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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籍名:《裤裆巷风流记》    作者:范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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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鸳鸯厅,原本为啥要起鸳鸯这个名字,据乔老先生讲,是因为这一进房子走廊上有扇银杏木精雕的月宫门洞,将走廊一隔为二,门洞西面一开间,雕梁画柱,门洞东面三开间,朴素简雅,因为走廊东西大小不一,结构不同,所以,叫做鸳鸯厅。至于鸳鸯厅早先到底派什么用场,乔老先生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讲不清爽,问吴老太太,老太太说,鸳鸯厅原本叫积善堂,不过,我嫁到吴家里,鸳鸯厅就锁起来了,从来没有进去看过。房子造好空在那里,这种事体,只有上世里有,今世和下世是不会有的。

  鸳鸯厅四开间房子,虽然东西有别,但大体风格还是一致的,都是一式的楠木板壁,红漆地板,镂花长窗,乔老先生说是古建筑的杰作,乔乔偏偏同阿爹唱反调,说是住这种房子冤枉孽障触霉头,看看这种破房子,什么红漆地板,哪里还看得出~点红漆,什么镂花长窗,哪里还有一扇像样的窗。近几年各家人家自说白话,把走廊上的长窗拆下来,搬进自己屋里隔房间,有的索性改改弄弄,变成了其他小家具。大房间一变二,有的还要二变四,但是不可以再四变八了,四变八的房子真是螺蛳壳了。子子孙孙倒是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地变出来,所以,到末了还是解决不了困难。房管所来人追究,每次总是十七八口一条声,问他要房子。碰一鼻头灰,回去汇报,从此再也不来寻麻烦。

  走廊前的一方天井原先也有三五十个平方,几家人家各搭一间灶屋,张师母屋里灶屋边上还拖了一个披。天井里原先的一棵百年老柏锯掉,方竹、石笋拔掉,推倒,石条石墩用来做基石。各家搭房搭披,没有规矩,没有计划,抢着为准,搭起来算数,三五十平方的大天井,割得七零八落,剩一点点地方见天见太阳。

  吴老太太讨还两开间一隔厢的辰光,吴圆和吴克柔还都没有回来住。老太太一个人住百十多个平方,只有两三件破家具,房间空荡荡的,心里空落落的。过了不多几日,有个中年女人寻上门来,手里捏一本黄草纸兮兮的书,对吴老太太说,他们家是吴状元第三代五房里的嫡传,吴老太太自己算起来是状元府的第六代,第三代应该是老太太男人的阿爹再上一代。吴李氏进吴家门辰光,阿公阿婆都没有了,不要说阿爹了。更不说阿爹的上代了,阿爹的上代有弟兄几个,妻妾几房,就更加弄不清爽了。现在人家拿了家谱来认亲眷,别样没有什么要求,诉诉苦,讲屋里房子紧,小人大了住不落。吴老太太心肠软,一个人也嫌冷清,就拦出半间屋借给那个什么三代五房嫡传的亲眷。人家要付房钱,老太太还不肯收,说是自己人,难为情的。那家人家屋里小人多,大的两个儿子结了婚,第三个儿子刚刚轧了女朋友,还没有上过门,做娘的怕人家小姑娘上门一看小房子大家庭,先要打折扣,就让三子住到吴老太太的房子里来了。说是半间,面积倒也有二十多个平方,一个小青年独住,惬意煞了,女朋友上门,也没有闲话讲了。

  吴圆先回来,看见有人借住,没有意见,可是吴克柔一进来,就横不是竖不是,三子怕吴家讨还房子,马上付出房租。可是吴克柔还是不称心,闲话里一直夹音头,有赶三子走的意思。三子是个硬气人,不肯受这种气,几次想卷了铺盖滚蛋,弄得老娘跪下来求他,才算忍气吞声赖了住下来。另外两家邻居背后煽风,叫他赖了不要走,看吴家那个野种敢不敢动手赶人。

  吴克柔刚进来,倒是一门心思用在三子身上,要赶他走。不过,过了不多日脚,他的乡下女人,带了两个小人追到城里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心思算计外人了。先要想办法对付这个黑面孔的乡下女人了。

