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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两颗真心

书籍名:《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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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狗自骆老二死后来得更勤了,有时来帮她干活,有时是给他们送吃的来,言谈举止皆无半点越轨之处。毛狗娘更是兰香长、兰香短地不断挂在口里。兰香出工去了,她便把福英和小琴带到自己家里去;毛狗还收了成龙做继拜儿子。兰香知道这对母子用意所在,想到他们跟从前婆婆和骆家兄弟三个待自己的天壤之别,也并不是没有动过心。特别是骆老二死时,几乎全亏了他们母子俩。受人之恩,当不忘报答才是。但她又觉得不能拿这去报答人家。她从前做童养媳妇是迫不得已的,现在有重新选择的权利了,她觉得不能再太亏了自己。虽然毛狗的人品没得说,但她仍然无法接受他的丑陋和从前那种堕民的身份。尽管她也知道自己或许比他还丑陋,童养媳也并不见得比堕民好多少。可也正因为这,她更渴望能得到弥补。

  她一直都在等待着,但毛狗迟迟没有来向她挑明那意思。直到有一天——

  那是个月光澄澈的夜晚,她又坐在舍门口纺线,月光下朦朦胧胧地看见毛狗向她走来,在她旁边静静地坐下了。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恳切地说:“你跟我一起过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她心跳着。多少年来,从来没有男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她已经拿定了主意要拒绝的。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拒绝并没有给她带来想像中的那般骄傲和快乐,因为忽然的感动,因为不忍心伤一颗难得能真心对自己的善良的心。但她还是必须拒绝,必须婉转地——“我是扫帚星,你不怕被我克死?”毛狗说:“我是畚兜心,跟扫帚心最般配的。”她说:“成龙都快二十了。”毛狗黯然地点点头:“我晓得了,你还嫌我是堕民了。可现在是新社会了呀,小章先生不是说过新社会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已经没有堕民门眷了么?”兰香违心地否认说:“我又不曾说嫌弃过你什么了,我自己也生得丑,没地方比你好,只是老杀头去时,我答应过他不再嫁人的。”毛狗气道:“他凭什么要你这样?活着的时候他待你好过吗?”兰香叹了口气,低下头抚摸着另一只手上一根根绽得跟蚯蚓一般粗的青筋说:“天地良心!我到他们骆家这廿多年里,自思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骆家的事。可是他们母子四个……”

  可是未等她把话说完,他又失望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了。她看着他离去,心里忽然起了一阵恐慌。担心他从此再也不会上她这儿来,她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心里一片荒芜,接着又是一阵绞痛。于是她急忙站起身来,要失态地追上去唤住他。

  她往前冲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上。再定睛往前看,清亮亮的月光下,除了自己,哪里还再有什么人影?

  奇怪的是这个梦过后,她看着毛狗倒觉得他处处都是好的了。那些从前像路边的野草一样总令她忽视的优点,现在都一一被她重新发现。她甚至还十分怀念跟随他们一起去挑盐的那些日子,想起每次都是伏在他背上过的那一座座独木桥,心里总是充满了温馨。她又想堕民碍得了什么呢,新社会里才不在乎堕民不堕民呢!是的,小章先生说过新社会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哪里还有什么堕民不堕民呢!

  他们仍然天天见面,仍然经常在一起,可是她一直都没有听到她期待着的那些话。

  福龙和志原跟福英在一群草垛之间绕来绕去地躲迷蒇。两个小男孩竭力想摆脱那个比他们小几岁的小女孩的跟随。他们悄无声息地躲在一个草垛背后。福英找不到二哥和志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们耐心地等待着,谁知她在那里站住了脚,并且声音越哭越响亮。于是他们不得不从那草垛后面走了出来。“难听死啦!”福龙瞪着妹妹说,“比狗哭还难听!”他们一起走向河边的时候,福龙又朝走在旁边的妹妹粗声恶气地嚷道:“走到后面去!难看死啦,两条腿一撇一撇的,像——”

  三个孩子都在河边站住了脚,瞪眼望着不远处水里的那个男人。福龙低声说:“志原是你大哥呢,他把谁渥进水里去了?”就捡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头。石头落在大原旁边的水里,怒气冲冲的水花溅了他满满一脸。三个孩子随即转身飞快逃去,在那块刚刚秋收过后矗立着无数草垛子的田畈里轻而易举地摆脱了那个成年人气势汹汹的追赶。

