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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有苦难言

书籍名:《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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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声不响的锅盖忽然被激怒起来,发出一阵闷沉沉的呼吼声。便有粥的清香随着那呼啸而出的白泡儿和蒸腾而上的热气沸溢出来。兰香往灶肚塞了最后一把柴,媳妇和儿女们都还没有从地上收工回来。天早已是全黑了,她还舍不得拉亮那盏新装上的电灯,依然在黑灯瞎火里摸索着。孙儿们对黑暗怀着一种本能的恐惧,哭喊着要他们的娘。兰香便把兄弟俩一个一边地搂着坐在道地边上的一个甩麻精用的树桩上,教他们仰着小脸数那夜空里跟他们额头上的痱子一样繁密的星星:“一颗星,卜隆咚;两颗星,挂油瓶;三颗星,……”就听见路口有人在喊“妈”,以为是成龙他们收工回来了,便对怀里的两个孩子说:“爹爹回来了!”待那人影走近了,却又发现不似成龙,成龙个子决没有这么高的。又听见那人喊了声“妈”,一颗心便突突地跳起来,颤抖着声音问:“是……福龙吗?”听见福龙答应了一声,却还不相信,摸进舍里去拉亮了灯,才相信确是自己日思夜想着的小儿子。

  部队真是个滋养人的好地方!兰香瞧着离家时还跟瘦猴一样这会儿却已长得只怕比当年的骆老三还高大槐梧的儿子忍不住激动地想。在娘慈爱的目光里,福龙温顺地蹲下身来,让娘粗糙的双手欢喜地抚摸着他那英俊白皙的脸庞。刚刚还在娘怀里的那两个灰泥鳅般的孩子一下子都躲到她背后去了。娘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拉到跟前来,教他们叫“二叔”,说:“都是你哥的,大的叫浙生,小的那个叫沥生,才刚刚会叫人。”又指着那个大的说:“你走的第二年上半年生的,也不知哪里来的报应,一生下来脸就是紫黑紫黑的,花了好些钱才被抢救过来,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都四岁了,一条腿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瘸的。”福龙从包里抓了把水果糖出来给两个侄儿,又问:“哥跟苏北女人两个还好吧?”兰香叹了口气,说:“这几年也总算是这么过下来了。”

  正说着,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是成龙夫妇和福英陆续收工回来了。福龙的突然回来,使一家人都感到出乎意料和措手不及,尤其是成龙,因为随即面临着居住问题和别的种种顾虑,使他根本没有心思向弟弟表露出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和同胞手足之间的那份亲情。他不由自主地紧皱着眉头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回来探亲的吧?几时走?”福龙说:“不去了。”成龙说:“你不是留队了么?怎还是回来了?”

  福龙的目光忽然僵滞住了。苏北女人正怔怔地出现在门口,一双眼睛迅速红了,随即从他面前匆匆走过,一撩门幕走进房里再未出来。舍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尴尬而又紧张。成龙忽然怒气冲冲地将一把竹椅从灯影里拎出来,重重地放在饭桌旁,吼道:“吃饭!”话音刚落,兰香松开怀里的两个孙儿,跳起来:“杀头斩头的,我还没死哪,进了门就要看嘴看脸看你的眼色了!给你讨了老婆生了儿子就头朝里床边六亲不认了是不是?”骂得成龙勾了头,蹲在那里久久未言语。兰香扭头朝福英喊:“去开饭吧,你二哥千里迢迢地回来,肚子也早饿了。”

  烧的是满满一大锅南瓜粥,却红多白少。兰香说她中午吃进去的还在喉咙里没有消化;成龙也说晚上吃罢饭就睡了,吃多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会很不好受的;福英给二哥和还未回家的妹妹小琴满满盛了一大碗后,自己也没盛多少。福龙推着那碗说:“你们吃呀吃呀,我在火车上早已吃得饱饱的。志原给我买了卧铺票,卧铺里什么都有得吃。”为了让他们相信他确实已在火车上塞饱了肚子,他报出了一长串食品名单。家里人都未坐过火车,也就信以为真了。

