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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水棚丑事

书籍名:《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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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瞧瞧自己那双手,跟男人一样又大又粗糙,每一个指头上都有一层厚厚的茧,搔痒只要摸一下就可以;那双脚也大得像长在男人身上似的,自小娘虽也给她裹过足,但后来到这儿来了,经常要她上地头干活,挑上百斤的担子,又要进河塘里去洗麻,她受不了那一阵阵锥心似的疼痛和不便,将它们都偷偷地放了;再看看身上,又穿得像个叫化婆,寒冬酷暑,她都只有一条长裤、一双鞋子,天暖时,便赤一双脚背晒得黑黑的脚,上街、干地上的活儿都不穿鞋袜,在家,就连那条长裤也省略了去。多少年来,她无衣可换、无镜可照,有时候早上起来连头也会忘了梳,饥饿使她忽视了这一切,只知道拼命地干活。她无法咽下杨幼春那句话,她要证明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而活着的价值。

  天黑之后,四兄妹吃过晚饭后,都出门看宣传队演出去了。兰香挑了两针花边,便睡了,不到半个钟头又起来,第一次十分认真地对待自己那头已经有不少泛了霜的头发,梳了一个很齐整的头。衣服在烛光下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再像白天那般脏、破了,感觉自己比以往要好看得多,不由得添了许多信心,便第一次生了夜里要出去走走的念头,十分考究地穿上了仅有的那双已经露出了后跟与脚趾头的线袜。

  不知不觉地竟鬼差神使般地来到了毛狗的那间草舍前。失去老母后的毛狗真正成了条光棍。这会儿有烛光在门缝里闪闪烁烁着,证明主人的存在。兰香举起手来想去敲门,姿势却在那一刻里被凝固住了,心里只是犹豫着自问自答——

  “这是谁的家?”

  “毛狗。”

  “都夜里这么迟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来找一个光棍干什么?”

  “我就是要他个证明。”

  “证明什么?”

  “天下男人当中还有一个毛狗是要我、喜欢我的!”

  “怎么个证明?跟他一起上床诱他说出那些肉麻的话?兰香啊,这种事只有杨幼春才做得出来,你学她的样,还要不要脸哪?!”

  “可是二十来年前的阁栅上……”

  “那是梦,是你自己心里想想的——想想不要紧。”

  “都到门口了,就这么走了么?”

  “那你还想怎样?真的要跟杨幼春一样自己送上门去?”

  她仿佛被自己抽了一耳光,耳根边热辣辣的一阵,要转过身去了。忽听得那扇门吱呀一声响,慌忙闪身躲在一个豆棚背后。只见舍里先走出个女人来,一边走,一边说笑,是杨幼春的声音,跟在后面的毛狗替她高高地举着支蜡烛,两个人客客气气地互相在门口道了别。

  兰香眼睁睁地看着杨幼春消失在夜色里,那扇门也像嘴张了张开又紧紧地闭上了,再从豆棚后面出来的兰香心里已是一片灰凉,却又扑嗵扑嗵地跳得厉害——杨幼春这么晚了一个人到这光棍家里来做什么?她在这里已经呆多久了?她是不是经常这样来找毛狗?她会贪图他什么呢?难道她每天应付一个翘毛支书和一个上山人还不够么?她跟翘毛支书的事几乎全大队都已人人皆知,毛狗就不知道?她痛苦地猜疑着、推测着。又想上山人成了十足的废人,翘毛支书也不是个完完全全的人,又老了,相比之下,那淫妇贪恋毛狗的强壮也不是没有可能。至于毛狗,几十年的光棍做下来了,送到嘴边的肥肉还会不吃?怪不得他先前明明对自己有那意思的,骆老二死后,却一直未向她提起;怪不得昨晚上毛狗也会过来跟她说那些话,原来是被杨幼春支使来的!想到这里,兰香仿佛刚刚左边的脸颊上被人打了一巴掌,跟着右边也被挨了一记,从头到脚都是凉的了,心里既绝望又悲凉、愤恨。她可以不怨恨骆家三兄弟和小章先生怎样待她,却不能忍受现在连毛狗也这样背叛她,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活在男人心目中的唯一的虚荣和支撑,这世界却是那样不公平,连这么一点点都不肯给她!

