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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籍名:《女红》    作者:楼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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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完了女女,贺红雨又开始托人打听,想尽快把二女女嫁出去。留下一个儿子了就怎么也好说了。就这样打听了半年也没个合适的人,贺红雨愈发着急,只怕二女女嫁的却要连女女都要不如了,成分不好便罢了,她还不如女女漂亮也没有女女灵巧,成天呆呆的,往哪一坐像袋黑豆似的,让别人还以为她在使什么脸色给人看呢。还有段东麒,都二十一了,按理说也该娶媳妇了,可是好点的姑娘谁愿意嫁给他啊。娶个瘸子拐子回来,她还不愿意呢,自己生这个儿子容易吗,都是被段星瑞拖累的。可是谁让自己当初选中段星瑞呢,真是环环相扣,到最后根本找不到最初的那个源头是什么。她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的凄惶,早知道是这样的,当年又为什么要心急火燎地把他们生出来?拼了命似地一个接一个地生,差点把自己的一条命搭进去,生出来就不能让他们再回去了,简直像钻进了自己的圈套。

  无论怎样,一年还是自顾自地过去了,时间的脚什么也拦不住,就是天大的事发生了它也照旧,更何况一年下来也就是些人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转眼就是过年了。年底队里给家家户户分了些粮食,过年的时候成了一年粮食最充沛的时候,甚至可以奢侈地吃顿饺子。除夕早晨,贺红雨出去割了一斤肉,准备包饺子。卖肉的李屠夫刚杀了一口猪,切成两盘,摆在案上,很多人正围着两盘肉看,好像没见过一样。猪肉挂在钩子上正冒着热气,红红白白的赤裸在凛冽的空气里。众人围着议论割哪块好点,哪块太肥了没瘦肉,哪块又太瘦了缺油水。李屠夫一边噌噌地磨一把白花花的刀子,一边高声说,不用看了,都是好肉,千言万语一句话,割了我的肉你家炖肉我在十里外就闻到了。众人哄笑,一个女人说,倒是张老太把你给渡出来了,她说她家的猪还长着双眼皮呢。众人又是笑,说着笑着都战战兢兢地割了一斤半斤的回去了。也就一斤了,万万多不得了,这一年不过了么?一年还这么长,这才不过开了个头,现在吃多了,一过夏天全家就得把眼珠子都饿蓝了。

  贺红雨狠了狠心,也割了一斤回去了,又剁了一堆白菜帮子和胡萝卜,和成馅。一斤肉一搅到一堆白菜萝卜里就基本消失了,连影子都找不见,就闻起来似乎还勉强有些肉味。全家人等一年就等着这点肉味了。饺子包好了,下锅煮了,又捞出了捞了一大盆摆在了桌子上。全家人围着吃饺子,哧溜哧溜着,烫着舌头和嘴唇还是硬塞进了嘴里,雪白的蒸汽哗哗地冒着,四个人的脑袋都被这蒸汽淹没进去了,看起来就像是个四个无头的人正围着桌子坐着。饺子咬开一个,里面黄黄绿绿的,咬半天也不一定能咬到一点肉星。蔬菜咬起来咔嚓咔嚓作响,一窝兔子似的。

  因为嫁走了女女,大家就都能多吃一点,不过她那份基本上是段东麒吃了。段星瑞只吃了几只就不吃了,再让他吃他很坚决地说一只都吃不下了。贺红雨知道还是因为女女的缘故,他觉得他们对不起女女,他觉得他们吃的是女女的粮食。女女从出嫁之后极少回娘家,即使偶尔来一趟也是下午来晚上前就走,贺红雨知道她是为了给娘家省一顿饭,也知道她不常来的原因,多少对他们还是有些恨意的。他们不愿留她,把她草草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她心气那样高的一个人,出嫁了又能好过到哪里去。简直像是把一把柴塞进了灶里,还能落个全尸吗。贺红雨一个字都不敢多问,女女偶尔来一趟娘家,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偷看着女女的脸色。生怕自己说错话了。她想,这是怎么了,搞得自己像个孙子一样。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要这么做,因为她知道,她心里终究是虚的。就像当年自己出嫁之后不是再没有踏进娘家半步吗,因为她恨他们。现在的女女,就是当年的自己。真是一步一轮回。

  大年初一,一家人就守在屋子里围着火炉坐着,也没有人上门拜年,右派家谁敢进门。他们也无处可去,在这安定县里他们一家人像在孤岛上似的无着无落。炉子里烧的是柴,段东麒不停地往里填柴,柴烧完了慢慢成了灰烬,柴火在刚开始时还是红色,后来慢慢变瘦,瘦成了蓝色,再后来变枯了,枯成了骨头一样的灰白色。段东麒把两个红薯和土豆埋进了灰里,不一会便散发出了茎类植物甜腻的清香。段东麒伸手去翻那红薯土豆,被烫了一下,急忙把手缩回来含在嘴里,眼睛却还是寸步不离地盯着那红薯。