  苏北女人还不肯出来,成龙给女人端了碗进去。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啪地一声很清脆的摔碗声,兰香正一口一口地喂着两个孙子吃粥,担忧地看着大儿子青黑着脸从门幕背后走出来,随即放下粥碗跟了进去。福英也在娘后面跟着。又过了会子,里面响起一阵嘁嘁嚓嚓的哭泣声。成龙蹲坐在灶下,两个孩子试图挨近他,被他粗暴地一推,厉声喝道:“给我去门槛边坐着!”

  福龙一口粥也没吃,走到娘的床边躺下了,目光定定地望着帐顶上一块块膏药般的补丁。福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身旁。“二哥,”她犹犹豫豫地却还是鼓着勇气问,“你怎不是跟志原一道回来的?”他闭上了眼睛不吭声。福英剥着他眼皮要他说话,他抹掉了妹妹那只手,仍固执地不吭声。

  那边房里嘁嘁嚓嚓的哭泣声终于渐渐消失了。兰香疲倦地从里面出来,粥早已凉了,扒了一半,又心神不宁地放下了,走出门外去看了看月亮,口里嘀咕着都这个时辰了,怎还不见小琴回来。福龙看了看手表,坐起身来正要问小琴去哪儿了,忽然见门开了,一个细细高高的女孩子出现在门口,脸晒得酱紫,男人般地蹬着双烂草鞋,一条长裤裤脚到了腿肚上就下不来了,仿佛存心要给人留下悬念,看见福龙,只喊了声“二哥”,就绷着个脸一声不吭地径直往另一张床边走去。

  兰香对二儿子说:“她去山场里锤石头了,又走了十多里路回来,是累了,就让她先在床上躺一会儿,莫去理她。”

  福龙说:“她不是考上高中了么?怎不念了?”兰香朝成龙看了一眼说:“一个女孩子家能写自己和家里人的名字就足够了,杀头斩头的还要念那么多书干嘛?”

  福龙说:“她既然想念就该让她念,念了书的跟没念过的到底不一样。”

  兰香又朝成龙看了一眼,说:“做娘的哪个不望自己儿女都有出息,都能往高处攀?可是穷人家出来的,总不能四四一十六,将来她又不愁嫁不出去。”

  福龙说:“那也不能让她到山场里去捶石头呀!那都是男人才做的活,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跟她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子也有在山场里捶石头的。”

  成龙早已涨红了脸,忍不住插嘴说:“那是她自己硬要去,又不是谁逼了她!”福龙便不吭声了,又闭上眼睛入了睡态。

  鼾声此起彼伏,儿女们都已沉沉地入了梦乡。兰香坐在一脚盆正准备搓洗的脏衣服旁,研究着刚从福龙一件衣服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张烟纸,烟纸背面写满了字。她对文字素来充满了敬畏,从不允许家里人将作废了的字纸放在茅厕里擦屁股,也不允许他们兄妹几个在地上乱涂鸦——“把字都给践踏了,罪过人哩!”正要把那烟纸放起来,见小琴醒过来了,便让她看。字写得张牙舞爪跟蟹爬似的,满纸都是“敖乌兰”三个字,小琴认得是二哥自己的笔迹,猜想是个女孩子的名字,不定还是二哥心上人。次日起来,问起这三个字。福龙朝那纸上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把它揉了丢进灶肚里。

  苏北女人一连两天都躺在床上未出工。成龙整天唉声叹气,兰香心里也只是焦灼着。第三天一早,成龙肿胀着眼泡从门幕后面出来,想是又一夜没睡好,私底下找娘商量,让福龙住到他继拜爹毛狗那里去。兰香只道他有意要把福龙赶走,劈头就骂:“杀头斩头的,你兄弟回来还不到两天,你就图谋着想把他赶走!你个黑良心的跟你爹骆老二一样无情无义,没心没肺!”成龙被娘骂得一阵胸闷,想辩解,目光却又忽然僵滞住了,福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娘背后。

  福龙盯了他一眼,随即返进舍里,抱了床毯子和枕头就往外走。兰香一张脸湿淋淋地跟着追出去——“福龙,福龙,你要去哪里?这不是你的家?你回来,娘在,谁也赶不走你!”

