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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身不由己

书籍名:《日出草荡》    作者:陆亚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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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前,那个叫红牡丹的女孩出现在他最后一瞥里的神情也正是跟她此刻一模一样的神情。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还一直隐藏着这个女人,更没有人知道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对她的怀念、内疚和不安中。

  那时候他还姓莫,刚从浙西那个山窝窝里逃壮丁出来,在里畈一大户人家做长工。东家是个戏迷,晚上但听说哪里有戏,都会让莫怀仁摇着乌篷船送他去看。那年春上,来了个从嵊县过来的戏班子,甜糯柔软的越调从里畈一直唱到县城周围的那些乡镇。做了近一个月的戏,尽管每天都重复演着《狸猫换太子》、《情探》、《血手印》和《孔雀东南飞》这些老剧目,东家却还是一场不缺地都看了下来。莫怀仁看着这些没有精彩的打斗,只是咿咿呀呀、不死不活唱着的越剧,常常不到中场就开始打起了瞌睡。唯一不会使他打瞌睡的只有那出《情探》。演敫桂英的白牡丹只要一出场,他就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这女孩子脸上总有一种忧郁、凄楚的神情,让人情不自禁地起爱怜,情不自禁地为她心碎,为她心里一阵阵地绞痛。每次在台上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莫怀仁就会在心里对她充满了崇拜和征服的欲望。他恨不能跟那些当地最大有声望的乡绅老爷们一样,坐在离戏台最近的座位上,让她一低眼就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强壮和槐梧。

  那天晚上戏班子又在金家庄演《情探》。那敫桂英一出场,莫怀仁便一眼就看出不是白牡丹演的。跑到后台去一打听,才知道那女孩子因病不能出场。莫怀仁鬼差神使地找到戏子们晚上睡觉的那个窝棚里,人差不多都已上了前台,只留下那孩子躺在里面。也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脸红红的,模样儿似乎比在台上看起来更为清秀、俊俏,神情也更为凄楚动人。莫怀仁咽了口口水。

  没有人过来。

  莫怀仁又咽了口水,慢慢地朝那地铺挪步过去。

  进口处还是没有人出现。

  于是莫怀仁不能再满足于光蹲在那里瞅着和只咽口水了。顷刻,一条毛茸茸的大腿压在那女孩的被窝上,跟着另一条大腿也压了上去。四条腿便纠缠在一起,都在那里蹬着。女孩的哭救声和咒骂声都被前台的锣鼓声淹没了。

  当他像一头吃足了草料的牛一样,摇摇晃晃地将要离开那个窝棚口的时候,又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这最后一眼给他脑海里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象——她穿着那件被他撕破了的短褂子,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那里,湿漉漉的脸上被那些蓬乱披撒下来的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大半,目光失神地望着旁边一把破二胡。

  他感到双腿和手臂一阵发软,弃下东家和船就跑了。过了两天,他又悄悄跑回来过,却却也打听不到那戏班子的去踪,一直到他入了桑家还是没有那女孩子的消息。

  他又若有所思地望了眼月月。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县城大街上。他当时暗暗吃了惊,那忧郁的眼神,那眉头微蹙时说不尽的韵味使他一下子又想起了多年前被他强暴过的那个女孩,不由得紧紧跟住了她,一直到那个叫“满楼春”的妓院。结果却使他非常失望,那女子一听说白牡丹这三个字便一脸的惘然。但后来桑家那个连冯根生也不得不恭敬听命的老头子蹬腿一走,他还是立即让人带了五百块大洋把她赎了出来,就冲着她跟白牡丹酷似的那眼神,那气质和脸相。

  此刻,他不由得又心疼起了那五百块大洋,想着这婊子真是本性难移。但他还不想把这件事闹大,弄得满城风雨,让外人和长工们笑话;而另一方面他也不能把桑祖辉怎样,这小子今非昔比,小不忍则乱大谋,虽说他心里总像吞了个苍蝇般恶心难受。