  毛狗,毛狗,你既然喜欢杨幼春,当初便不该来引诱我,让我处处觉得你好!

  回到家时,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边,也不点灯,双手摸着自己的脸。摸到嘴唇上面的那块记了,心里作痛着,要狠掐这个对她整张脸都起极大破坏的部位,心忽然又变得温柔起来,想着这世上也只有自己疼惜自己了,再不忍心去伤害这块肌肤。

  此后,毛狗在她口里变得销声匿迹了。她也不允许儿女们在她面前提起他。十天期限很快就要到了,明知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一家人都愁作了一团。除了稻草、毛竹、草绳和竹椽子都要花钱买外,请人帮忙搭造至少也得招待两顿饭,没有酒和荤菜不行。此外香烟、点心也是省不来的,算来算去至少还得再借一两百块钱才能动手,小队里不少人家的旧债还未还清,不好意思再挨家挨户地去借。成龙提议说:“再去跟我继拜爹说说看,说不定他还能有办法的。”却被兰香喝止住了——“没了他,难道我们就不能活了吗?”福龙说:“要弄钱,我有个法子,可是我说出来了会给你们骂的,你们都是正人君子!”成龙说:“有什么法子就说,都走投无路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有闲心卖关子!”福龙说:“你在外面跟谁都装得老老实实的,为什么对我总是训不够?不就只是比我多吃了几年饭吗?我不说出来还有一半是为你着想,怕你心里作酸得不行呢!”成龙说:“笑话!我哪会有什么酸不酸的。”福龙说:“你不酸那最好。”他转过脸来对娘说:“张大的女儿张芳对我有意思。她攒下两百来块私房钱了,我今天还跟她试探过,她愿意借给我,可我得答应将来娶她。”成龙酸溜溜地说:“那不是更好?还给你白捡一个老婆!”福龙说:“我还没跟你一样饿,什么东西送到嘴边都会张嘴就吃!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先把钱从她那里哄出来,你们得答应我一有钱就马上连本带息地还给她,可不要害我!”兰香忽然粗鲁地打断了他——“杀头斩头的,你不想要人家,还去骗人家的钱就不怕遭天打雷劈?!”福龙说:“是不是?你们都是正人君子!”

  兰香把目光落在福英身上,福英都十七啦!

  兰香起身去了村西童嬷嬷家。当晚童嬷嬷就领来了个陌生男人。男人脸上皱皱的,带着一口咳,一只手伸出来几个指头都是焦黄焦黄。男人目光挨个儿从兰香、成龙、福龙和小琴脸上移过去,最后落在福英身上生了根。男人走的时候递了一根烟给成龙,叫一声“大哥”;又递一根给福龙,叫“二哥”。福龙把那烟拿在手里,用鼻子嗅了嗅,笑:“我哪来一个面上都是皱纹了的弟!”男人走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的福英哭得死去活来。兰香说:“你娘我当年才十四岁就进骆家门来了,开头说好了给你大伯的,你大伯比我大十七岁。后来你大伯跟你三叔都一起死了,才给了你爹,你爹也比我大十五岁!你都十七岁了,杀头斩头给你相个比你大十三岁的男人你还觉得委屈哩!”

  过了一天,那男的又来了,拉来了一钢丝车稻草。兰香吩咐儿子们炒花生。成龙让福龙烧火,他在上面炒。炒了半天,手腕都发酸了,那锅还不见一丝儿热气,忍不住问灶下:“烧什么了?”

  福龙嘀咕说:“晦气!遇上我这个满脸皱巴巴的弟来了,柴都是湿的了!”

