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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书籍名:《裤裆巷风流记》    作者:范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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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京生搭进去了。

  三子搭进去了。

  三子是从屋里被铐出去的。

  张师母正好在天井里,看见面孔壁板的警察,看见吃了洋铐的三子,吓得心里怦怦跳,两条腿嗦嗦抖,酥酥软。

  张师母拖了两条嗦嗦抖、酥酥软的腿,气吼吼地奔到火车站。

  阿惠和谢丽丽已经上了火车,她们到湖南去,参观湘绣。

  张师母不晓得阿惠坐哪一节车厢,车站台上瞎奔乱叫。瞎猫撞死老鼠,阿惠和谢丽丽听见了,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阿惠叫了一声:“姆妈!”

  张师母扑到车窗上,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火车一声长呜,动起来了。张师母跟在火车后面跑,大声说:“快下来快下来,豁边了豁边了!”

  阿惠听不清,“你讲什么,讲响一点!”

  张师母还想追过去,被车站工作人员拦住了,骂了一句:“你作死啊!”

  阿惠探出身来大声叫:“姆妈,你当心——”

  声音消失了,火车开走了。站台上只有很少几个人,有人朝张师母看。张师母拍拍身上的灰,吐了一口痰,叹了一口气。她突然想开了,阿惠和那个姓方的什么狗屁公司可能不搭界,要不然,说不定警察也同她一样,会追到火车站,把阿惠她们从火车上铐下来,那真像拍电影了。

  张师母回到屋里,天井里围了不少邻居,在互相打听,议论,看见张师母进来,有人马上不讲了。张师母晓得他们在议论阿惠了,一股硬气上来,拿出一副笃定泰山的样子,端张凳子坐下来歇脚。

  大家看张师母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倒奇怪了,熬不牢过来问。

  “阿惠呢?”

  张师母搁起大腿:“到湖南去了,乘火车去的,去参观那边的绣花……”

  隔壁邻居互相丢眼风,甩令子,面孔上疑云密布,好像张师母在说谎,好像阿惠和三子一样,已经搭进去了。

  张师母平常日脚东家长西家短讲别人顶起劲儿,现在轮到别人讲她,心里不适意了,冷冷地哼了几声,说:“隔壁相邻么,用不着这样看好戏的,我们阿惠硬气煞的,没有好戏让大家看的……”

  乔老先生说:“张师母,你不要这样讲么,也不是什么看好戏,大家想问问清爽,也是关心么……”

  “谢谢你们关心,告诉你,我们家阿惠同三子那种人不是一种人,不搭界的,三子那种人没有魂的,要赚钞票,全豁出去的,我们家阿惠把细的,稳当的,不会出事体的……”

  “是的是的,还是稳当点好……”

  “对呀对呀,三子那小子,我老早看出来要闯祸的……”

  “就是就是,三子真正拎不清的,现在是社会主义呀,怎么可能让你瞎发洋财哟,又不是资本主义……”

  “共产党解放来,就是弄掉有钞票的人么,你看吴家里,那辰光这么多房子,还不是充公了,不然摆不平的么,你这么富,我这么穷,共产党看不过去的么……”

  “喔哟喔哟,老太太老先生,你们这种闲话不对了……”有年纪轻点的人越听越觉得他们走调了,讲的都是陈年老古董,还是初解放辰光的口气,“现在的政策是叫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么,你们这种思想过时了……”

  “我们不晓得什么过时不过时,也不晓得什么现在的政策、从前的政策,我们只晓得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国民党的江山,三子这样赚法,总归不允许的……”

  “你们全讲得不对头,全是瞎缠,政策么不懂的。”乔老先生发表权威性意见,“现在共产党允许发财的,不过么要看怎样发。三子那样,不来事的,违法的,三子真是野豁豁,什么半年把辰光,可以造房子了,出世也没有听见过的,肯定是豁边的事体,不允许的,我老早对三子讲的,那个小人不听我的,还挖苦我呢,现在喏……”

  张师母坐在边上,也想插嘴,做一做事后诸葛亮,是顶快活的事体,因为预料三子要出事体她是第一个,也是顶坚决的。可是现在张师母不能那样定定心心看别人的好戏了,为阿惠的事体心里总归不牢靠,听大家讲,越听心里越慌。

  突然,天井里的声音静下来,门口进来一个小姑娘,低了头,不看大家的面孔,直奔三子的房间,有钥匙,开了三子的门,进去了。

  张师母叫起来:“啊呀,是她,三子的女朋友,叫,叫啥——叫小秦!”