  但他没有想到事情还只是开了个头而已。他在紧随而来的第二天晚上的睡梦里被她抚摸和抱醒。月月从来没有使出过这么大的劲搂抱着他,几乎要使他喘不过气来。她的身子像藤一样紧紧缠在他身上,双手在他身上那些部位里饥渴地抚摸着,口里呢呢喃喃地呻唤着桑祖辉的名字。他一个翻身扼住了她的脖子,迫使她松开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的那两条手臂和脚。然后像对待一个破布包一样把她狠狠地踢下了床。

  天还没有亮透,桑怀仁便把几个家人吆喝醒,让他们将凡是属于月月的所有衣物全都扔进厨房旁边的那间贮藏粮食的厢房里。并且不允许奶妈把桑宝根抱到她那里去。半夜里她又慌慌张张地从那间贮藏室里逃出来,一直蹑足跑到桑祖辉的卧室门口,压抑着哭泣声敲着他的门。他没有理她,她一直在那里固执地敲着。那扇门终于松动了一下,她立即扑进去紧紧地抱住了他,一边哭,一边惊恐地说:“那间屋里的老鼠都跟猫一样大,牙齿白生生的有寸把长,等我睡着后会把我一口口地吃掉!”

  他一声不吭地把她抱上了床,并为她脱去了鞋子。她像溺水的人遇到了一段树木一样紧紧抱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哭泣着哀求:“带我离开这里。带我离开这里。”他已经剥光了她身上的衣服,拍拍她的屁股说:“去跟桑怀仁说,桑宝根不是他亲生的,是你跟过去的一个嫖客一起生的。”她固执地摇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给嫖客生过孩子!我不会再做妓女!”桑祖辉立即冷下脸来抹开了她的双手,侧身朝另一个方向睡了。她扑过去,像一件衣服那样朝他身上覆盖上去,抓着他的手哀求他抓她咬她揉她,他这才慢腾腾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去跟桑怀仁说不说?”“我去说,可是——”她呜呜咽咽地哭泣了起来——“宝根,宝根真的不是那些嫖客生的呀,我怎么会给那些嫖客生孩子呢?”

  窗纸渐渐发了白,那边房间里传来桑怀仁起床时的咳嗽声和进进出出的的脚步声,她吓得簌簌发抖,他又拍拍她的屁股鼓励说:“去吧,把我刚才跟你说过的话去跟他说一遍,说完了我就立即带你走。”她依然战战兢兢地:“他会把我打死的!”“不会的,”桑祖辉指指挂在墙上的那把枪:“他要是敢打你,我就一枪毙了他!”她忽然打了个寒噤,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不要把他打死,老爷——老爷总还是个好人!你只要把我救出来就是了。”他点点头,夺下了她手里准备穿上的那些衣服:“就这么去吧,老爷又不是没有看见过你一丝不挂时的样子。他最亲你时还不是你没有穿衣服的时候?”

  她下了床,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不要再把我带到县城里去,我死也不会再跨进‘满楼春’门里去了!”他微笑着点点头:“不会的,不会的,你赶紧去吧,老爷要下楼了呢!”

  几分钟以后,他的微笑真正发自了内心,他听见整个宅院里的仆人们都在争相奔叫——“老爷吐血啦!”“老爷晕倒啦!”“快去跟大少爷说请章镇长来!”

  桑怀仁说:“祖辉你进来,明天我要到蕙蕙那里去住两天,家里有一些事情我想跟你交待一下。”桑祖辉刚刚走近床边,桑怀仁突然将放在床头的一碗汤药都泼在了儿子脸上,气喘吁吁地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我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对你也有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你竟要这样逼我于绝路!” 那药幸好已经不烫,桑祖辉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冷笑道:“当年你为了桑家那一百多亩地的家产都能跟一个疯女人成亲,又在桑老头子的暗示下跟一个丫环偷偷生下蕙蕙,冒充是跟那疯女人一起生的,老头子气一咽,就把婊子也娶回了家——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桑怀仁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可是你永远也休想得到什么!你这只没心眼的狼,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从县保安总队里滚出去的!”