  成龙说:“你倒点洋油上去。”

  终于听见下面毕毕剥剥声热闹起来了,成龙担心娘要责怪怎炒了半天还不见好,又叫:“烧旺些!”过了一会儿又催:“再旺些!”及至锅铲柄的把手都烫得拿捏不住了,赶紧又朝灶底下喊:“弱些!弱些!”那火头却像汽车的刹车失了灵般地控制不住,一铲一铲抡起来的都是火星子,半锅花生顷刻都变得焦黑。成龙慌忙跑到灶下去,抓起冷灰往灶肚里扔。再跑回灶前,都已差不多成了焦炭。

  成龙哭丧着脸,既舍不得扔掉,又觉得不好意思去给客人吃这样的花生,拿在手里不知所措。福龙一把夺过倒在桌上,抓了一大把给那男人,口里客气地招呼:“吃花生吃花生,炒是炒得焦了些,但吃起来却更香。”

  男人绽出一排焦黄的牙齿,点头哈腰地笑说:“那是那是。”

  福龙说:“你吃呀吃呀!”男人便剥了一个,里外都是一样的颜色了,当着这一家人的面,却又不能扔掉,只得放进嘴里权当是在吃药,却比吃药还更难受,因为药只需咽下去就是了,这花生还得咀嚼,还得全面、仔细地领受那种焦苦的滋味儿。

  福龙微笑着问:“香不香?”

  男人勉强笑着点点头:“还好还好。”

  福龙客气地说:“好吃就多吃点儿。”又抓了许多到他面前。

  男人吃力地自卫:“花生吃下去很容易饱的,我也吃不了几个。”

  福龙瞪眼说:“你在生产队里不是实足的劳动力?”

  男人被他说得一愣,说:“我是实足的劳动力呀!”

  福龙说:“凡挑得了粪担,拉得了大车的人,都能一口气扒拉下两大碗硬米饭,吞得下一满碗肥猪肉片,吃得下一整只好几斤重的肥鸡。这年头连这几把花生都吃不了,就真的让人担心身子——”

  男人被他说得严重起来,慌忙又改口:“一定要吃,倒也是都能吃下去的,我在家里平时一顿饭要吃三大碗哩!”

  福龙说:“你们小队里一个实足劳动力干一天活能折多少钱?”

  男人说:“一角八分。”

  福龙说:“米多少钱一斤?你中午吃三大碗、晚上吃三大碗,早上不算三大碗,可一大碗总该有吧?干一天活儿够你吃这七大碗吗?你连自己都养不过,将来怎养你老婆孩子?”

  男人额头上出了汗,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兰香说:“福龙你出去把福英叫回来,这死丫头不知跑哪儿去了,家里来客人了也不知道!”福龙说:“她跟好几个小伙子一起出去的,我上哪儿去找?再说他们正在谈情说爱的,我去自讨没趣吗?”兰香忍不住喝道:“杀头斩头你胡说什么!我们家福英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地跟哪个男的出去的!”福龙说:“你不信就问小琴好了。”朝小琴眨了眨眼。小琴说:“姐是跟几个小伙子一起出去的,她还要我替她瞒你。”兰香不由得也半信半疑起来,怒气冲冲地问:“是跟哪个一起出去的?”小琴说:“有好几个呢,都是外村的,晚上常来约她一起出去看电影,只有姐才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坐在那边的男人一张脸便由黑而紫,又由紫而青黑。福龙怕把他冷落了似的,赶紧又抓上一大把焦花生客气地招呼:“莫光顾了说话,吃花生——吃呀吃呀!”

  男人霍地站立起身,径直走到门外,想拉起那辆空钢丝车就走的,却又心疼那车稻草,站在那里一时显得有些尴尬。福龙便跑过去,抓起那些稻草就替他往车上扔,一边扔一边说:“都装回去,一会儿把掉在地上的几根草毛也都给我捡回去——我们家不缺你这种草!”兰香本想狠狠地训一顿福龙,可是看着那男人头也不回地拉着那车稻草走远了,又觉得这人有点儿像骆老二,亏着福英不会再嫁给他!

