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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恶梦醒来

书籍名:《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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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婶婶睡到你叔床上来时,早已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她头一个老公是在供销社里做事的,结婚那天去你婶婶家接新娘子,你婶婶家的新楼房刚造好,上梁酒都还没有办过。新郎从楼梯里踩空下来,头一着地便七窍流血,来不及送到医院里就死了。”

  苏北女人说:“新郎家里的人要去你婶婶家里办丧事,还要移尸,你婶婶的爹张大那时候是大队支部书记,在大队里说句话跟皇帝一样灵呢。结果事情虽然没有再闹大,可你婶婶总也算是个寡妇了,好好的人家,好好的男人谁还要她呢?”

  苏北女人说:“你叔从部队里回来时,你婶婶的爹看上了他,对你爹也格外客气,还说要照顾你爹入党。那时候你婶婶的爹正得着势呢,你爹给你叔和婶婶缀合过,要是你叔当时答应下来,不但可以不花一分钱的彩礼,还能白得你婶婶那些嫁妆,张大还允诺送你叔去城里学开汽车。你叔真犯嫌,那时候没有答应,后来张大贪污坐牢去了,张家要势力没势力要钱没钱了,反倒把你婶婶带回家来过夜了!你奶奶瞧不上眼她,杀头斩头地那个骂啊,还跳得一尺多高!”

  苏北女人说到这里终于微微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你奶奶可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骂过一句,有事总会‘阿大阿大’地来找我商量,对她可不。你奶奶说你叔那么好的人相怎瞎眼捡了她这双破鞋。你叔跟你婶婶结婚那年,凑巧家里那头一百八十一斤重的大肥猪死了,你奶奶在家里跳来跳去地骂人,不指名不道姓地骂你婶婶扫帚星,嫁给谁家,谁家就要倒霉。你婶婶大概觉得自己是该被你奶奶这样骂,从来不跟你奶奶对嘴,这就是贱哪!换了我早就回苏北去了!”

  她的叙述又常常会充满了矛盾,在说完这些话后没多久,又会跟儿女们说:“你婶婶会麻油夹头浇,分家的时候,你奶奶尽向着他们!”一会儿儿又自言自语地说:“老太婆真犯嫌,福龙老婆也没怎么待她好,她还处处帮护着他们!”

  张芳是在一个夕阳即将落山的黄昏走向正在池塘里摸鱼的福龙。

  四面的络麻像森林一样紧紧地裹住了那个圆圆的小池塘,进不来一丝儿风。斜斜的阳光逐渐变得温柔,在漾着几株水蕴草的池面上抹下了一缕羞怯和眷恋。那是一潭碧清的池水,深绿的水色在透不过气来的络麻的包围中,成为清凉的希望和寄托。福龙蛇一样地蜕下了身上的汗衫和短裤,将它们挂在一株络麻的枝头上,赤条条地跃入水里。

  他在频频扎着猛子进攻那些惊慌失措的鱼群的同时,对她的到来浑然不知。她顶着一片巨大的芋艿叶,从阳光依然灼烈的地方和一片高大的络麻地穿过来的,带着她的茅刀和那只盛满了青草的篮子。在经过池塘的时候,被水里那个时隐时现的光溜溜的脑袋吸引住了。她情不自禁地站在那里,一次次地等待着那个刚刚潜入水里的脑袋又重新出现,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地期待着那些银白色的鱼从他高高扬起的手里飞过来,落在松扑扑的麻地里一下一下地蹿跳着。她那期待的胳膊不经意地碰着了旁边那株高大粗壮的络麻,挂在上面的衣裤便正好落在她的头顶上。她只看了一眼,脸便不由自主地被涨得绯红,再把它们往那株络麻的枝头上挂,却怎也挂不住了。

  于是她把头顶上的芋艿叶摘了下来,芋艿叶大得像把小伞,她坐在这把小伞上,一边放着她的茅刀和盛着青草的篮子,一边放着他的衣服。

  她仿佛就是为了替他守着那两件衣服才坐在那里。

  当他一边抹着脸上还源源不断滚落下来的水珠子,一边在水里慢慢露出了那个雄性的标志,准备爬上岸去走向他的短裤时,才突然发现了她的存在。他在一阵尴尬和手忙脚乱中慌忙背过身去重新躲进了水里。