  福龙头也没回——“我守小队里的甘蔗棚去。”

  甘蔗叶子沙沙地响成一浪一浪的波涛。福龙裹紧了毯子倚坐在草铺上。那种井水般的冰凉在这中秋夜晚的空气里触手可及。月光从草棚外面千方百计地挤进来,耀耀白白的一片片、一缕缕,捣碎了棚里的漆黑。

  月亮正圆着。甘蔗叶子似乎响得更欢了些。他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凄惘。回来时的那种亲切感已经渐渐消失,家的感觉已经变了,爱情、友谊和同胞手足间的亲情,也都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

  那只上海牌手表在他手腕上铮铮地响着,和着脉搏的跳动。他闭上眼睛,似乎又看见她微笑着朝他走来,一如他第一次在列队欢迎文工团演员们到来时见到的她那样。那件草绿色军用棉大衣于她是那样庞大,那些垂在帽沿下一缕缕的短发还凝结着雪白的霜花,使他情不自禁地起要把那个冻得跟红萝卜一样通红的脸蛋温暖在自己手心里的冲动。她当时若是跟文工团里的其他演员一样以那种平常的神情从他面前走过,他也许现在仍然在好好地当他的副排长,或许又升了一级。可是当她走到他跟前时,忽然生出粲然一笑,目光盈盈地,仿佛长出了叶子,在风里招摇着,于是这一笑击碎了他多年来一直想当将军的远大理想。

  那该是一年多后发生的事了。山洞里嘀嗒着经过数丈高悬崖和苔藓们深思熟虑过的泉水,一串串长长的藤蔓植物从洞顶上风致楚楚地垂挂下来,遮掩着整个洞口,使他们都不再为有可能突然出现在洞口的目光惶惶不安。那么静,越来越缩近的凝视里,所有的呼吸、心跳,甚至手与手、衣服与衣服之间的摩擦声都显得十分夸张。那个骄傲、机智、敏锐的福龙仿佛不再是他,留在他身上的似乎只有胆怯和笨拙,欲望只变成嗵嗵的心跳。

  他记得当时是她先把双手挂在他脖子上的。但当他们拥抱在一起被人发现后,在教导员审讯般的盘问里,他纂改了其中的部分内容。尽管仅仅只是相拥在一起,但在这个对男女之事跟对政治一样特别敏感的年代里,两个割猪草的士兵还是跟捉奸一样大呼小叫起来,随即整个军营里都差不多传遍了这个新闻。在等待教导员找他们近似于审讯的谈话时,这个入伍还不到两年、一直跟他一样骄傲自信的女孩煞白了脸,眼睛红红地,一遍又一遍哭泣着说:“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入党了,他们还准备给我提干……”于是后来当他坐在教导员面前时,平静地对教导员说:“是我把她骗进山洞里去的,她不愿意,但我硬是把她给抱住了,她跟我以前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像……”教导员声严色厉:“如果饲养班里那两位同志没有及时闯进来,你是不是还打算强奸她?”

  他被这“强奸”两个字激怒了,不愿意再来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只朝对方看了一眼,扭过头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好笑和鄙夷。

  被宣布开除的那天,只有志原一个人送他到火车站。也许是过意不去,也许还带着那么点儿眷恋,她临时赶到城里买了这块男式上海牌手表托志原送给他。他又凝神听着这来自手腕上的铮铮声,和脉搏的跳动合为同一个节拍,这声音像燃烧在卖火柴小女孩手里的火柴一样,温暖着他,从千里之外一直到这里。