  后来家里一连有四五天都未见福龙踪影,不知瞎逛到哪里去了。正是农忙时节,小队里的工分每天都要比往常高好几分,把兰香和成龙母子俩气得不行。刚巧村里有人去上山换肥料,回来说是看见福龙跟志原两个一道在那边一个村庄里替人看治猪瘟。

  这个村庄里的人家于一个大雾天清晨起来惊恐地发现自家栏里的猪都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了,不晓吃喝,也不会叫喊,动它一动顶多只会哼一哼。再看别人家的猪也是如此。像认定又是一场可怕的猪瘟一夜之间迅即袭击了整个村庄里的近百头猪。这年头,一头猪几乎能顶一半家产。就在村庄里的人欲哭无泪、兽医们又束手无策的时候,忽听说来了两个能包治这猪瘟的外村人。村人们亲眼看着这两个年轻的外村人将一包随身带来的药粉泡在水里给猪灌服下,那猪三五分钟后果然又立即恢复了那欢欢蹦蹦的模样。治好一头猪他们只收五块钱,村人们便都视这二人如救命菩萨一般。

  直到第五天傍晚,家里人才见福龙和志原满脸疲惫地回来了,一回到家里,未等兰香开骂,福龙便扔给娘两百块钱,说:“再别去打福英主意了,你剜肉补疮,将来只怕会被她抱怨一辈子!”兰香不放心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仍去跟张大的女儿……”福龙皱起了眉头说:“不是不是,你莫问那么多,只管放心着去用!反正没偷也没抢,没有人会找上门来的。”就一直没有透露过这笔钱的来历和他跟志原两个人在那几天里的行踪。

  有了这笔钱,又新分得了稻草,便当即去买来了毛竹,又请了小队里的人晚上过来帮打草扇。饭后,人们都一个个陆陆续续地地来了。毛狗也不请自到,一到便责怪成龙:“怎不叫我一声,把我当外人还不如啊?”兰香说:“我们怕晚上有大队干部要来找你,再说人也已经够了。”毛狗听了这话便勾下脑袋不声不响地走了。一人编,一人坐在对面递稻草,十来个人都一双双地搭配好了。新打的草扇都被一片片地叠在道地边上,暗地里都较着劲儿,看哪一组边上的草扇叠得最高。十点多的时候吃过一回麦糊烧,几个人把一张嘴吃得油油的,在接着长达几个小时的劳作中,为了驱逐瞌睡和疲倦,福龙和志原两个一唱一和地说了许多黄色笑话,他们以许多暗喻的方式说出了声音、状态和感觉。那些成了家的男人和妇人们都被笑得气岔,他们说:“你们两个怕都早已开锋过了,要不怎说得出这些来?”志原说:“这些话都是平时听你们在地头上说的呀!”福龙说:“跟你们老公老婆刚开始睡一块儿的时候,没有人教你们怎也都把小孩生下来了?”有几个妇人贞洁地捂住了耳朵叫道:“羞死了!羞死了!都这么下流的!”福龙似笑非笑地说:“下流你一开始就别结婚,结了婚晚上也别跟你老公睡一个床头去。”他们这样说说笑笑地一直打到凌晨一点多才散去。第二天一早,他们又陆陆续续早早地来了。

  造好了草舍,总算是争出了一口气,可是成龙的婚事越来越成为兰香的一块心病。惠娟都好几年过去了还未见肚子里有什么动静,邻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杨幼春也早已抑制不住的埋怨,使他们母子俩心里多少能够得到些平衡。

  毛狗自那回来帮忙被兰香拒绝后,几乎再也没有到她家里来过。她想象着这个骆老二死后只要自己能像杨幼春那样主动一些便能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怎样跟杨幼春搅混在一起的,一想到这,心里又倍感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过去可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他呀!可是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恨着他们,恨着杨幼春对她的再次剥夺 ,恨着毛狗对她的背叛。她对自己说我不稀罕他,他以前不就只是个堕民么?我要跟杨幼春那样他早就爬到我的床上来了!可是每次坐在舍里挑花边,听见路口传来一个大嗓门男人的说话声时,又会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儿对自己说:“听听,是不是他又来了!”