  大家兴奋得不得了,有几个人掩过去看小秦,有的听张师母讲。

  “有日脚不看见了,好像听说同三子断掉了。咦,三子捉牢了,她倒来了……啊呀,不好了,肯定来抢家当了,”张师母急煞了,好像三子的家当也是她的,“没有这么便当,没有这么便当……”

  张师母一腔仗义气概冲进三子屋里,屁股后面跟了好几个,个个有这种气概。

  “喂,你慢一点!”张师母不客气地拦住小秦,“三子不在屋里,他的物事别人不好随便动的。”小秦惊讶地看张师母。“一个人要有点良心,趁人家吃官司了,来抢人家的家当,这种事体,不上路的……”

  小秦仍旧不明白:“什么抢家当,这是三子的房间呀。”

  张师母闭闭眼睛:“我晓得是三子的房间,正因为是三子的房间,所以不能让你随便拿物事!”

  “三子叫我来拿的。”小秦又急又伤心,眼泪快要出来了。

  张师母不相信:“三子捉进去了,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三子的?”

  “我刚从他那里来么,他关在拘留所,叫我来帮他拿几件替换衣裳……”

  张师母愣一歇,又问:“他为啥叫你来拿衣裳?你不是同他已经断掉了么?”

  小秦瞪了眼睛:“什么断掉了呀,你讲什么呀,我同他,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书了……”

  张师母被彻底搞昏了,弄僵了,张大了嘴巴讲不出话来,只听见边上大家在笑。

  小秦不再同张师母哕唆,收拾了三子的衣裳,急匆匆走了。

  张师母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不见有人来问阿惠的事体,慢慢地放心了。倒希望小秦再来,问问三子的情况,可是小秦一直没有来。

  这一日,张师母正在天井里做生活,有几个小人在外面过道里大声叫喊:“噢,噢,三子放出来了,三子放出来了,三子回来了……”

  等张师母听见喊声抬头看,三子已经走进天井,拎了一只皮包,好像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神气活现。大家跟进来看三子。三子稍微瘦了一点,精神倒蛮好,开了门,开了窗,让房间透透气,又回出来笑眯眯地接受大家的注视。

  张师母察言观色,研究了半日,才开了口:“喔哟哟,三子,你当真放出来了,吓煞人了,真的吓煞人了……”

  三子给抽烟的人派烟,给小人发糖,笑着问:“你们真的当我要吃官司了,是不是?”大家点头,十分恭敬地看三子。张师母说:“弄清爽了,没有犯法啊,不然怎么会放你出来呢……”

  三子眨眨眼睛:“什么弄清爽不弄清爽,什么犯法不犯法,我是不晓得,我只晓得跟了方京生吃不着苦头的。我老早讲过,方京生是有脚路,有背景的,扳他不倒的……”

  张师母迫不及待地问:“你呢?你呢?”

  “我么,”三子喷一口烟,老卵得不得了,“叨叨光【1】……”

  “真的,不碍事了,那一日真的吓煞人了,我是吓得嗦嗦抖的,总算还好,总算没有出啥大事体,你总算额骨头的……”

  张师母嘴上讲三子额骨头,肚皮是实在弄不明白,三子就这样放出来了,而且比铐进之前还要神气,张师母是困梦头里也想不到的。

  有些事体,确实是张师母困梦头里也想不到的。

  华声公司名存实亡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当初方京生拉三子进公司的辰光,倒是真要干一番事业的,准备在东山太湖边上办一家水上游乐场,其规模,其设备,全是国内第一流的,可是这条路不好走,连方京生这样的人物也寸步难行。社会上一环套一环的锁链,他打不破,又因为缺乏经济头脑和管理人才,事体没有办成,倒先亏损了一大笔钞票。弄得上不上,下不下,进退两难。银行贷款的钱要还,私人投资的股份要退,不还不退,银行那边过不了门,朋友面上也不好交代。方京生也弄得一天到晚在铜钿眼里翻跟头,皮包公司里轧油面筋。借了你的还他的,欠了他的还你的,弄得七荤八素。把阿惠拉过来和外商做生意,拿了一笔钱,也只抵挡一阵,下面日脚又不好过了。上了他们当的人,去告了,查一查账面,就是几万几十万的糊涂账,这种人不捉起来吃官司,监牢里也可以放空了。

  东窗事发,办案子的人晓得这个人来头大,要扳倒他,必须手脚快,抢时间争速度,要赶在什么什么人前面做好起诉材料,于是马上成立了专案组,根据案件需要,兵分两路,一路南下去广州等地,一路北上去北京。去北京的两个人,先到了一个区的检察院,人家听了情况介绍,十分冷淡,把事体推出去,那两个人又奔到一个什么公司,这个单位更加干脆,矢口否认,又推出来,两个人到北京三天,就这样被人家推来推去,像旋骨头一样转了三天,停下来一看,还在原地踏步。两个人发憨劲儿,下决心要把这件案子弄清爽。后来碰到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苏州老乡,甩令子给他们说这个人的案子,这桩事体追到这里为止吧,不要再追下去了,猪头三才会再追下去,姓方的是总经理助理,总经理是啥人,你们晓得不晓得?两个人总算拎清了头脑,灰溜溜地回来了。