  敖乌兰,那是他生命里第二个女人的名字,却同样在他心里烙下了永远的疼痛。

  听见那阵脚步声时,他正欲朦胧睡去。该不会是来偷甘蔗的吧?他用双手撑起了上身,警觉地听着。脚步声停顿在草棚门口了,他听见毛狗在叫他的名字。毛狗看他来了。

  被杨幼春遗弃后的最初那些日子里,毛狗一度觉得自己像一条趴在桌子底下偶因主人的一时高兴赏到了几块肉骨头吃的狗一样可怜。年老色衰的杨幼春昔日蓬勃的情欲终于不再,尤其是经历了车水棚事件和上山人之死后,在走向衰退之路上更是加快了脚步。她像一只老得掉光了毛、无法再消受那些坚硬和油腻食物的猫一样,也渐渐失去了对那个强壮结实的身体的迷恋。她最后一次也是上山人死后唯一的一次光顾是在上山人的五七还不到时,她带着对已经失去的情欲的不甘心叩开了他的门。但她再也未能得到什么乐趣。当他还处在兴致勃勃的时候,她早已被折腾得疲倦不堪,心里充满了厌恶。随即而来的恶梦又使她将一只湿漉漉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惊魂未定地瞪眼望着床边的黑暗,叫道:“那双眼睛!大原快让那双眼睛合上——哎呀,怎还睁得跟铜铃一般大!怎还死死地盯着我不放!”

  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他的强壮和黑夜以及他的草舍、他的床对她来说都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她不再需要这些,永远也不会再需要。可是他还需要,他像一个刚刚被甜食诱起了胃口的小孩子一样,还在一次又一次地渴望着能得到满足。在那些期盼不来的夜晚里,他蓄积着他的失望、愤怒和勇气。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出击是在一个躁热的晌午,他像贼一样躲在那边桑林里,终于等到她儿子和媳妇都出了门,他在饥渴和羞怯的较量下还是大胆地溜进了那扇门。

  可是她对他的突然闯入一点儿也没有欢迎的意思,除了惊慌之外,便是厌恶甚至恼怒。于是他在那个知了声声的炎热的午后,听到了让他这一辈子里最感耻辱、最无地自容的话。如果他对她从前还有些感激的话,那么到这个份上便什么都不存在了。在她眼里他充其量不过是件工具而已,当她不再需要的时候,便又什么都不是了。尽管就这一点上来说他并不见得吃亏,尽管他也许和她得到的一样多,但他还是感到了一种被玩弄的屈辱和后悔。

  他最后悔的还是把另一个女人的心给伤透了。事实上只有这个女人才真正适合他,而且他曾经几乎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闻到了她身上豆麦泥土般淳朴的气息,但现在无疑都已是前功尽弃。在那些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失落里,他渴望着能再跟从前一样,在晚饭后或不必出工的雨天里走向那间草舍,走向她和她的儿女们,跟他们一起分享那种只有大家庭才有的温馨和热闹。但他又觉得自己没有颜面再重新回过头去找她,更受不了她的那些冷嘲热讽像针一样,随时扎在他的心痛之处。

  成龙办喜酒那天,他一大早就过去帮忙了,在门口跟熬红了眼睛正在那里忙进忙出的兰香打了个照面,搭讪了一句:“忙坏了。”她刚刚还为别的宾客绽着的笑容一下子像伞一样收了起来,神情变得可想而知的冷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这做娘的没能耐,再忙也只是瞎忙,比不得别的女人……”他一下子勾了头,从她身边走过,默默地帮着一起烧火洗碗和借桌凳。