  杨幼春是在一个春夜走进毛狗那间草舍里去的。

  在翘毛支书那里一直得不到性满足的杨幼春,重新对毛狗的强健充满了向往。于是在那个令人躁动不安的春夜,正准备入睡的毛狗意外地听到了敲门声。

  当一阵充满了油菜花香温暖的夜风扑面而来,撩动着他额头上那绺头发时,刚刚辨认出站在门口这女人的毛狗一下子又面临着二十多年前在那个白雪皑皑的上午所拒绝的那个诱惑。当那个虽已远不如当年那样美妙,但对他来说仍然跟原始森林一样充满了神奇和诱惑的身子向他逼近的时候,他没有再次发出那种说不出究竟是紧张还是惶恐的怪叫声,也没有理由再需要夺门而逃。她又骂了他“木佗”。 在他饥饿而又笨拙的动作里,她并未能得到预期中的欢乐,却被他折腾得直哼哼。但当她重新带着蓬勃的情欲再次执着地走向那两间半草舍的时候,她得到的失望已经明显要比第一次少得多。在随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再也不能忘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光顾那间草舍,那张要不是垫满了稻草准硌得人浑身酸痛的破板床。这样一直到两年后。风情不再了的杨幼春像灶膛里一堆已经被完全燃烧过后的灰烬一样,再也燃不起昔日蓬勃的情欲,对那个高大壮实、充满了汗味的身子才完全失去了兴趣。

  稻收后,气温一天要比一天见凉,早晨起来,看见地上几乎厚得跟雪似的霜,方知昨夜怪不得躺在床上脚和背脊都一直未能暖和过来。自章觉民号召每年都得修筑曲江江堤以来,草荡上一到这个季节,家家户户的广播喇叭里便又会开始酝酿围海造田时所特有的那种令人激动而又斗志昂扬的气氛,号召人们去后江和五锄头那些刚刚淤涨出来的滩涂上参加围垦。去了,必得要在那里临时搭建窝棚干上七八十来天的,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和年幼的守在家里。为防火和偷盗,自然也少不得要留下几个干部和精壮劳力。这一年江宁大队干部就剩支书卜荣和杨幼春没去。卜荣以那条腿不方便为借口,杨幼春也找到了要照顾上山人这一充分理由。两人都万万没有想到一场厄运已经在前面不远处向他们招手了。

  当杨幼春和翘毛支书一先一后悄然走进那个车水棚里时,福龙正咀嚼着一根草茎躺在不远处的一个草垛里注视着他俩。过了片刻,他从草垛上下来,心不在焉地慢慢朝那那边踱过去,布底鞋在松软的泥地上显得无声无息。

  几分钟后,三四个激动万分的妇人也都跟着他往那车水棚鬼鬼崇崇地走去,正遇上刚从手拖拉机上下来的大原,他是特意从后江赶回来领物资的。稀里糊涂的大原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跟着他们一起撞进了那间车水棚里。在紧接而来的几分钟里,杨家车水棚里出现了戏剧性场面。面对着突然撞见的那一幕,杨大原那会子淡想发作也只得硬着头皮发作了,将光屁股的翘毛支书一脚踢下来打得半死,又扬言要回家去拿菜刀来把他砍死!而像个树桩一样躺在舍里的上山人似乎也不甘寂寞,冲着门口大喊——

  “快来看呵,杨幼春跟翘毛支书赤膊赤卵地睡在车水棚里,被杨幼春的大儿子捉住奸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快来看呵!”

  这桩丑事于是很快就被翘毛支书的对手们利用,公社革委会立即派了专案组下来进行调查。世上最善心的是女人,最狠毒的也是女人。眼看翘毛支书要不保,受翘毛支书那些对手们的启发,杨幼春以受害者的姿态反咬了翘毛支书一口,去调查人员面前哭诉他如何玩弄权术,霸占她这个良家妇女。于是第二年春上的宣判大会过后,卜荣也正式开始了上山人几年前结束的那种生活。此后村人们再也未能见到过他——肝癌使他过早地结束了监狱生活。

  事情总算过去了,杨幼春虽无大伤,但杨家从此失了翘毛支书这一靠山,日子再无从前那般滋润。新上任的大队支部书记张大又要培植自己的势力,铲除翘毛支书提拔上来的人,重选大队支部委员和妇女主任时再未有人提到过杨幼春的名字。三五个月后,大原也被迫交出了全大队的所有仓库钥匙。风平浪静,杨家又恢复了过去的窘相。

  这一切,兰香尽看在眼里,跟儿女们说:“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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