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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裤裆巷风流记》    作者:范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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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张师母眼门前一晃,看见潘明珍在同一个卖大闸蟹的乡下小青年搭讪,张师母心想这个女小人不晓得要出什么花头经,就掩在后面听。明珍眼睛尖,发现张师母在偷听,回过头冲张师母笑:“张师母,你盯我梢啊,你做侦探啊?”

  张师母反正老人老面孔,反问一声:“你做啥,上班不上,到市场上来,想做小生意啊,看你小姑娘一副精明腔,做生意稳发的。”

  明珍仍旧笑嘻嘻:“做生意要舍得花血本,本钱沤进去,才有得赚出来,你肯不肯借点钞票给我做本钱,到辰光加三分利息还你,比银行大五倍,你张师母这笔账会不会算?”

  “喔哟哟,明珍,你寻我穷老太婆开心啊,我哪里来的钞票,我要是有钞票,还用得着出来吃辛吃苦帮人家,你个小鬼丫头,想得出问我借钞票……”

  明珍眨眨眼睛:“张师母你不要哭穷了,我不会问你借钞票的,告诉你,人家做生意要本钱,我做生意无本万利的,你假使眼热,叫你们阿惠来寻我,我保证阿惠三个月变大老板……”

  张师母说:“我们家阿惠不来事的,我们家阿惠不好同你比的,我们家阿惠现在也有事体做的,领了一批刺绣厂的外发生活……”

  明珍咯咯咯咯笑着:“喔哟,笑煞人了,外发生活也算工作的,外发生活能赚几钱,哟哟哟,现在外头全过的什么日脚,你张师母真是老古董了,什么彩电冰箱已经不稀奇了……”

  张师母听明珍说笑,心里一阵发痒,一阵发酸,看上去明珍真是在做手脚了,张师母恨不得让阿惠也轧一脚,捞一票,想想又怕不牢靠,只怕偷鸡不着蚀把米,假使真有无本万利的生意就好了,可惜无本万利的事体是没有的。

  张师母想起一桩事体,前几天弄堂里有个热心肠的阿姨,同张师母闲聊辰光,讲起卫民的事体,问张师母看得中看不中五号里的潘明珍,倘是张师母有心,她可以到明珍屋里去提这桩事体了,把明珍介绍给卫民,张师母虽说自己不大中意明珍,但是想想假使明珍肯同卫民好,自己屋里不亏的,当场点头,催那个阿姨快点去讲。

  现在看见明珍,张师母先要探探口风。

  “明珍,长远不到我屋里来白相了,有空来么……”

  “到你屋里去,你屋里有啥好白相的。”明珍滑头。

  “哟,你个小鬼丫头,阿惠同你要好的,阿惠的二阿哥卫民,你也认识的……”

  明珍说:“阿惠忙煞的,一天到晚做生活的,你不许他白相啊,卫民么,看上去呆笃笃,死沉沉,有啥闲话好讲?”

  “哟,你不要瞎说,我们家卫民,你不要看他闷声不响,蛮有花头的……”

  “有啥花头?有啥花头?”明珍倒蛮顶真了。

  卫民有啥花头,张师母讲不出,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反正看中他的人蛮多的,有人还要帮你做个介绍呢……”

  明珍哈哈哈哈笑了一阵,说:“把我介绍给卫民?想得出的!”

  张师母听不出明珍到底什么意思,还想问问清爽,明珍同她再会,说:“张师母你不要寻开心了。”

  张师母一肚皮心思,买了小菜回来,桂珍正在发虎威,同隔壁三子相骂,怪三子洗衣裳的水溅到她晒的羊毛毯子上。

  “断命日脚,断命一点点的世界,大家自觉点,一个人不自觉,大家不称心……”

  三子这几日心境也不好,这几句话本来是可以吃进去,咽下去的,今朝偏生不肯受:“你要称心去住独门独院,去住几楼几底小花园,就称心了……”三子想起桂珍前几天还捉了几只鸡回来养在小天井里,又多讲了一句:“住独门独院小花园顶好,不光好养鸡、养鸭、养鹅、养狗、养猫,养大畜生小畜生,尽称你的心了,开动物园别人也管不着……”

  桂珍养几只生蛋鸡,一天鸡窝里可以拣三五个蛋,不晓得什么人到居委会去告密,不光鸡杀掉,还罚了款,桂珍本来这股火还没有泄出来,现在三子提起来,戳了桂珍的神经:“我是不要住独门独院,我不养鸡饿不煞的,你自己顶好去住独门独院,你屋里不养个大姑娘你要饿煞了……”闲话难听起来,讲三子的女朋友常来常往,有辰光还在三子这里过夜。