  贮藏室门外挂了锁。有一天桑祖辉从那门口经过,听见里面似乎又在自言自语——

  ……海神爷,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你怜我孤苦伶仃,你得替我作主啊。怎么?我哭了半天,你一点也不理睬我,莫非求你的人太多了,你忘了那天我和王魁在此盟誓了么?呀,判官爷,请你查一查吧……

  他听出这是《情探》敫桂英阳告中一段独白,那逼真的摹仿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一个月来,他时常从这间屋子门口经过,欣赏着里面各种各样古怪反常的声音,想到这个刚刚还深得桑怀仁宠爱的女人,短短两三个月时间自己就使桑怀仁一下子对她失去兴趣,变成跟王母山上的那个差不多模样,他在一阵不安的同时又感到很得意。

  他也想到过要寻找自己亲生父母,但除了桑怀仁和冯根生外,还的谁知道这些隐情?而冯根生知道的那一点似乎都已一股脑儿地透露给了他。他后来才知道冯根生与桑怀仁之间并不和睦,当年的桑老头子蹬腿去时,把那点儿家产全都留给了桑怀仁和他的疯女儿,冯根生却什么也没得到。二十来年里,桑怀仁一直欺骗他和蕙蕙:他们的母亲得了可怕的麻风病,需要长年累月都单独呆在一间小屋子里进行封闭治疗。兄妹俩常常偷偷趴在窗台上,用舌尖舐开那间小屋的窗纸,每次都看见他们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他们不知道父亲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请城里的医生来给她打一支安眠针,这种安眠针药性能持续一个星期之久,是从洋人那里买进来的,价钱非常昂贵。桑老头子一死,桑怀仁就不愿意再在这疯女人身上花费这笔钱。

  总是到五更时,桑祖辉就要起来去院子里走一走。桑怀仁带着小儿子离开后,家里总觉得是空荡荡的。又走到那间贮藏室门口了,忽然听见里面有不同于以往的哼哼唧唧声。门锁钥匙在管家张大那里。他恼火地朝那扇门狠狠踢了脚,忽然想到还有后窗户,赶紧绕过去,可惜慢了一步,那扇窗户早已像嘴巴一样大张在那里。天一亮,他即让人把那扇后窗户用木板钉死。后来他又进贮藏室去看过她两次。一次她正骑在一袋米上,将米从一个破洞里一把一把地掏出来往嘴里填;第二次进去的时候,她已不再认得他,也不再唱戏,目光呆呆地望着从门口走进去的他,只喃喃地说:“让我回‘满楼春’,还是让我回‘满楼春’。”

  最后一次看见她也在一个天似乎还要再暗一些的凌晨,在那贮藏室门口正撞见卜荣背着奄奄一息的她慌慌张张地从里面出来。看见他卜荣那两条腿一下子软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给他磕头:“大少爷你和老爷都不要了,就给了我吧!”他的嘴角又浮起一丝好笑,朝卜荣挥了挥手。卜荣立刻爬起身来,将那女人重新放到背上,像一条偷衔了块肉骨头的狗一样,惊惊恐恐地跑去。他举起那只拔枪的手,慢慢地瞄准了卜荣的右腿。才露出个鱼肚的黎明一下子被那枪声震醒了。

  他说:“卜荣你听着,这个女人是从你老爷和少爷的床上下来的!”

  他说:“卜荣你该知道偷吃肉骨头的狗被打断了腿是不冤枉的!”

  杨老头和上山人在南山上被抓后的第十一天,杨幼春终于也得到了消息。在此之前,她还刚刚用下江那户人家把接走金凤时送来的那笔钱给自己置了一身时髦的新衣裳,又买了一瓶雪花膏,将自己打扮得鲜艳动人、香气扑鼻,然后倚在自家门口,冲着某个正从田塍上走来的汉子妩媚一笑,那人便不能明白好好的一条田塍怎会那么难走了。

