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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噩梦缠绕

书籍名:《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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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他依然是个温和而富有同情心的乡村医生了,每日要么守在药铺里替人诊治,要么去慈航寺里与远智和尚杀上几盘,既不再为国民党做事,也没有土地这些令人眼红的资产,有的只是当地老百姓对他的深深爱戴,何况他还有一个在共产党那边做事的儿子。他相信共产党非但不会再对他怎样,还很有可能会重用他——共产党建立新政府照样也得有县长、镇长的。纵然不重用他,只要逃得过开头一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一官半职,但他还有钱,用小坛子封存着好几坛的银元。到春暖花开,气候又重新暖和过来的时候,照样可以置地、开店铺,也许仍然还可以买官做。他不相信共产党就真的跟神一样,都不食人间烟火了!

  这样一想,他心里又感到好受了许多,觉得自己要比桑怀仁父子明智得多。于是以一个闲人身份静观局势。他相信小儿子悟民的和尚不会白当的,说不定共产党这次翻天覆地地一闹腾,对他章一天来说反而会是件好事呢!当然,他还不知道儿子章觉民这时候已经回到了草荡。

  章觉民一回到草荡即去找毛狗,他说:毛狗你想不想跟你的门眷一样平等做人?想不想顿顿都有白米饭吃、好衣服穿、亮堂堂的砖瓦屋住?想不想……,毫无疑问,毛狗和所有的穷汉光棍汉一样,都很快被小章先生所描述的那种由穷人当家作主,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也没有歧视的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打动了心,他们很快秘密地组织起了一支上百人的草荡游击分队,配合沥水支队频频袭击那些乡镇警察所,剪断他们的电话线路,又冲进乡公所里,神气地把那些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乡镇长和保长一个一个地从桌子底下、柜子里或草丛、芦苇荡里揪出来。

  最难忘的是那次冲进桑府里去,他们得意于自己能在那里面大摇大摆地走,而不再像从前那样连在院门口伸一下头都不敢。桑家大院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些管门打杂的长工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们当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桑家佃农,都一齐记起桑怀仁昔日跟他们要租时的苛刻和吝啬来,于是见了那些桌椅板凳、锅锅灶灶之类的,就没好气地砸两下。他们瞧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瓷瓶儿听见箍桶阿三叫道:“这么多瓶瓶罐罐怕都是桑怀仁的夜壶和酒壶吧!”长工们说桑怀仁平时不常喝酒的,偶尔喝上一两滴也全是为了陪客人; 佃农们说桑怀仁晚上才不起来尿尿呢,他要尿都尿在……;穷光棍们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老子家里连锅都买不起,他们地主老爷的连个酒壶尿壶都弄得花花绿绿、怪模怪样的!有人拿了鼻子去闻里面究竟是酒气还是尿躁气,手里一松动,便一声脆响,满地都是碎碎的瓷片儿。他们说真好听,真好听,再摔一个听听。于是又一声脆响,还不过瘾,又拿起一个。

  章觉民正在帐房里翻寻桑家地契和帐册,忽听得上房一片乒乒乓乓的声响,急跑上来看,正见着每个人都在那里砸得十分起劲,慌忙大声喊道:“住手住手,都快给我住手!”他们扭过头来看着章觉民笑:“这些东西留着只怕给谁都不会要,盛粮食嫌太小,放油盐酱醋又太大,还是砸了干净!”又是乒乓几声,章觉民急红了眼:“这是古董哩,桑怀仁用上百亩熟地换来的古董哩!”他们这才瞪眼望着满地都是的瓷器碎片片儿,接着你看我、我看你地全愣了。离开的时候,有几个趁着同伴不注意,偷偷地捡起几片大的腋藏在身上,也不怕那些锋利的瓷片会划破他们的衣服和皮肤。

  在桑家粮食贮藏室里,又发生了一场令章觉民意想不到的混乱。杨老头和上山人的闯入成为这场混乱的导火索。翁婿二人听说小分队进了桑家院子里,赶紧找了只装盛得下两个人的麻袋,一瘸一瘸地匆匆赶来。自回到家里后,他们一直都未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白米饭。杨幼春总是用煮得糊糊的甜菜和芥菜叶子掺一两手把麦粞像喂猪一样地搪塞他们,晚上做梦都在想着南山上吃的大碗大碗雪白的米饭和油亮亮的肥猪肉片。他们率先冲进贮藏室里,径直奔向那米缸和悬挂在梁上的腊肉、火腿,恨不能把它们全都一古脑儿地装进那只硕大的麻袋里。一旁的小分队队员们本来面对着这么多粮食,就已经不太能够控制得住自己了,这么一来,便连最后一丝儿拘谨也都没有了,一窝蜂地跟着拥向那些米缸、面缸。找不到袋子的,就把裤子脱下来,扎住那两只裤管。挤不到米缸和面缸边上去,也抢不到半只火腿、半块酱肉的,便去夺那些油甏和酒甏。