  吴克柔下乡插队,只有十六岁,那辰光吴克柔的父亲也受了丈母娘的影响,不吃香。不过,仗着出身好,全家没有赶下乡。吴克柔这一代却是逃不脱。吴克柔一个人到乡下,举目无亲,什么也不懂,混一日算一日,有一回肚皮饿,去偷队里的山芋吃,正巧被大队胡书记捉住,那时正在搞什么“几打几反”,风头上,大队里要批斗他,还要牵连到他的母亲和外婆。吴克柔年纪小,吓煞了,可是偏生碰了个巧事,胡书记的独养女儿胡美英,人长得难看,嫁人的条件倒不低,弄到二十几岁还没有嫁出去。胡美英居然看中了吴克柔,也是天数。胡书记一世人生,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样样迁就,女儿要招吴克柔做女婿,老头子脸孔马上一变,笑脸相迎吴克柔。吴克柔看看胡美英比自己还高出一头,手臂比别人大腿还粗,恶心煞了,隔夜饭也要呕出来,怎么讨她做女人。可是事体清清爽爽摆在他面前,要么一落千丈,还要连累亲娘老外婆;要么做胡书记的乘龙快婿。胡书记拍胸脯保证,要参军送你参军,要当干部提拔你当干部,要做工人总归占全大队第一个名额,要上大学,只等上面分配人头下来。吴克柔躲在自己屋里哭了一日一夜,终于选定了后面一条路,同胡美英结了婚,结婚证还是开后门开来的。那一年,吴克柔只有十八岁,胡美英比他大五岁,一对不相配的,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夫妻,牛牵马绷绑在一起过了几年。吴克柔一心想回城,胡书记却听了女儿的话,不放吴克柔走。胡美英虽然文化不高,人倒是贼精,夫妻同床异梦,她肚皮里的蛔虫吴克柔不晓得,吴克柔的心思她倒清爽,看穿吴克柔是把她当跳脚板的,一旦放手让他户口出去,就像风筝断了线,再也收不回来了。吴克柔一直到吴家落实了政策,再也用不着低三下四了,才回到苏州。胡美英自然要紧紧盯牢他,走到东跟到东,走到西跟到西。

  吴克柔回到自己屋里,吴方圆看到儿子带了这样的女人回来,气得哭了三天三夜,借口房子小,住不落,小人轧不进来,先把胡美英骗回乡下去。胡美英心里牵记两个小人,看看城里人的房子确实轧煞,就先回乡下去了。

  胡美英一走,吴克柔迁进吴宅,花了不少力气,一时没有顾及胡美英,一家门都觉得倘是没有那个乡下女人存在,这爿世界是蛮好的。辰光一长,大家倒也把胡美英淡忘了。

  吴克柔可以忘记胡美英,胡美英却不忘记吴克柔,就在吴克柔搬进吴宅成为吴李氏老太太孙子以后,姚家吴家开心煞的辰光,胡美英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寻来了,消息灵通得不得了,说你吴克柔现在房子大了,宽舒了,没有理由赶我走了,我做了半世乡下人,现在也要来尝尝城里人享的福了。

  胡美英的重新出现,像一桶冷水,把吴克柔从头浇到脚,一直凉到心里。他开始钻牛角尖,钻天打洞想办法,要逼胡美英答应离婚。偏生胡美英牛皮糖兮兮,韧得不得了,在娘家无法无天惯了,到婆家仍然要称王称霸,夜里吃了男人的拳头,早上起来到隔壁邻居一家一户告诉,显出乌青紫块给人家看,总是免不了胡编乱造讲吴克柔在乡下怎样怎样苦,自己待他怎样怎样好,好像没有她胡美英,吴克柔就活不到今天,弄得隔壁相邻都说吴克柔黑心,听说要打离婚,自然没有一个人不骂他陈世美的。

  不过,胡美英自己既然也不是什么一等的料作,时间长了,尾巴也要露出来,开出口来骂人,什么龌龊话都讲得出来,同男人在床上的事体也敢讲,隔壁相邻见了她也讨厌,背地里讲,这一双夫妻,一只冷面虎,一只雌老虎,两只老虎搅在一起,这爿天井里是不会太平不会安逸了。