  多年来的独居生活,使她深感自身的痛苦和欢乐大于一切,感悟到人生在世,不过如梦一场。难得在梦里,便不能委屈了自己的筋骨、肠胃和脸面,也不能委屈了那七情六欲。她在金凤和中原相继离开她身边的时候,都哭过一场,但哭过后眼泪也同时更加彻底地带离了一切。她在得到那个意味着她今后生活会失去依靠的坏消息时,也狠狠地哭了一场,骂上山人,也骂自己的老爹断送了她这一生。随即她又哭泣着去找镇长章一天,恳求他救救她的老爹和男人。她的哭声尖锐动人,她的要求直截了当,她的双眼因为泡了泪水的缘故,熠熠动人。倒把章一天弄得不知所措了,习惯地抚摸着他那个坦率的脑顶劝道:“别哭啦,人都是桑祖辉抓的,你爹和你男人也太不安份了!鄙人身为这里的一镇之长,上要效忠党国,下要对得起父老乡亲,能在县长和桑祖辉面前帮你说的,自然是尽力而为,你还是回去吧!”

  慈眉善目的章镇长一连说了好几遍“你回去吧”,她才哭哭啼啼地离去。她不知道章镇长是否真的替她爹和男人说了话,后来她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为救老爹和男人四处奔波,甚至懒得打听他们都被关押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她从此将是无依无靠了,而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她又得到了他们多少依靠呢?

  她靠的还是自己。起初家里缺米缺油盐了,她少不得又要差大原或她亲自去骆家跑动。兰香只要有,总不会令她失望。尽管她总是看不起骆家这个童养媳,背地里只是笑她人丑,又不会打扮,终日里蓬头垢面、衣服破烂得像个讨饭婆。但自从那回兰香在她家车水棚里发现了那双布鞋后,她们又恢复了骆老大和老三死之前的那种互不理睬的状态。

  一个喊着“修缸补甏哦——”的江西人从田塍上走来,还远远未到杨家门口,就看见杨幼春软软地朝他招着手。那江西人大概过了两个左右时辰,才从她家舍里满脸不高兴地出来。到了村里另一户人家坐下修缸时还在嘀嘀咕咕:“那个女人心真凶,就那么一回把我十来天赚的几个铜子都掏走了,还嫌我身上有气味!”村里的小孩子后来跟大原吵架,便学着那江西人吆喝道:“修缸补甏哦——补你娘的破河蚌!”

  兽医朱四背着药箱路过杨家门口,杨幼春起先好好地在路口晒草,忽然捂着肚子一下蹲倒在地上,无比凄楚地呻吟:“哎哟——痛死了!”朱四把她扶进了舍里。后来朱四满头大汗地跑出杨家门外,逢人便告诉:“慌死我了,杨幼春按着我的手要我替她揉揉那肚子,揉着揉着她就把我的手往她的下身拉!我身上还有好几百文铜钱藏在口袋里没交给我老婆呢!”那些小孩子们听说后又故意跑到大原面前,忽地捂着肚子蹲倒在地上——“哎哟我肚子痛死了,朱四你快来给我揉揉!”

  那年草荡上有关杨幼春的笑话层出不穷。如果不是杨老头跟上山人的突然回来,不知还会再冒出多少。

  杨老头和上山人招摇过市地一下子出现在张老相公河边的直路上,村人们对桑祖辉这么快就放了人,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他们都私底下感叹着这桑家大少爷比他地主老爹还狠毒——他们看见的那翁婿二人四条腿已经变成了六条。

  杨老头和上山人被抓的一个多月后曾经出逃过一次,但还没跑出半里路远,就被桑祖辉手下人重新抓了回来。桑祖辉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用手亲切地摸摸翁婿俩的腿,啧啧称赞:“多粗壮啊,怪不得跑起来那么快,真是好腿!”

  桑祖辉说:“看起来倒是挺好的,可就不知道烧起来怎么样了。真金不怕火烧,到底是不是真金还要烧起来再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皮肉的焦臭味儿。桑祖辉朝耷拉着脑袋的翁婿二人看了眼,挥挥手说:“看来都不是真金。撤了火,给两张船票把他们放了!”