  这两个办案人员火车还没有到苏州,北京方京生的老娘已经一个直拨电话拨到苏州,寻到关键人物,讲了几句关键话。第二日飞上海,虹桥机场皇冠汽车送到苏州,把方京生领回去“教育”了。方京生放出去,三子也关不住了。华声公司所有的经济往来全是用方京生的名头,同其他人好像毫无关系的。没有方京生对证,三子袋袋里实实足足,身上却清清白白。

  三子原本也以为总要罚点钞票的,结果一根汗毛也没有碰,就这样出来了。

  方京生实在搭得够,这边三子惊魂未定,根本没有来得及考虑今后的饭碗问题,方京生已经一个电话过来,把三子推荐给电子局下属的一个研究所了,等三子寻上门去,人家工作证已经帮他弄好了,只等贴张照片,敲个硬印了。

  三子其他事体全再定当,准备造房子了。三子赚的钞票明明不是正路上来的,官司不吃,钞票不罚,倒要造房子了,这种事体,不要说张师母想不通,连三子自己也有点不安了。

  三子的那块地皮,是方京生帮他选中、帮他廉价买下来的,地点好,出脚便当,环境又不嘈杂。

  房子开工那一天,来了不少面熟、陌生的人来相帮,说起来,全是方京生的朋友,说是方京生关照的,三子造房子,大家帮他一把。三子想想方京生这样讲义气、够朋友,心想假使方京生再来做点什么事体,他三子拎了脑袋也要跟方京生干。可是方京生不会再来了,事体还是要做的,不过不会到苏州来了,临走辰光方京生承认自己下错了赌注,苏州不是块干事体的地方,过过小日脚蛮好,蛮惬意,可是想要有一番作为,不能在苏州下注。

  三子把房子造在苏州,三子同方京生不同,三子已经不想干什么事体了。造好房子就结婚,值得庆幸的是小秦始终对他-一片真心,他关在拘留所的那几日,思绪万千,心中一片混乱,独独想到小秦的辰光,心里才会平静下来,好像小秦是一处避风港。

  三子造房子,三号里的住家眼热煞,分期分批去参观,看了回来互相交流,忙得不得了,每天有人回来传送新的信息。

  打石基辰光买了蹄子请人,八斤一只,总共八只。

  香烟三五牌,茶叶碧螺春,还有洋河大曲,茅台倒不看见,大概买不着。

  上楼板时,宫饼糕团抛掉三五十斤,糖果瓜子发掉十七八自。

  匠人吃饭全是饭店里厨子来做的热炒,蹄筋海参大海碗盛的。

  这种腔调,到上梁辰光,还不晓得怎样张狂呢,真家伙呢,三子真的有钞票呢。青砖全是陆墓余窑的货色。楠木全是云南过来的货色。三子的新房子在种种惊叹中一日一日造高了。上梁那一天,早上天气蛮好,大太阳。可是到上梁辰光,落雨了,炮仗也放了几个臭火,全是单响。

  吃抛梁糕的人把这则消息带回来,过了一夜,就变成骇人听闻的大事体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听说房子上梁出怪了,夜里嘎啦嘎啦响,四周的居民被吵得一夜没有困好觉。

  张师母一直没有去看三子造房子,上梁这天去了,现在听见外面有这种说法,早就熬不牢了,话中夹音地说:“早不落雨晚不落雨,上梁辰光落一场雨,看上去有名堂的……”

  乔老先生纠正张师母的话:“名堂是没有的,上梁落雨,木头受潮不好倒是真的……”

  张师母横乔老先生一眼:“你算懂煞了,不作兴的,你晓得上梁落雨,老法里讲起来不吉利的……”

  马上有人批评张师母:“你不可以这样讲的,人家造房子也不容易,你不可以触人家霉头的……”

  “我触人家霉头?我做啥要触他的霉头,天上落雨又不好怪我的……”

  “天上要落雨,啥人可以阻止呢?真正……”乔老先生说,“真正,人又没有办法指挥天老爷的……”

  “所以么,所以说早不落晚不落一上二梁辰光落么……”

  大家对上梁落雨不感兴趣。

  三子搬家的辰光,天井里的人都来相帮,吴家却只有娟娟奔出奔进,叫三子“叔叔”“叔叔”,不舍得三子走。

  三子退房子之前,同吴克柔商量,反正吴家人少,也用不着这么多房间,他住的那一间是不是暂时借给张卫民住住。吴克柔回答得蛮干脆,借是不借的,租是可以的,租金一百二十块。

  三子说了他一句,却被吴克柔反问一句:“你同他要好,你新房子不是也有好几间么?借一问给他住么。”

  三子想不落,不再多管闲事了。

  阿惠还没有回来,三子临走没有见到阿惠,心里总归有点不踏实,也说不清爽为啥不踏实。

  【1】叨叨光: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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