  他再扭头往岸上看时,她已经拎着青草篮子离开了那片巨大的芋艿叶和他的衣服,往络麻蓬深里钻进去了。直到她的身影被千万株络麻遮挡住了,他才急忙爬上岸来。怕络麻蓬里又突然钻出个人来再给他一个袭击,便慌忙卷了那片芋叶和他的衣服跑进旁边的一块芋艿地里。

  他开始用汗衫擦着身上的水珠。水淋淋的身子在夕阳羞涩的目光里闪耀着洁白、如玉般湿润的光泽。他感觉到了背后有一阵轻微的异样的响动,他低垂着的目光从胳肢窝下看见了那只盛满了青草的篮子和压在青草上面的茅刀;看见了一对白皙的脚脖子;看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夺去了他手里的汗衫,将那个动作据为己有。慢慢地,慢慢地就擦到了那丛茂盛的黑色的蒿草,在那里像是在作深呼吸一般地凝滞不动了,忽然急剧而下托住了他那个沉甸甸的部位。他听见了背后毫不示弱的呻吟和喘息声,他被那个火球一样的身子炙烤、笼罩住了。那两团绵软而又充满了弹性的肌肉还在那里轻轻地蹭着他背上的肌肤。他无法不让自己那个部位在那只手里迅速地膨胀、坚实起来,就像他无法不让自己迅猛地转过身去面对那个欲将他融化了的身子、那张脸和那些进一步把他融化着的呻吟和喘息声。

  她的眼里滚动着渴望的眼泪、乞求的眼泪、征服的眼泪。

  几片芋叶倒下去了,几片芋叶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在那里摇晃不止。他们一起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对方,交给了地上那片巨大的芋叶,交给了那一小块阴凉潮湿的沙泥地。

  当那几片芋叶停止摆动的时候,他们各自离开了对方的身子,像两条轨道一样并躺在那里。汗雨使他们潮湿无比。有一些小的波浪也许还未能使他们的体内完全平静下来,这时候的他至少还应该再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头发,或者她那些这会儿只有对他才展示的肌肤,但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还该这么做。女人枕着他那鼓一样硬实的胸脯,身子又开始像蛇一样扭动起来,表示她还未完全得到满足。她柔软的舌头和那双显然未干过多少地上活儿的小手每一次抵达他身上的那些肌肤和部位的时候,都像一阵一阵推动着潮水的风,它们迅速地被汇聚成一阵强大的飓风,再一次让海啸来临,让潮水轰然涌过。

  他们像刚从旁边那口池塘里爬上来时一样,终于浑身湿淋淋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动弹。

  他像鱼一样张大了嘴,那些长发都紧紧粘贴在了他的胸口和腹部,她还像火球一样炙烤着他,枕睡在他的胸脯上,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出乎意料地忍受着。她在感到疲倦不堪的时候,才把所有的动作都留给了语言。她说:“福龙哥,你去部队里后,我等了你整整四年,谁到我家来相亲我都不看他们一眼。可是四年到了,你没有复员回来,他们都说你留在了部队里再也不会回草荡来了。那些日子里我做梦都看见你回来看我来了,要把我一起带到部队里去结婚,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梦都是反一反的。我爹让我嫁给镇供销社里的那个人时,我连他的长相都还没看清楚就答应了。”

  他的耳朵里充满了她的声音,她的面目却很奇怪地一下子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着,象是在倾听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结婚那天,我又想到了你,我想那个供销员要是换成了你就好了。我买了那么多嫁妆,却都要抬到一个我连相貌都还没看仔细的人家里去,我真后悔那时那么快就答应了我爹,我还应该再到部队里来找一找你。后来我嫂子上楼来给我梳头了,我们坐在梳妆台的那面镜子前一个头还没梳好,就听见楼下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我娘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里来说他从我家楼梯上一脚下去了,还没送到医院里就断了气。”