  家里一下子添了两个腿不全的人,杨幼春心里有说不出的苦。这两人又常年在外干那营生,早把脾气都养得没了一点儿水份。那条残腿给他们带来的疼痛和不便更使他们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杨幼春也不是个消闲果儿,两人一闹,便将家里吃的都藏起来,一走了之。等他们都饿得闹不动了再回来。几次三番,翁婿俩的性子都不得不有所收敛。

  杨幼春在再也得不到他们的依靠之后,变得能干、勤快了一些。她也跟着毛狗他们一起去后江挑过一回盐,虽然只挑了十来斤,又成为村里人的一个笑话,但她把两只脚上的脚泡都走得有乒乓球大,也算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她还坐船去下沙放过花边,就在那一次她才见到了大女儿金凤最后一面。

  当船过了江,拐过一个弯进入一条内河的时候,站在船头上的她忽然听见背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娘!娘!”她急忙扭过头来却见是金凤在一个河埠头上拼命地朝她挥着手,并且不顾一切地下了水要往她这边蹚过来。那水一下子没过了她的腰部。她大叫一声“金凤你站住!”便急让船老大把船调过头来往那河埠头撑过去。女儿齁齁的喘息声似乎比先前更急了些,哇地一声扑倒在她怀里气喘吁吁地哭了起来。身上的肋骨比先前更清晰地一根根鲠露着。

  金凤说:“娘,这两天我那气总是喘不过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昨晚上做梦看见几个陌生人一铁锹一铁锹地铲着泥往我身上扔!”

  金凤说:“娘你把我带走,你让我在家里干什么活都可以。”

  金凤说:“我白天晚上只要一做梦就会看到你们。有时候我洗不动衣服了,坐在石级上靠着,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会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大原中原和志原也都会朝我走过来。中原还跟我睡一个床头,晚上也还老是把我的裤子一起尿湿。”说着,她气喘吁吁地笑了。

  杨幼春一边理着她头上那些稀稀疏疏又黄又卷的乱头发,一边呜咽着告诉她:“中原早已淹死了,他也想跟着你一起出来,过江的时候落进水里……”

  杨幼春说:“你现在病成这个样子了,回来了我也没办法——我没钱给你治啊!你爹跟你爷也都成了半残的废人呆在家里张着嘴跟我要饭吃。”

  杨幼春说:“他们送过来的那笔钱家里早已花得精光,我怎么去要回你呢?”

  船离岸的时候,杨幼春泪水涟涟地朝湿淋淋地站在河埠头上的女儿挥挥手哽咽地说:“你熬着,娘有钱了就来接你!”

  这是杨幼春在接到金凤被溺这个消息的半个月前发生的事。那时候上山人熬不过饥饿和那条烂腿上时时发作的疼痛,一天到晚地拿着根裤带说要吊死。杨老头则时常拄着根大原趁天黑时去骆家竹园里替他砍削来的竹棍,呆楞楞地在自家竹门槛上坐半天,目光长长远远得像小孩子们手里的鹞线,望着那一块块已经被拔尽了草弄平整了的土地,杨老头突然也会产生跟上山人一样想死的念头。可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完了,杨老头又不甘心。

  四十来岁的草荡人都该知道杨老头的父亲杨江司的名气。江司是对治江人的一种尊称,相当于工程师之类的。杨家在江司手里时,在草荡上也算得是屈指可数的人家了。他们有牛、有水车、有磨房、有数十亩田地,更令人羡慕的是他们还居住在一间草荡上很难找得着的瓦房里。那时候桑家算什么呢?桑家那时候还怕被潮水卷了去,高高地蹲在王母山上!杨江司死后,他们才开始在草荡上圈买土地,一圈就几公顷。随后他们在草荡镇上开了个比较大的磨坊,用最低廉的加工费逼迫杨家的磨坊不得不关门。接着又用低廉的价格一口一口地蚕食着那些刚刚由盐碱地改造过来的熟地。不知不觉中,杨家已经有大半土地跟着落入了他们口里。那年草荡水灾,潮水吞没了他们最后几亩土地,冲垮了他们的房屋,把来不及逃走的女主人永远留在了那里面。葬下肠子被压出了一地的女人后,杨老头便出了门。

  在南山上,杨老头本来想干一两年攒点置地的钱就洗手回来的,谁想钱就是攒不够数,手里没有真家伙,他又不敢干大,不敢正面去对着干。攒不到钱他又不甘心,加之人在江湖总是身不能由己。如今地依然没能置起来,却把自己和女婿两个的腿都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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