  胡美英追到吴宅来,两个小人自然要带来。吴李氏老太太屋里,一时头多出三个人来,比以前轧得多了。胡美英还从乡下带来不少破支落索的家当,连箩筐粪桶也拿来了,说是当年同吴克柔结婚时撑的,带来摆在吴克柔眼门前,让他日日看见,不要忘记当时的日脚。吴克柔不许把这些破烂货摆进房间,吴老太太也讨厌,丢掉又不舍得,只好在门前小天井里搭一个小披,堆堆破物事。里厢的天井只有一点点大,又搭了一个披,屁股也掉不转了。吴家本来因为自己有一方小天井,同外面两家人家不搭界,一般不到外头去的。自己小天井里两三个人坐坐,做做事体,拣拣菜,晒晒物事,正好,耳朵根子也清爽。现在不来事了,不光做事体甩不开,天气热起来,乘风凉也轧不落了,吴家老老小小都涌到外面天井。外面几家人家近水楼台,总归先抢好地盘。张师母屋里索性夜饭就在天井里吃,一张小圆台,几张凳子,占了半个天井。三四家人家乘风凉轧满一天井,愈发显得地盘小,场势狭窄。人多热气散不开,热气大,火气也大,吃饱了饭没有事体做,乘风凉辰光就是寻相骂的好辰光。

  乘风凉顶有架子的,要算乔家的孙子乔乔,膝前一张骨牌凳,凳上一包香烟、一杯茶、一副扑克牌,大腿搁到二腿,比他阿爹乔老先生还老资格。

  等张师母的女儿阿惠洗好饭碗洗好浴,里里外外弄舒齐,端张小矮凳出来,乔乔就开始吹牛。

  乔乔吹牛,别人要“嘘”他,阿惠总归是轻轻地笑,马上又抿住嘴,眼睛盯牢乔乔看,十分崇拜的样子。

  乔乔得意,屁股一撅,靠背椅往前一拱,靠近了阿惠。

  乔老先生斜孙子一眼,拿大蒲扇拼命拍大腿。

  “阿惠,你晓得我们厂,娘起来的,蚀老本了,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你想想看,我们这样一爿大厂,只能帮人家小厂做做配件,真要气煞人,要关门歇生意了。”

  “哎呀!”阿惠眼睛一眨一眨,急得叫起来。

  “咦,有啥哎呀不哎呀,我们顶好倒闭,这种不死不活的日脚,没有过头的。”“你们工人怎么办?”“总归有办法的,现在是人人有脚路,人人有后门,我的事体,总归我阿爸动脑筋了……”

  阿惠出了一口长气,抿了嘴巴不讲话。

  “哎,我告诉你,那天我们小工人瞎起劲,提出来散场之前,要厂里包车送我们到黄山游一转,车钱饭钱厂里报,反正败家精多,全败光了,再来一记拆家败歇搁,哎,告诉你,厂里居然同意了,你不相信?不骗你的,骗你我是赤佬。厂里这次胃口大,还允许各人带一个亲眷去,反正末了一趟揩厂里油了,不揩白不揩,阿惠,你去不去?来去五天,包吃包住包白相。”

  阿惠眼皮耷拉叹口气:“我算什么呀,我怎么好跟你们去呀……”乔乔的坐椅又是一拱。乔老先生咳嗽一声。“那有什么,说起来是我的妹妹。”乔乔顺手拍拍阿惠的手臂。“乔乔!坐开点!”乔老先生熬不住了,“热天热时,轧这么近捂痱子的。”

  乔乔“哼哼”两声:“屎孔大的地方,叫我坐开到哪里去?”