  她说:“福龙哥,现在我家里什么也没有了,你也知道的,我爹进去了,还没判下来,还在审。我挑花边攒下来的那些钱都已经替我爹还公家的款了,那些嫁妆也卖了,一起添了进去。我的名声也不好听了,虽然还好好地留着身子,也没有跨出娘家门过,可说起来总算是嫁过人了。你要不愿意娶我,我也不恨你,只要你想着我跟你有过这回事就行。”

  福龙说:“我把你给睡了,要是我不娶你,那你不就更没人要了么?”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福龙说:“别哭啦,我又没说不要你。可是跟着我多半不会有好日子过。”

  她说:“只要人勤再穷也不要紧,我会起早落夜挑花边,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你起早落夜地挑一天花边够我喝半斤六谷烧吗?”

  “我还会饲养鸡鸭牲畜,我养的鹅比谁家的都要肥!”

  “你不怕我以后会跟别的女人好吗?”

  她紧紧地箍着他的背说:“我会牢牢地拴住你,不让别的女人再把你夺去。”她说到这里,仰起了那个圆圆的、湿漉漉的脸蛋,略带羞涩地望着他的眼睛:“现在计划生育了,一对夫妻都只能生一个,我娘给我算过命,说我头胎生下来的一定会是个儿子。”

  福龙推开了她的手,懒洋洋地坐起身来说:“回去吧,天都已经黑了。”

  他们一起钻出那块络麻蓬分手的时候,她忽然又叫住了他,他用一只手指挖着耳朵,歪着头不耐烦似地望着她:“又有啥事?”她眼泪汪汪地说:“福龙哥,你有心娶我就要快些,我哥我嫂子都骂我白吃饭再也嫁不出去了哩!”

  福龙只跟成龙打了一声招呼:“哥,我在旁边搭个披。”便呼朋唤友地喊来一帮毛头小伙子,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那些竹椽子和稻草,不到半天便搭起了个披。搬了张床和一口破柜子进去。一等傍晚,那张芳便不声不响地来了,次日一早又不声不响地离去了。她第一次来,便瞒不过兰香和苏北女人的眼睛,一家人还难以置信,在向福龙表达的愤怒的时候还有些小心翼翼,唯恐冤枉了他。成龙最觉得不可思议,对弟弟说:“你真是时货不吃吃烂货,我跟你说的时候,她爹还得势着,那时候你理都不理我,这会儿张大都坐牢去了,倒是把她带上门来了!”福龙说:“我就是犯贱,就是不想照你们说的做。”兰香亦苦劝儿子:“你又不愁没人肯嫁给你,趁早跟她断了吧,这种女人名声难听倒也算了,还克自己男人哪!”福龙朝娘看了眼,幽幽地说“她克死的人还没有你的一半多!”兰香怔了怔,随即杀头斩头地跳骂起来,双脚离地有一尺多高,福龙吹着口哨一个转身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如此过了月数,那张芳依然天天不断来,到后索性连家也不回去了,除了出工外,便都住在了那间披舍里,也从不上正舍这边来。吃饭时福龙便过来端两份过去。对于张芳的渗入,苏北女人是家里最为幸灾乐祸的一个,因为福龙找的这个女人未必见得要比自己好。但也正因为未见得要比她好,所以每次看见福龙跟张芳亲亲密密地一起呆在那间披舍里,又使她难以抑制地愤怒和嫉妒。苏北女人后来又告诉她的儿女们——“你叔和你婶婶连登记也没有登过就这样厚着脸皮睡到一个被窝里了。喏,大队妇女主任来找过他们好几次。头一个已经有七个月了,还是被引了下来,小孩子都已经会哭喊了。真可怜啊,他们把他活活地葬在了舍背后的竹园里。”

