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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裤裆巷风流记》    作者:范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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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鸳鸯厅后一进,是全市仅存的纱帽厅。这种纱帽厅,从平面图上看,呈纱帽形状,所以叫做纱帽厅。也就是说书先生经常讲的状元接圣旨的“抱厦厅”。老法里,一个人一旦中了状元,碰着皇帝开心,龙颜开,一道圣旨下来,封个什么什么大人,那是显赫得不得了的。圣旨下来,状元官要带了全家人跪到纱帽厅接旨。所以大家人家的纱帽厅,总归是顶好的房子。

  吴家里这座雕梁画栋的古式建筑,大门是一座清水砖雕门楼,门框上方正中有道光御笔,一个“寿”字。门楼中央刻有双喜,两角刻和合双仙。上下还有三层精致图案,都是“鹿十景”、“郭子仪拜寿”之类。门楼两侧,北首为“凤穿牡丹”,南侧是“锦鸡荷花”,两旁还有狮子滚绣球。整个门楼砖雕精镂细刻,层次分明,生动逼真,立体感强,再加上皇帝写的那个“寿”字,身价陡增。

  纱帽厅更是珠光宝气,炫耀夺目。梁桁柱檐都雕有花卉、翎毛、戏目。梁头上就有二十余幅黄杨木刻,刻的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诸葛亮舌战群儒”等“三国”故事,门窗格扇上也有雕刻。厅内左右两根承重是“八仙过海”浮雕,大厅里陈设的各种桌、椅、凳、盘、屏等家具全是红木雕花,显得富丽堂皇。大厅中央还有两件大物事,西面是一棵光皮空心的大树,大约是象征笔筒的意思,东面是一只墨绿色的大甏,是用水磨墨的意思,这两件物事均有丈余高。吴家在纱帽厅置这两件物事,取它们的谐音:甏树——碰住。意思是讲吴世恩在清朝朝廷官至大夫,这样的官位是最高的了,清朝是满人的天下,汉人官至“大夫”,确实是“碰住”了。

  厅前一片天地,与其说是一方天井,不如说是爿小花园。小花园占地不多,但以小胜大,自成一格。方石块铺地,东边粉墙上有各式漏窗,第一式梅花,第二式花瓶,第三式鸡心,第四式第五式一圆形一方形。西边是高耸的院墙,飞檐黛瓦。园中一座假山,以太湖石砌成。虽不及留园中那块具有江南园林峰石之冠美誉的冠云峰那样清秀挺拔,巍然耸立,兼具皱、透、漏、瘦的特点,但也玲珑剔透、天意盎然。虽不如狮子林内象形怪石那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说像狮子滚绣球便像狮子滚绣球,说像牛吃蟹便像牛吃蟹,说像鱼落水鸟飞林便像鱼落水鸟飞林,但也叠有狮、虎、牛、羊各种动物形态。由于太湖石长期经太湖浪冲刷,皆成空石,本身形态各异,柔曲圆润,玲珑多窍,皱纹纵横,涡洞相套,大小有致,所以稍加堆叠就有十分意趣了。纱帽厅这堆假山,传说是北宋末年运往开封的花石纲遗物【1】,遇到大风浪,在太湖之中船翻石沉,后来被人捞起,搬来用在纱帽厅前面了,假山石傍一汪荷池而立,荷池依山而汪。园中花草树木四季佳美,春天翠竹青青,夏天荷花玉立,秋天紫薇迎风,严冬天竹傲霜,从过道里透过花窗漏格望进去,天井花园确实有一番风味。

  吴宅这西落第二进的纱帽厅,本来也是难免毁于一朝一夕的,幸亏当初居委会几个老头、老太太抢得早,霸进来。弄堂里的红卫兵造反派全是自己的儿子孙子,要来捣乱,老头子老太婆往门前一站,要拆要败,先从我们身上拆过去。倒也不是老头子老太婆觉悟高,懂得保护古建筑,实在是因为居委会多少年来没有一处像样的办公场所,好容易占了这问大厅,再也轧不走他们了。头二十年过下来,纱帽厅损失不大,外形仍旧是老样子,不过内部细作已经大有差池了。红木家具一件也不见了,破四旧破掉,吃横档吃掉,全弄光了。花园里一池清水倒满了垃圾破烂,变成了污泥浊水,热天一股臭气。园中花花草草也远不如早先名目繁多,点缀四季,只剩下来几株方竹、两块石笋外加一片紫薇。所以,现今的小青年,根本就不晓得纱帽厅原本是什么模样。

  居委会占了纱帽厅,起先只做办公场所,后来开了一爿茶馆。茶馆开起来,清茶一杯嫌滋味不足,便请人来演唱苏州评弹,茶馆兼作书场。苏州城里自古“茶社最清幽,阳羡时茶烹绿雪”。早先的茶馆大都临河筑室,装点书画,极为幽雅。用宜兴茶壶泡上洞庭“吓煞人香”茶,听说书先生唱评弹,窗下小河水清清,确实是一种极妙的境界。裤裆巷里这爿茶馆兼书场,开在纱帽厅,倒是居委会干部的独创。可惜,居委会在隔厢里放煤炉烧开水,在天井里搭棚棚堆煤球木柴,辰光一长,厅上梁桁柱栋染上一层烟灰,看上去乌糟糟的。