  晚上闹房。草荡人家闹房又叫吵房,闹就是吵,吵即是闹,似乎彼此之间的含义差不多,但吵又好像比闹字更多些口舌,要更喧闹些。不过这里的人闹房似乎要比别的地方文雅得多,没有那种种恶作剧。主人家的门板卸下来了,搭放在道地上,大家都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地围坐在那长方形的门板两旁,待新娘把那压箱的糖、甘蔗、荸荠、香糕、饼干、染成红颜色的花生等等的“过日果子”,都一样一样地端出来放在众人面前了,也仍未有人自己伸手去拿吃,要等新郎新娘都招呼过才动手,也只是文绉绉地拿了自己面前的东西吃。假若席中有人开始站起身来把碟子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往自己口袋里倒了,众人遂也都勇猛起来,仿佛搅了一池春水,一霎时盘翻凳倒,便又另当别论。不过这样的情况极为少见,毕竟没有几个人愿意做那第一个抢夺者,因为这人是块挡箭牌,参加抢夺的人都可以借此自卫。众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谈些话儿,中间新郎要分几圈烟的,成龙拿了包大红鹰,第一支就要敬继拜爹毛狗,这才发现毛狗早已不在了。有人说他刚才多喝了两盅酒,舌头也有些大了,大概是先回去睡觉了。成龙不放心,让娘带了些糖果和一包香烟过去看看他。

  毛狗虽然吃晚饭时多喝了盅把酒,但还没有到醉的地步,兰香的不理不睬,使他一整天都感到黯然无比,吃罢饭便早早地走了,孤零零地躺在自己那间草舍里想着那些陈年往事,不禁泪流满面。

  年轻时毛狗羡慕桑家长工卜荣,再是吃地主家的饭听地主一家人的使唤,人家也不比自己是人见了都另眼相看的贱民;亦羡慕那时的兰香,尽管十三四岁时就从里畈被卖到这里,也不必像他这样见了谁都低人一等,见了老的中年的就得喊:“老爷、太太”,见了嫩的年轻的又得喊:“阿官、小姐”。

  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定下的规矩:当了堕民者就不许穿长衫,不能与平民人家通婚,不能入学读书、应科举,也不能婚娶时行花烛礼,更不能花钱买官做,一生都只能做诸如兑堕贫糖、结发袜等这些最下等人干的活儿。此外,一年四季还常要为门眷(即划定属地中的住户)服杂役,逢年过节的,还要一一登门拜望。

  “娘,我也要去拜先生。”民国十六年,九岁的毛狗光着屁股在张老相公河边捡破烂时,看着镇上那些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陆陆续续地被大人们带着背了板凳拜先生去了,便也跑回船舱里跟娘嚷嚷。娘正在结发袜,眼花缭乱地抬起头来,叹了口气说:“我们当堕民的,哪有身份进学堂念书呀!”毛狗问:“为什么我们会是堕民?”娘说:“我们的祖宗向来就是堕民。”毛狗还问:“我们的祖宗怎么就会是堕民?”娘低下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该白的地方都是红红的,那是夜里结发袜时熬的。娘未能回答这个问题,即使堕民这种身份早就不存在了的今天,毛狗自己也仍然无法解答它。详细而又真实的历史是需要借助文字的,他们都不识字。

  事实上关于堕民的来历,有颇多说法。据《沥水县志》记载就有三种说法:一种是“为宋代罪俘之遗”,元称“怯怜户”,明称“丐户”;另一种说法是:“南宋时金军南下,宋将焦光瓒率部投降,迨金军北退后,宋人引以为耻,乃贬其部率之籍,称为‘堕民’”;还有一种说法是:“元亡时,宁波府城内,有蒙古兵千余人防驻,将被戮,此辈哀求免死,愿世代为汉人奴隶,不齿齐民,故曰‘堕民’。系明太祖所定之制。”

  民国十五年白露那天,草荡人经过傍镇的张老相公河边时不经意地发现那座小石桥下泊了一条住家的船,数月后仍未见离去。船上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的一双幼儿,那船篷已是十分破烂,里面的灯火常常要到深夜才熄。岸上路人经过,都能听见舱里丁丁当当仿佛打磨铜器的声音。直到翌年初春,镇人才听说他们来自一个叫安昌的破破烂烂的小镇,那里集居着许许多多跟他们一样的堕民,刚刚发生过一场毁灭性的瘟疫。当他们最后一个门眷也在这场瘟疫中销声匿迹后,这一家人便连夜离别了这个可怕的小镇,漫无目的地走了好几天水路,听到了许多有关草荡这块土地的美丽传说,想像着她的富饶和没有地主、没有门眷、没有瘟疫战乱也没有饥饿的天堂般理想生活。在无数人的指引,他们终于找到了这块令人深感失望却也没有完全绝望的土地。