  苏北女人说:“你奶奶瞧着他们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就跟你叔说:‘你把人家的肚子都睡成这样了,我再劝你不要她我就不是人了!可你得赶紧给人家个交待。’你叔说:‘交待什么?我们结婚证不就已经办了么?’你奶奶说:‘总还得再办几桌酒席吧?’你叔说:‘没钱摆什么臭阔气!’”苏北女人说到这里声音又得意了起来——“我跟你爹结婚时,家里办了六桌酒席,他们结果一桌也没有办。你婶婶一直到今天也没能在骆家风光一天过!后来家里那头一百八十来斤重的猪死了,你奶奶还有一句话是怎么骂的?你奶奶说:‘好货不贱,贱货不好!’是当着你婶婶的面说。可你婶婶任你奶奶骂,一声也不吭,只是躲在里面哭。后来你叔走出来了,拿起一瓶洋油来要往草扇上泼,你叔吼道:‘烦死了烦死了,一天到晚地没个清静日子,跟那死猪一起烧死了算!’把你奶奶吓得慌忙扑过去抱住了他。你爹那时候正好不在,你奶奶就‘阿大阿大’地大声喊我,要我把他手里的洋油瓶夺下来。后来你奶奶再不轻易开骂,没过半年,地就分包了,你叔他们很快另外单独造了间草舍。”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土地要分包的消息马上被传开了。村人们都像得到了噩耗般悲哀地说:“周总理死了,毛主席也死了,国家再也不管我们老百姓啦,都要把我们一脚踢开眼睁睁地看着饿死!”

  杨幼春早已拿定了主意,如果大原跟他老婆这里没得吃了,她就跑到志原那里去,她得意于自己还有这么个吃公家饭的儿子。志原从部队里回来时,她已经在家里丧失了经济大权,甚至连他讨老婆这样重大的事,她都未能给他多少支持。大媳妇都十来年过去了,还是未能怀上胎,她没少在儿子面前表达对惠娟的不满。每次听见他们吵架,便会像干旱时节终于盼来了一场雨水那样心满意足——家里人越来越少了,她害怕那种日渐沉闷压抑的生活,更害怕儿子跟媳妇和好了就把她孤立起来。

  在翘毛支书被抓与上山人死后,她曾度过了一段心力交瘁的日子,渐渐得以温饱的生活使她终于慢慢恢复了过来。但出现在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是让她无比泄气,那上面充满了皱纹和老年斑,目光混浊而又滞涩,头发也不由分说地稀疏了起来。她不愿意像别的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在后面把它们挽起来,再包上网罩。这样一梳,无疑在向世人宣布自己真的已经到枯萎的年龄了!她还是坚持着像过去那样梳着辫子,辫子到梢头处,只有麦草杆粗的一撮,用尼龙绳一扎,便像汤勺柄一样微微弯翘着。辫子幸好甩在脑勺后面,她自己是看不到的,否则又会使陡增许多烦恼。可是别人能看到,走到哪里,他们都捏着鼻子在她背后窃窃地笑。

  他们还大老远就能从她身上闻到一股刺鼻的劣质雪花膏气味,那是她对已经逝去的青春又一次不甘心的挽救。这种挽救显然还像给一棵枯木拼命浇水施肥一样不起作用。她剩余的生命里看来已经不大再有可能出现奇迹,不会再有美丽的小鸟飞到她头顶上来吟唱。她像一个输透了的赌徒,剩下的便只有无可奈何,只有在回忆里咀嚼着她过去的辉煌。过去是多么了不得啊,她曾经当过大队支部委员兼妇女主任!村里还有哪个女人能跟她一样走到这一步呢?可是她那时紧走几步就走到了!倘能再让她回到那段辉煌的岁月里,那么无论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愿意!