  老法里,苏州城里说书先生不算少,名气也不小,不少人说、噱、弹、唱门门拿手,可惜地位低下,被人看做三教九流,和讨饭叫花子差不多,到处受人气受人管,一个小小的甲头也可以欺侮、刮皮、敲竹杠。传说自从五周士【2】御前说书,说得乾隆皇帝龙颜大开,赏赐七品冠带和金凳,五周士身价百倍,门前挂起了御前弹唱匾额,并且提携同行道中人,从此苏州说书人地位有所提高。

  评弹艺人操一口流利地道的苏白,糯答答,软绵绵。技巧高的先生三弦一拨,叮叮当当,如百鸟朝凤,又像金鼓齐鸣,开出口来字正腔圆,讲得活灵活现,常常在紧要关头惊堂木一拍“请听下回”、“明日请早”,吊人的胃口,噱得听客明朝不能不来,一日一日连下去,入痴入迷,像吃鸦片一样,戒也戒不掉。时代进入到现今,虽说广播喇叭收音机里也有评弹节目,但是对那些书迷来讲,听广播不杀瘾,远不及现场效果好。听书人各有各的胃口、爱好,像乔老先生就相信听大书,就是那种只说不唱的评话,内容大都是历史演义、侠义公案、英烈故事,像《烈国》《西汉》《水浒》《七侠》等等。吴李氏老太太听书欢喜听小书,有说有唱,才子佳人,《珍珠塔》《白蛇传》,顶配老太太胃口,不像大书那样说得五筋扛六筋【3】,油头汗面。

  纱帽厅这爿书场开出来,吸引了不少老人,每天日场夜场,生意兴隆。老太婆老头子一杯香茶,一张藤靠椅,《钱笃招求雨》《唐伯虎智圆梅花梦》,说书先生样样唱,蒋调薛调沈调,各流各派,一点不比观前街大书场推板。

  话讲回来,到纱帽厅来听书吃茶的,自然是有老来福的人,像张师母那样吃老来苦的,是没有福气听书的,有心思也没有工夫,有工夫也没有钞票。

  纱帽厅里刚刚开书场的辰光,裤裆巷三号老老小小开心。特别是鸳鸯厅这一进,近水楼台,穿出后门就是书场,坐在自己屋里可以不出铜钱听白戏。开始几天,三号里的不少人全轧到乔家张家房里,从窗户里望到纱帽厅,听说书,乔老先生张师母都是热心肠,又欢喜热闹,邻舍来了,端凳泡茶待客。一日两日大家笑眯眯,三日五日心里有点发毛,到十日八日,就听见桂珍嘴里不清不爽,乔乔冷嘲热讽。好在邻舍里书痴书迷也不多,听了几档书,觉得不如电视里的霍元甲、陈真有劲儿,不再来听白书了,鸳鸯厅里的住户仍旧日日夜夜听见琵琶弦子叮叮当当,说书先生叽里哇啦,耳朵根子不清爽,心里烦,又不能赶人家走,地盘是人家的,要唱评弹只好让他们唱,要搭台子做戏也只好让他们搭。

  有一阵乔岩回来讲这纱帽厅国家要收回,不能给居委会派用场了,大家一场欢喜,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居委会仍旧占据纱帽厅,评弹仍旧一天两场,鸳鸯厅里长吁短叹骂山门,独独乔老先生不嫌烦,每天听书像上班一样准时。

  今朝夜场,乔老先生一档书刚刚听出点味道来,外面有人大喊大叫,叫他出去。乔老先生听书顶恨别人打断,火冒冒跑出来,看见是居委会的调解主任袁阿姨,说要去调解吴家的事体,叫乔老先生一淘【4】去。乔老先生是居民小组长,居民的顶头上司,掌握第一手情况,调解矛盾,自然要出场,介绍情况,谁是谁非,他眼睛里看得顶清爽,肚皮里想得顶明白,关键辰光要指点迷津的。现在听袁阿姨叫他一起去调解吴家的事体,老先生激动起来,这桩事体,比听书要紧得多,今朝他要作为一个干部而不是一般邻居去讲几句公道话。居民委员会虽说全是积极分子组成的,不是积极分子也不肯去做居民里的工作,不过像乔老先生这样顶真这样起劲儿的人,也是不多见的。

  作孽,乔老先生一世人生从来没有做过官,老来受大家信任,推个居民小组长,心里快活,尽心负责,助人为乐,帮别人排忧解难,主持公道。碰上蛮缠胡搅的,他豁出老命也要把道理评清爽的。居民里凡是经过乔老先生调解而解决了矛盾的人,说假使叫乔老伯做居委会主任,保证服帖,区长作兴也能做,说不定做市长也来事,乔老先生听见这种捂心的闲话,骨头发酥,做事体愈发起劲儿。乔乔说他是天生的寿头码子,做个居民小组长已经这样忙,倘是真的做个什么官,定准要生出三头六臂十二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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