  乔老先生摇头叹气,叽里咕噜:“各有各体,各有各体,老法里……”

  乔乔贼忒兮兮,打断阿爹的话头:“阿爹,明朝我陪你到文物商店去一趟吧。”

  乔老先生和乔乔一个属龙,一个属虎,算命先生讲起来,相冲的。乔老先生晓得孙子一肚皮坏水,看见孙子朝阿惠眨眼睛,心里愈发憋气,扭过脸不理睬。

  乔乔却不肯放过机会:“一日到夜老法里老法里,看你一身泥土气,一副古董脸,送你到文物商店请个老师傅估估价……”

  “哈哈哈哈……”天井里的人都笑起来。

  乔杨怒气冲天,从屋里奔出来,对着弟弟瞪眼:“积积德吧,吵得人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乔杨已经读大学四年级了,明天还要考研究生。学问越读越深,派头越读越大。

  “吃饱了饭没有事体做,不好弄本书看看,小市民兮兮,一天到晚嚼舌头,不嫌牙骨子酸,学学人家三子,读点书……”

  乔杨乔乔姐弟俩只差一岁,互相不买账,乔乔说:“你嫌吵,为啥不到大学里去住宿,大学里全是高级人,动脑子不动嘴,大学里耳朵根子清爽么,轧在家里干什么,家里本来轧不下。”

  乔杨一口气噎住,当初考大学,乔杨的分数不高,差一点落榜,后来本市一所师范学院扩招走读生,才算挤进了大学的门槛。因为分数比别人低一点,又规定不许住宿,只能走读,乔杨面孔上总觉得无光无彩,顶忌别人提“走读”两个字。乔乔就偏偏抓住她的这种心理,说这叫打蛇打七寸。

  乔杨咽了一口唾沫,嗓音愈发尖利,像刀子划玻璃,叫人牙齿打软:“哟哟哟,要赶我走了,告诉你,我不走的,不会让你称心的,房间不会让你独吞的。”

  “你要招女婿进门也不关我屁事,”乔乔嬉皮笑脸,“只要你轧得下,住得落。”

  “我招女婿用不着你管,”乔杨看一眼旁边的阿惠,“你同人家嗲妹妹荡马路,三五六个、十七八个也不关我屁事。”阿惠眼睛望着地皮。“好了好了,姐弟两个还烦不清爽!”杨老师一句话显灵,拦住了儿子女儿的拌嘴,乔乔不再青筋暴出,乔杨也不再“划玻璃”。

  乔杨正要转身回屋,里面吴老太太颠了出来,拦住乔杨:“乔家妹妹,帮个忙吧。”吴老太太凑近乔杨,嘴里散发出一股怪味,乔杨后退了一步。“吴好婆,什么事你讲么。”“我家一间隔厢,想租出去,写一张东西贴到马路上去,看看有没有人要租……”

  天井里的人一时都安静下来,房子,是最戳心境的事体。前几天,听吴老太太说过,只当是吴老太太寻开心的,哪知道吴家真要出租房间。

  “吴好婆,你当真呀,你为啥呀?”

  吴老太太啧啧嘴:“缺两个钞票用。”

  “喔哟哟,”张师母叫起来,“喔哟哟,吴好婆你打棚【1】呢,你说瞎话呢,你寻我们穷人开心呢,你说得出的,你会没有钞票用啊。”

  吴老太太叹口气:“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不说了,说起来又是我哭穷,反正我家一间隔厢要租出去了。”

  吴家这家隔厢有十来个平方,原先一直做灶屋的。张师母问:“吴好婆,隔厢租出去,你家灶屋间怎么办呢?搬到什么地方去?”

  吴好婆瘪瘪嘴:“哎哎,灶屋间搬到我房里,轧一轧。”

  乔老先生说:“喔哟哟,老阿姐,困在灶屋间同灶家老爷轧铺呀。缺两个钞票用,你孙子呢,你找你孙子要么。”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

  吴老太太摇摇头不响。

  “儿子不养娘,孙子吃阿爷。”乔老先生继续说,“你家吴圆有毛病的,你应该问你家孙子要,他不给你,你可以到居委会去报告,叫居委会帮你打官司,要不然告到你孙子单位去,你不敢去我帮你去,你这份官司,保证打得赢,打不赢,我不相信。”

  吴老太太不开心,面孔板了:“啥人要打官司,啥人要打官司!你不要瞎缠好不好,你要打官司你去打,我们家是不要打官司。”

  乔老先生热心肠碰了冷面孔,气酥,不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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