  张大笃笃地朝门上敲了两下,张大每次总是最后一个到食堂里来取饭。大原将一大盆事先早已备好了的干米饭和一碗油汪汪的肥猪肉片一起装在一只竹篮里,罩上布巾递给他。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拿着只空饭碗正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俩。张大吓了一跳,问大原:“这不是桑怀仁的小儿子桑宝根么?”大原说:“果真是他!我还以为是哪个小队里的,问他话也不说,只拿着个空碗等你给他倒吃的进去,要不然就一直站在那,赶也赶不走。”张大又仔细瞧了那少年几眼说:“是桑怀仁的小儿子没错!前年我去嵊县买谷种时,还在一个山岙里见到过他,跟着那个以前也给桑家做过长工的哑巴老头儿。大概那哑巴已经死了。”便拎着篮子低了头匆匆走了。

  大原瞧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脖子上积满了污垢的黑瘦少年,想着当年自己一家里人连糠菜都没得饱时,这个地主人家的小少爷却最是风光的时候!一股恶气顿时像泉水一样咕嘟嘟地直冒了出来。把一块咬过几口的麸皮糕扔在那只饭碗里,很快就被他三两口就吞了下去。大原又拿起个脏碗盛了大半碗粥,吐上几口唾沫,微笑着朝他递过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把粥喝得干干净净,又将那碗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还给大原。明天他又来了。大原用发了馊的泔水拌了些猪食倒在他碗里,但这回他没有吃,只是站在那里眼泪汪汪地看着大原。大原拿了个拳头大的番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把碗里的东西吃下去就给你!”他望着番薯,目光在那里燃烧着,有几次他把碗举到了嘴边,却还是随即又把它放下了。有人舀了碗米汤给他,他一口一口地喝了,然后抬起头来用一种跟女孩子一样羞怯的目光望着给他米汤喝的那个人。他们想让他开口说话,想知道他这些年来的遭遇,可是结果始终只有他们自己在说话。于是他们失望地说:“跟着个哑巴一起长大,也变成哑巴啦!”

  后来大原用那个拳头大的番薯和两块麸皮糕把他引诱到张老相公河边的一片芦苇荡里,先给他吃了一块麸皮糕,然后命令他去田畈里抱来一捆稻草铺在地上。接着又让他脱衣服。他先是楞了楞,接着就疑疑惑惑地脱下了一件外衣。大原不耐烦地叫着:“都脱了,脱得一丝不挂了就把这块糕和番薯都给你,明天过来还有得吃!”

  当他一丝不挂地坐在那几节稻草上,羞怯地紧紧夹住了双腿,期待着大原实现诺言时,却不敢抬起眼来看对方一眼。那微红的脸,有着少女一样的楚楚动人。大原忽然将他一下摁倒在自己身下,发疯似地在他身上咬着拧着。桑宝根努力忍受住那些疼痛。但当那根硬硬的东西要往他肛门里插进去的时候,他再也不留恋那番薯和麸皮糕了。拚命地挣扎叫喊起来,拔下了对方的一绺头发,又在他光溜溜的肩膀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突然爆发的力量使他挣脱了那种莫明其妙的野蛮和粗鲁。少年桑宝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一样往芦苇荡外面逃蹿出去。但他还是未能逃脱那双刚刚还握过饭勺的大手。他像一只被捕获的野兔,耷拉着可怜的脑袋,进行着对那一手把头发和那两排齿痕的加倍赔偿。在一片金星里,他感到整个脑袋都起码增加了一倍体积,身上的肌肉仿佛都已不属于他了,多挨几脚也已无所谓。后来他感觉到身子在移动,紧接着意识仿佛一下子都腾地站立了起来,寒冷从毛孔里直钻进去把它们都呼唤了出来。明晃晃的水面像一个巨大的木枷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忽然一下子觉得喘不过气来了,一阵墨绿色从眼前一晃而过,几个气泡咕咕咚咚地从耳朵边划过,咽喉处一阵灼痛……

  那三张脸仿佛水面上的倒影,在桑宝根眼前一晃一晃。他的注意力还无法集中在这三张孩子的脸上。对水和寒冷的恐惧仍然占据着他的意识。但那时候他已经略略感觉到了一丝暖和,并一渐渐地注意到了身上的麻袋片儿。

  三个孩子因为他的醒来而欢呼。但他失神的目光和一声不吭的沉默劲儿又使他们的快乐打了大大的折扣。志原说:“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呢。”福英则尖声叫道:“他还在发抖呢!”蹲在地上的福龙忽地站起了身说:“你们看着他,我再去替他弄只麻袋来。”等到他再次背着只麻袋返回来的时候,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他自己走了。”他的同伴们说。“爬起来披着那只麻袋就走了。”他们似乎害怕他生气,于是又赶紧补充了句——“我们想拉也拉不住他。”

  天渐渐地黑了,福龙用那种近似于讨好的口气对妹妹说,“你先回去看看,我把那麻袋谷都倒在地上了,娘收工回来有没有在骂。”

  后来有传说桑宝根被他姐姐蕙蕙接到城里去了。但没过多久人们又看见他披着麻袋爿儿出现在草荡上的村村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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