,走这条路是顶合算了,无本万利的……”

  “嘻嘻……”

  “嘿嘿……”

  “哼哼……”

  “可惜国家不允许,搭进去了,这种事体,共产党顶恨的,比吃鸦片烟还要恨,你们看好了,判起来不轻的……”“会不会枪毙的?”“喔哟,吓煞人了,三号里的潘明珍,说是老鸨,自己也卖的。喏,他们家的那个,同明珍要好煞的,价钱作兴大一点呢……”

  “我说呢,原本小姑娘老实煞的,本分煞的,装倒装得蛮像,我说在做什么事体呢,不晓得在卖×……”

  “哈哈哈……”

  “嘿嘿嘿……”

  “这叫会捉老鼠猫不叫么……”

  “嘿嘿……”

  “喂,黄阿姨,你们家菁菁你也要当心的,管得凶点……”

  “那自然,不过,我们家菁菁,同她们不是一种人,不会的,我们家上代里全是清清爽爽的……”

  好像在骂张师母不清爽,张师母在房里几次想出来,但还是熬牢了。

  “只怕传染呢,讲起来,裤裆巷原本的名声是不大好听的,顾好婆,你讲对不对?”

  “是的是的,我年纪轻辰光,裤裆巷名气是难听煞的,堂子多呀,喏,那边十四号里,还有后头三十七号,原先全是堂子呀,唉唉,不好讲了,不好讲了,难听煞的,那全是老早的事体了,说起来气煞人的……”

  顾好婆的男人,年纪轻的辰光,专门进堂子的,把顾好婆一个人甩在屋里,五六十年过去,顾好婆想起来,还恨得牙齿痒呢。“全是骚货,妖怪精,害人精!”大家暗好笑。“想不到现在又出这种事体,真是,传出去裤裆巷里的名声又要臭了……”

  “唉唉,这种地方,住下去,真伤脑筋,好小人也要带坏的……”

  人家孟母还三迁呢,为了儿子,为了小人,现在做爷娘的哪个不焦心思。可是别样事体可以办到,搬场迁居是办不到的,想搬就搬,想走就走,没有这样的事体,要等下世了。,

  “这帮小青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看看着的衣裳,看看烫的头发……”

  “喂,听说那里面还起野名呢,真像老法里的堂子,现在这帮人……”

  “噢,那么他们家那个叫什么名字呢?”

  “他们家的,我听说是叫啥夜来香……”

  “夜来香,嘿嘿嘿嘿……”

  张师母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开门冲了出来,站在走廊上,两手叉腰,眼睛里喷出火来,恨不得烧煞这些嚼舌头的人。

  大家看见张师母出来,互相丢丢眼风,其中一个叫起来:“哎呀张师母,你起来啦,听说你家阿惠出事体了,我们全急煞了,想来问问你的……”马上有其他人附和。“是呀,张师母,你家阿惠呢?事体大不大呀?要紧不要紧呀?”“张师母啊,你家阿惠蛮老实的小囡么,怎么……”张师母躲在屋里听,是背地里受暗气,现在出来听,面刘‘面受明气,味道更加难受,面子上更加落不下,硬硬头皮,摆出一副清清白白的样子。

  “你们不要搞错了,你们不要瞎缠,我们家阿惠,没有事体,不搭界的,你们听听清爽啊!”

  井台上的人全愣了,心想不要真的缠错了,冬瓜缠到茄门,丝瓜攀到长豆,倒难为情兮兮了。可是再看看张师母的面孔,一分硬气,倒有九分虚,晓得张师母是撑面子。

  “喔哟,张师母啊,阿惠没有事体顶好了,阿惠不出事体我们也放心了,不过阿惠人呢?出差了?”

  张师母狠狠地瞪眼睛:“出差了!”

  几个人笑起来,有的窃笑,有的放肆地笑,笑得张师母面孔的肉一抽一抽。

  突然娟娟从外面跑进来,拉拉张师母的衣裳:“张好婆张好婆,阿惠阿姨转来了!”

  张师母一把捏牢娟娟的手臂:“人呢?”

  娟娟痛得“啊哇哇”一声,挣脱开来,不开心地说:“在过道里同人家讲话。”

  张师母甩开娟娟,奔到天井门口,果然看见阿惠在过道里。她大叫一声:“阿惠!”奔了过去。

  井台上的人这次真的呆了,弄不明白了,看见张师母搂了女儿进来,一个个面孔上尴尬煞了,笑又不好,不笑又不好,打招呼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

  张师母现在神气了,大声对女儿说:“阿惠,他们喏,刚刚在讲你吃官司了,你怎么正巧现在回来,不是敲人家耳光么?”邻居真像吃了耳光一样难受。张师母的报复还刚刚开始。“阿惠,你顶好不要回来,你顶好去吃官司,去枪毙,就称人家的心了……”没有人搭腔。“不作兴的,我们苦人家,也没有踏着啥人的尾巴,不作兴这样恶毒的,顶好我们家全死光——”

  阿惠一肚皮心思,不想听姆妈讲,更不想让大家参观,不管姆妈怎样,自顾自回屋里去了。

  阿惠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一夜不困,事体搞清爽了,值得的。其实把阿惠搭进去,就是因为她档案里有几年前上高一时的那段情况。两次事情非常相似,阿惠越想越奇怪,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巧的事体,两次全是为这方面的事体,第一次就算是前科了。公安局总算对人负责,连夜摸情况,弄清事体就放人。

  阿哥阿嫂听说阿惠回来了,全过来看她,阿惠怕他们问长问短,说:“不要多讲了,反正我触霉头。”

  桂珍不识相,追了问:“那么明珍呢?明珍的事体真的假的?”

  “真的。”阿惠说,“明珍的事体是真的。”

  桂珍瞪了眼睛:“明珍真的卖……”

  卫国拉了桂珍一把。

  桂珍甩开他:“你走开,我问问阿惠,你多管什么闲事。”分明自己多管闲事,却讲人家多管闲事。

  “明珍个小姑娘,真的,为了钞票,就去卖,怎么做得出的?!”桂珍气愤得不得了。

  阿惠说:“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碰各人的额骨头。”

  桂珍说:“这种额骨头,我一世也不会去碰的!”

  所以你一世也不会有钞票,你一世顶欢喜钞票,可是一世不会有钞票。

  阿惠心里想,但是没有讲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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