  这年冬天一个欲雪的傍晚,镇人们忽然发现那小石桥边围满了一群人,挤进去一看,地上直挺挺地躺着船上的一对父子,那妇人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一打听,方知先是那小孩与弟弟两个在桥上玩,一不小心便从桥上摔了下去。做父亲的正与女人一起在舱里做活,听见另一孩子的哭喊声,立即飞奔出来扑入水里。数分钟过去了,还未见父子两个冒出水来,女人的哭救声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但谁也不敢再下水去。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才用网将那父子俩的尸体拉上岸来。

  此后,这船依然还凄凉地泊在那里,深夜时分舱里依然还跳跃着一豆桔红色的灯火,只是再也听不到那丁丁当当打磨铜器的声音了。每日清晨,妇人束着腰带携一圆形的竹篮弯腰从舱里出来,眼睛红红地蹲在小镇石板街旁守着一竹篮里成捆的发袜,旁边偎依着一小孩,母子俩眼巴巴地盯着从街上经过的每一个行人。

  这样大概又熬过了年,是初夏梅雨时节了,接连半个月的倾盆大雨,涨得草荡上汪汪汤汤到处都是水,忽从距此二三十里路外的后江那边传来堤塘溃决消息,河水遂暴涨。那条木船早已经住折腾,徐徐下沉于那个令无数人家草舍都漂浮在水面上的夜晚。母子二人于是开始了在村人们的同情中今天东家过一夜,明天西家熬一宿的生涯,直至后来灵净庵里那两个一老一少的尼姑都已不在了。年老的那个先病死了,尸骨就埋在庵旁的田埂上;年纪轻的那个不久也死了,被几个土匪轮奸后下身血流不止而死的,死前一只跟鸡爪子似的手紧紧抓住了身下血迹模糊的破被单。那时候娘的手脚还利落得很,门眷们吩咐娘把这尼姑的身子收拾干净,用一张草席子裹了,让毛狗背着一张铁钯处理掉,也是埋在那块田埂上……

  有人在敲门,毛狗摸下床去拔开门闩这一刹那时,还未料到会是兰香来看他。一盏煤油灯被点亮起来了,舍里咝咝地有缕风,火光飘飘忽忽地照在两人脸上,使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的脸面、神态也都捉摸不定了。

  她四处寻找着他的饭桌,可是他没有桌子,只有两把绕了铁丝和麻绳的破竹椅,一面团箕罩在水缸上,团箕上还有半碗乌黑的霉干菜——这便是光棍生活了。她一面想,一面把香烟和糖果都放在他的床头上,又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责怪说:“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让成龙到处都找你,杀头斩头的还以为你怎么了。”他望了她一眼,低声说:“想跟你们说一声的,却又看见你们一个个地都正忙着。”她说:“成龙让我过来看看你,敲了门我才后悔要是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人,我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不就是自讨没趣?幸好碰巧只有你一个人在。”

  他又勾了头。舍里的空气也一下子变得极其沉闷,只有那豆煤油灯火跟着他们背后庞大而又潦草的身影在不停地跳跃着。后来还是毛狗先奋力从那种沉闷里跳出来,指着那盏灯说:“快要过时了,听说有好多公社现在都已经在装电灯了。”

  兰香说:“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家家户户都能装上电灯,要亮,只要拉一拉线,整间舍里连壁壁角角都照得见了。”

  毛狗说:“你不信,等着看,真的是很快的事。往后看看,你们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只有我只怕有一天连蛆虫都早已爬满了还没人看见。”

  兰香心里一酸,想要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可是另一种酸也随即泛冒了上来——“你索性光明正大地跟她好到底了罢,反正上山人也早死了。”

  毛狗忽然抬起头来,下了决心似地望着她说:“我跟杨幼春早就没那回事了,你要不信就去问她。”

  兰香说:“杀头斩头的,我去问她——我怎吃得那么空!你跟她的事又跟我不搭界!”