  “喔哟哟,好了好了,”乔老先生看看双方火气大起来,出来做公家娘舅了,“你们两个人,独门独院小花园全住不起的,这世里没有福气,要看下世里额骨头了……”

  三子不响了,满肚皮说不出的滋味,心里憋气,住吴家的房子,日脚是不好过的,隔壁相邻再碰着桂珍这样的蛮婆,愈加触霉头。吵来吵去,争来争去,哭的哭,气的气,为来为去,为点房子,为几个钞票,倘是有钞票,人人可以住独门独院小花园,有什么这世下世,现在外头个体户起小楼房的多得很,乡下人是更加不得了,三楼三底小平台算是小意思了,真是气酥。三子不相信别人有本事赚钱造房子,自己就没有这点本事。只不过现在手脚缚牢了,像小人包在蜡烛包里,犟不开,伸不转。

  桂珍同外人相骂,只要不牵涉到张家其他人,张师母一般是不插嘴的,在一边看好戏,倒是阿惠看看阿嫂和三:子全气得厉害,有点难过,想劝又不敢劝,就去帮阿嫂收羊毛毯,想不到心慌手乱,毯子反而掉在地上,桂珍眼皮一翻,说:“走开点,走开点,看见了戳眼惹气,生活做不像,饭倒三大碗吃得落。”

  张师母马上跳起来:“你闲话讲讲清爽,阿惠三大碗饭吃啥人的?”

  “吃啥人的,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别人讲明。”

  “吃着你的?吃着你的?”

  “吃着我,没有这么便当,蛮长蛮大的小姑娘,东混混西混混,吃白饭,面皮比城墙厚,怎么不晓得难为情。”

  阿惠眼泪流出来,两只手掩了面孔躲到自己小屋里去。

  一天井的人都怪桂珍不好,三子更加气不过,又横过来说:“你这种女人,少见的,人家小姑娘,寻不着工作,心里本来已经难过煞了,你这种女人……”

  张师母在边上唱山歌一样哭起来。

  三子皱皱眉头,对张师母说:“你为啥不让你家阿惠自己寻点事体做做,你家阿惠又不是笨煞坯,现在做小生意做得好也能赚大钱的,也省得受你们这口气。要等招工啊,早呢,有名额也轮不到阿惠的。”

  张师母眼睛白翻白翻,没有开口。

  阿惠在屋里听见三子这几句话,哭声大起来。

  张师母听见阿惠的哭声,对房里喊:“阿惠,你死出来,哭你个死人,你老娘还没有死呢,你出来!”

  阿惠抽答抽答掩出门来,低了头不敢看天井里的人。

  “你死过来,我问你,你打一件棒针衫,几何日脚?”

  阿惠不晓得姆妈问这句话什么意思,不敢应答。

  “你耳朵戳聋啦?问你话不听见啊,我问你打一件棒针衫用几天辰光?”

  阿惠声音像蚊子叫:“三天。”

  “三日天打一件棒针衫,你们大家听见,净赚三块洋钱,三大碗饭有你吃的啦,你用不着哭,你没有吃着别人,没有穿着别人,用不着受别人的气。”

  三子说:“就是么,你用不着低头做人。”

  桂珍哼哼两声:“派头大来兮,口气大来兮,自己借别人屋檐头住,人硬气不硬,还有张面孔讲人家。”

  乔老先生说:“好了好了,不吵了不吵了,全是自己人么。”

  桂珍翻翻白眼:“啥人同啥人自己人?”

  乔乔嬉皮笑脸地说:“几万年前都是猢狲,一样一条尾巴,四只脚爬,全是一个老祖宗……”

  一句话讲得阿惠破涕而笑,桂珍也对乔乔笑骂一声小赤佬。

  一场小风波平息下去,大家仍旧各忙各的事体,一边忙一边嚼白蛆【5】,议论东家西家。

  张师母心里是不安逸的。同桂珍吵几句嘴,倒是小事体,吵过算过,不当真的,照样过日脚。张师母顶大的心事是卫民的婚事和阿惠的工作。今天听听明珍的口气,是相不中卫民的,本来这个小姑娘倒也蛮文气的,现在变得这样浮头劈啪,这种小姑娘,心思野豁豁,张师母也不敢再去盯牢她,又断了一条路,张师母心里又沉一沉。