  章觉民跑来跑去地大声吼道:“怎么能随便哄抢?怎么都跟土匪一样呢?放下!都给我放下!”没有人理他。章觉民只得退到门外对天鸣了一枪,众人这才楞了楞,手里有了片刻的迟疑,可是须叟屋里又马上恢复了刚才的情状。章觉民抓住了毛狗的一只手腕,毛狗正光着屁股往那裤腰里塞面粉,小章先生喝了声:“毛狗!”,他这才扭过头来看着小章先生的眼睛,脸蹭地一下子红了。“把面粉倒了,穿上裤子,都像什么话!”毛狗乖乖地套上那裤子。小章先生又说:“去叫大伙都住手。”毛狗放开大嗓门——“老爷们都别……”小章先生跺脚说:“怎么还叫老爷,叫同志们!”毛狗为难地说:“我不叫他们老爷那该叫啥呢?他们都是我的门眷呀。”小章先生严肃地说:“不许再叫‘老爷’,马上就是新社会了,奴性还这么重!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都改过来了,你一个‘老爷’改成‘同志’就比这还艰难?赶紧去让他们把东西都放下!”

  总算把人都劝住手了,可是那些粮食也被抢得差不多了。小章先生大声喊道:“把东西都放下,否则谁也别想出去!”上山人和杨老头拖着那个大麻袋一瘸一瘸挪到门口,章觉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翁婿二人凶狠地喝道:“老子拿的不是你们章家的东西,给我们让开!否则——”“否则怎样?”毛狗走上去护在小章先生旁边,大声喊道:“这两个都是南山上下来的土匪,我们不能让粮食被土匪拿走!”上山人二话未说,便朝小章先生脸上恶狠狠地挥去一拳,随后与丈人两个拖着那麻袋夺路而逃。但那麻袋实在是太沉重了,他们又舍不得放弃一部分。他们朝小章先生脸上捶去的那一拳立即换来了众人一顿结结实实的打。当他们最后鼻青脸肿地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时,箍桶阿三又朝上山人那条残腿上踢了一脚。杨老头突然抓起放在门口的一把臼齿,疯了一样地砸向箍桶阿三!

  结果谁也未能从桑家带走一粒粮食,却把一条人命永远留在了那里。

  后来一连好几个夜晚,章觉民都梦见箍桶阿三跑到他床边来哭泣,每次醒来都使他觉得难过而又可怕。他竭力想摆脱这个梦,却又总是摆脱不了。他睡在毛狗那里,便把晚上睡觉时的这些苦恼告诉了毛狗娘。毛狗娘说可能是这个破庵里鬼气太重的缘故。他虽然不信,但也想换个住处或许会好些。刚巧父亲得悉他已回来派了长春来接他。他在回家途中,远远望见骆家童养媳抱着个孩子在路口晒稻草。他压根儿没有想到那个矮小的妇人怀里的孩子会跟自己相关,只想起数个月前在她家草舍的阁栅上做过的那个梦,梦里有蕙蕙身上的气息、蕙蕙的呢喃、蕙蕙的颤抖和蕙蕙身上的温热,直到现在回忆起来,还使他耳热心跳,觉得自己跟蕙蕙之间似乎真的有过肌肤之亲。他带着这个梦逃离了草荡,又重新回到了西城,然后辗转到了上海。它像一本相册一样,在这几个月里的漂泊生活里,只要一打开它,无论是在多么沮丧,多么艰险困难的时候,心里都会充满了温暖和柔情。他后来也找过兰萍和黄菊,兰萍去了遥远的陕北,跟着一个他们互称为“同志”的红军老干部。他和黄菊有过极短暂的婚史,他们在从西城到上海的途中结了婚,到达上海后的第十四天,黄菊就被遇了害。

  现在,他非常渴望能得到蕙蕙的消息,想知道她跟那个开钱庄的徐姓少爷是否幸福,他非常非常想让她知道自己当初没有好好珍惜她的那份感情该有多么后悔,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再往回倒,倒回到他们一起在王母山上度过的那个夜晚!可是他又不敢见到她。要是她知道他带着草荡游击小分队里的人查抄了她的娘家,并配合沥水游击支队四处搜捕她的父亲和哥哥,他不敢想像她又会多么恨自己!

  回到家里后,他见到了一个与几个月前截然不同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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