  但第二天一早,她未经成龙的提醒,就又给毛狗端了两碗酒席上吃剩下来的荤菜过去。他在吃着她送过去的菜的同时,也终于在她脸上见到了那种久违了的亲切与柔和。

  女人被他的目光久久地这样罩着忽然不习惯起来,低下了头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生得很丑的,你越看越会觉得我丑得可笑。”

  毛狗摇头说:“你不丑的,说你长得丑的人是眼瞎,失了眼光……”

  兰香心里忽然又作酸起来:“杀头斩头的,你这话是跟杨幼春说过多少遍了才再来说给我听?”

  毛狗像要急于摆脱瘟疫般地慌忙摇头说:“好好的,不要再提起她!要是我这话说假了,下辈子就投猪狗好了!”

  兰香瞧着他那张粗黑的脸不再作声了,只觉得自己的眉眼鼻梁和嘴巴在他充满温情的目光里都一下子生动起来。“家里住着挤,就一起去公社里登个记,搬到我这儿来住好了!”——她终于等到了他这句话!那一刻里她忍不住一下子泪流满面——“迟了,我们都已经老了。”

  毛狗伸过那只粗糙的大手来替她抹了泪,说:“老伴老伴,老来相伴才叫老伴。再说我还不认老,你更不见老了,杀头斩头地骂起来,还能跳得那么高!”他两只手比划着她跳起来的高度,把她逗得破涕为笑。

  兰香从此便是三天两头地往毛狗那间草舍里走动,给他洗洗补补,也给他做饭烧水。大热天里,两个人一起坐在道地里纳凉,毛狗去自留地上摘几个雪瓜来,有时候只有一个瓜,就放在凉水里浸一浸对半分了,吃瓜、聊天,说不尽的享受。雨天不出工,兰香便又过来陪他,毛狗搓草绳,她挑花边,聊天做活两不误。

  这样一直到剥络麻的时候,有一天成龙趁家里没别的人,支支唔唔地跟娘说:“小队里的人都在背后说你这些日子老去……老去一个老光棍那里……”这话是事实,兰香便跳不起来,也骂不来“杀头斩头的”,遂尽量控制着少往毛狗那里走动。她不去,毛狗便要找上门来了,少不了又要旧话重提。兰香有时候也会长长地叹口气,泄气地说:“杀头斩头的,你看我的皮肉拎起来都有半尺长了,我们还图那干啥呢?说不定今天上床明日一早就闭上眼睛去了!”毛狗安慰说:“我跟你都没有做过坏事,菩萨不会让我们这么快就去的,你去跟成龙他们说说,孩子们都听你的。若是有一天我比你走得早了,今生今世便也总算有了个能给我穿素的人!”

  兰香被他催得多了,也渐渐上了心,但又在儿女们面前一时说不出口来。虽说孩子们都还孝顺,可要跟他们说起那种事儿,自己也觉有失做娘的身份,尤其是现在又有了个媳妇。许多次话都已到了喉咙口,又像蚯蚓似地缩回去了。其实成龙也早已知道娘的心事,却装糊涂。娘的勇气在一日日地积攒着,终于有一天娘说出了最令他担心的话。成龙是个孝子,不会顶娘的嘴,也不会用强硬的口气跟娘说话,过了好会儿方听他说:“我不想把继拜爹改叫爹。”只此一语,再无二言,却如一闷棍子将兰香心底里的希望全打死!

  她知道儿子的想头,想想自己也都快大半年纪活下来的人了,连孙子都有了,再动这念头,传言出去也实在让人笑话。她不怪儿子,只恨自己的命苦,从前嫁给的男人心里没有她,现在心里有她的男人却不能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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