  她在对往事充满深情和留恋的时候,大原跟他老婆的一场争吵使她陷入了对自己过去种种将会得到报应的不安和恐惧之中。

  生育像一座山一样沉重地压在这两口子肩上。在这么多年来的努力都宣告失败之后,惠娟提出了要去抱养一个孩子来。满脸横肉的大原没好气地骂:“吃饭怕不变屎呀,自己窝里养别人的野种!”惠娟那时因父亲刚得以平反,气也比往日粗了许多,便也没好气地对男人说:“你想生也生不了了,你们杨家注定要断子绝孙,上辈子的人都做尽了坏事,你杨大原也没做好事过!你把桑宝根迫害成疯子,又勾结你娘活活饿死了你亲爹!上天把这些都一笔一笔地记在帐上的,这都是报应!报应!”——杨幼春那时就坐在只跟他们隔了一张分间芦帘的床边——“你们母子俩迟早还会得更重的报应,你爹活着是个土匪,死了也是个强鬼,还有那个在牢里上吊自杀的翘毛支书,都迟早会向你们一个一个索命的!”她儿子吼道:“你再嚼舌头我就一巴掌劈死你!”惠娟毫不示弱地尖叫道:“我要是变成鬼了,就先抠了你的眼珠子,再挖你的心喂狗,再断你的四肢,让你比你爹当初还活不成也死不成!”

  那天晚上,杨幼春一次次大汗淋漓地从恶梦里醒来。一入梦,便见金凤带着中原出现在她床前。金凤还在齁齁地喘息着,金凤哭着说:“娘啊,你要不把我卖了我就不会死得这么早;你要当初让我跟你一起坐船回来,我也不会被淹死!中原在家里也从来没有好好得过你的疼,淹死了连他的尸体也没有去找,做羹饭时也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接着剃头阿坤也出来了,剃头阿坤说:“我怎死的?我就是为了你死的呀!可你这没心没肝的女人几时还想起过我?你现在老了,丑死了再没个人瞧得上你了是活该!”后来上山人和卜荣也跟着来了,上山人问卜荣:“是不是先抠了她的眼珠子,再挖她的心,再砍了她的四肢,让她比我当初还活不成死不成?”卜荣朝她看着不说话,可是她看出那眼里刻骨的恨来。卜荣忽然指着那个车水棚说:“把她捆起来锁在这里跟那些稻草一起烧了!”上山人点点头表示赞成:“这办法好,她当年就是把我锁在里面让我活活饿死的!这女人心肠比蛇还毒,这回我也要让她死得比我难受!”他们便一边一个地架住了她,要用绳子先把她捆起来。她大声地呼救着、挣扎着,可是她的声音微乎其微,她的挣扎也同样只能是力不从心。三更半夜里,冷不丁的一声鸡啼终于救她脱离了这个可怕的恶梦。

  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回一合上眼,凶神恶煞的上山人和脸若冰霜的卜荣又出现在她面前。上山人说:“娘的,她X都这么老了还想着勾引男人!”卜荣说:“去阎王那里告她一状再说!”上山人说:“还是先把她吊起来打一顿,把那两只奶子都割了去!”卜荣像虫子一样咕咕地笑起来:“跟猪奶奶似的,拉也有半里长好拉了!”不怕血腥气的上山人便呸呸地往一把带着个钩子的尖刀上吐了两口唾沫,指头试了试那刀锋,就瞪着两颗探照灯似的眼珠子朝她走来。她拚命挣扎着躲避每次都快要抵达她胸部的那把刀子。身下的床板喇喇地响了两声,断了,凹陷下去的地方卡住了她的一根骨头,疼痛再次把她解救出梦。

  这样一直被折腾到天亮,儿子跟媳妇都起来了。她瘫软在床上,浑身湿淋淋的全都是虚汗,身子像棉花一样轻飘飘软绵绵的,连头也直不起来。只觉得舍里到处都充满了鬼的气息——那些冤死的、屈死的,被她不经意害死的。白天来了,它们就都躲在床底下或灶边水缸旁这些阴暗的角落里,窃窃私议着如何报复她、惩罚她。天一黑,他们就都出来了。她在白天发高烧时又看到了他们,她说了许多哀求和讨饶的话,也说了许多表示自己当初无可奈何的话。

  她在公社卫生院里住了五天院,花去了全部都是志原垫付着的一百多块钱的医药费。出院那天,她坚持要儿子们替她把镇上的巫师月神请到家里来好好地捉一捉鬼。身强力壮的月神在杨家那三间草舍里跳了半天,喷掉了整整一斤烧酒,最后将一个堵住了口子的空葫芦出示给他们看:“大大小小一共十三个,都在我这里面啦!”随后,月神又用一把火烧掉了那个鬼气森森的车水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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