  阿惠的事体,看来也是伤脑筋的,李阿姨这种话已经讲出来了,就算有名额分配下来,也不一定挨得到阿惠,说是人家都有脚路的,阿惠不会找脚路,连张毕业文凭也没有。

  张师母想起阿惠的毕业文凭,总归懊悔得不得了。阿惠高中临毕业那半年,卫国正在同桂珍轧朋友,桂珍的老娘跌了一跤,跌断一根尾巴骨,用钢筋穿起来在床上困三个月,不好翻身,每日吃饭揩面,大小便都要人服侍,桂珍屋里正好敲牢卫国,叫卫国服侍,卫国要上班,长期请事假不来事,不去又不好,丈母娘是顶要紧的。张师母想来想去,自己屋里只有阿惠去照顾病人。阿惠在读书,请假不请假不搭界的,又没有工资奖金好扣。张师母就叫阿惠停了学习,到医院去。阿惠不喜欢读书,关在学校里闷煞了,到毕业前,功课更加紧更加难,读书读得苦煞了,正好出来散散心,学堂里只允许她半个月的假,张师母说,你睬他们,不要紧的,你是学生,怕什么,多走儿日不要紧。阿惠一走就走了三个月,等到桂珍的老娘骨头长好,自己可以活动了,阿惠再回学堂,学堂已经把她除名。阿惠哭吲来,张师母到这时候才急起来,供女儿读书十多年,到末了连张证明也捞不到,亏了。到学堂里去大吵大闹,人家说,学校有规矩的,学生不是家庭妇女,随随便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张师母死赖活赖缠,人家才算让步,让阿惠参加毕业考试,考得及格,毕业证书照发,考不及格,对不起了,补考机会是没有的。

  阿惠考试本来就是经常挂红灯的,现在脱掉三个月的课,还想考好分数,结果五门课有三门不及格,毕业证书自然拿不到。张师母想叫杨老师帮帮忙,杨老师在学校里是蛮叫得响的,杨老师话中有音地说,不要去讲了,讲了也没有用的,人家不发毕业证书,还不止有这一桩事体呢。张师母自然要问还有什么事体,杨老师却又推得干干净净,假痴假呆了。

  阿惠拿不到毕业证书,分配工作挨不到,张师母真是亏煞了,蚀大本了,现在回想起来,还要丢闲话给桂珍听,假使卫国不讨桂珍这个女人,阿惠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一步。所以,平常日脚,她自己可以骂阿惠,两个阿哥也可以训妹妹,就是桂珍不可以说,桂珍一开口讲阿惠怎样怎样,张师母总归要跳起来的。阿惠一日寻不到工作,张师母的心事一日就落不下来。已经有不少人劝过张师母,现在外面做个体户的人多煞,不是前几年了,不保险,吓兮兮。这两年,大不一样了,看上去是牢靠的,不如让阿惠去做点什么小本经营,不要大来来,小来小去,就是蚀本,也不蚀大本,阿惠自己是什么事体都情愿做,卖棒冰,修皮鞋,也情愿做的。可是张师母没有这么便当,没有这么好说话,她是过来人了,吃过单干户的苦头,年轻辰光,那场天火烧,烧破了她的胆,解放来,她男人寻了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一家人也有得吃有得穿了,小人看病,也不要自己出钞票,全是公家包,前几年,她经常到居民中去现身说法,讲社会主义制度好,倒是良心话,一点不假。可惜的是她自己,一直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没有弄到劳保,平常小毛小病,叫儿子用公费医疗去配药,生了大病,儿子代替不了了,去一趟医院,总归要挖出一笔钞票,这点钞票是她一分一分积下来的,计算好了要派什么什么用场的,挖出去买药吃,怎么不肉痛?不过自己反正老了,年纪到把了,看毛病用钞票的年数也有限了,阿惠一世人生还刚刚开始,今后难保没有三病六灾,以后还要结婚养小人,养出小人来,劳保户口要跟娘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好就好在有劳保,老百姓是要靠社会主义的劳保福利。现在去单干,社会主义的劳保不靠白不靠,张师母想来想去,还是情愿等的,她相信总有等穿的日脚,再说她晓得自己女儿的腔调,不出趟的样子,人家个体户,一个个贼精,你抢我夺。阿惠要去轧一脚,轧在里边,头也要轧扁的。

  张师母坚持不让阿惠自寻出路,人家表面上看,好像张师母坚决得不得了,其实,张师母的心眼也一直活里活络,今天这样想,明天那样想,弄得没有一日太平日脚过。

  【1】做走做:揽家务零活儿干。

  【2】瞎缠三官经:东扯西拉,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混淆。

  【3】狗皮倒灶:吝啬,不大方。

  【4】黄货:黄金首饰。

  【5】嚼白蛆:扯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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