  贺红雨想,都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还这么孩子气,这个年龄本该娶媳妇生孩子了,他倒好,因为娶不到媳妇,便无限期地延长了自己的童年,心里也是把自己当个小孩一样。被迫地长不大了。贺红雨忍不住一阵悲从中来。这时候已经到正午了,窗外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正午是祭天君灶神的时候,家家户户在这个时候就在院子正中间摆上纸做的排位,摆上两只面做的莲花,然后烧香祭拜,祈求来年平安。段家从来不祭,是因为段星瑞不信这些,所以也就免了。

  四个人正坐在屋子里听着窗外的鞭炮声时,二女女忽然站了起来。就是过年的时候也没有一件新衣服,她穿的是女女留在家里的衣服,女女比她矮,所以她穿上女女的衣服就像是被勉强按进了衣服里一样,身体进去了,手和脚却进不去,便长长地露出了青灰色的一截子,像刚从土里长出来的根茎一样。

  二女女忽然站在了屋子的正中间,脸上静静地没有任何表情,周身散发着一种凛冽的肃穆。她后退两步忽然冲着段星瑞和贺红雨就跪了下去,她说,爹,妈,过年了,这么多年里都没有给你们拜过一个年,今年我给你们磕个头就算给你们拜年了。说完便头朝地磕了三个头。段星瑞贺红雨包括段东麒都怔住了,段东麒很快把脸向窗外扭去,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自己反倒羞涩起来了。段星瑞和贺红雨坐在那里一时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脸涨得通红,窘得和什么似的。他们都觉得这三个头磕得有些奇怪,没有出处的,像无根草一般,都觉得消化不了。他们家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传统,所以突然磕头让他们心中顿生寒意,隐隐约约心中都有些害怕。但是两个人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想躲闪开了,都讪讪的。好在二女女磕完头就站起来了,屋子里的空气又和刚才接上了,几个人这才活过来一点。

  坐在那里不动,却久久觉得心悸的是贺红雨,她最近一直琢磨着怎么把二女女嫁出去的问题,已经有个媒婆来给她说了个人,年龄太大了些,四十多岁的瘸子。但是勉强还能种地,家里的活也都做得了。贺红雨犹豫着,这分明连女女嫁得都不如啊。说年后再给媒婆答复,她没有和二女女说,因为只觉的自己心里有愧。难以启齿似的。把二女女嫁给这样一个男人,真像是把她随便处理出去一样,只要有个人要就行了。二女女这一磕头她简直觉得就是冲着她来的,她是存心要惩罚她似的,她心里一阵疼痛,差点落下泪来。无论怎样,她都是她生下来的啊,她身上有她的血和肉。她担心着过了年该怎么和二女女说,她一想就有些害怕,竟盼着这个年过得慢些再慢些,恨不得让时间停住不再往前走才好。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段星瑞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贺红雨有些害怕在家里呆着,也出门看别人家闹红火去了。只留下二女女和段东麒在家里,上午太阳出来了。冬天的太阳里有一种干瘦却倔强的温暖,很薄很脆的一层阳光像瓷器一样镀在人身上,一片一片的都能摸得到。二女女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屋外的阳光,忽然掉头对段东麒说,我要出门了。段东麒没反应过来,随口嗯了一声。二女女便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她忽然又回头说了一句,好好对爹妈。说完就出去了。段东麒呆呆地坐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他刚才就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二女女出去了把屋子里浩大的寂静都塞给了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忽然醒过来了。他连忙向门外冲去,门外却早已经没有了二女女的影子。他一路哭着跌跌撞撞地向城门跑去,一直跑到城门口的时候都没有看见二女女的影子。

  段星瑞回来了,听了这件事,半天没说话,过了好长时间他忽然大笑起来,贺红雨觉得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段星瑞却说话了,他看着门外说,由她去吧,真要是嫁个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像她的姐姐那样蕙质兰心也不过嫁个掏粪的,她心中早就明白她也不过是这样一个下场。她是什么都看破了,就由她去吧。冬天苍白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他脸上的两道泪痕闪闪发光,就像两条明亮的冰川里的河流。他们心中都明白,二女女这一去就是遁入空门了,她手上那串佛珠已经召唤了她好几年。贺红雨呆呆地说,看看你给她起的名字,段惠青,你怎么能给她起这样的名字,这分明就是个尼姑的名号,她被你说中了。段星瑞只是边笑边流泪,半晌才说,青灯黄卷好啊,清净,总比这浊世要好。她有慧根能看破。由她去吧。

  此后二女女也就是段惠青再没有回过家一次,段星瑞一直到死前都没有再见过二女女一面。他们不知道她是已经在五台山出家了,还是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死在了半路上了。没有人知道,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也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她像一个水中的幻影一样从安定县消失了。

  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一张炕上不用再挤五个人了,宽松了很多,贺红雨却总是觉得炕上还睡着两个隐形的女儿,她们就在那里,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女女一年到头就初五回一次家,回了家也是当天就走,从不在娘家过夜。贺红雨也不敢多留,出嫁了的闺女还和父母挤在一张炕上确实有些不自在。出嫁三年了也没见女女怀上,这时候女女已经二十八岁了,贺红雨有点担心这事,就和女女说得赶紧要孩子,都二十八了哪还有不要孩子的?女女也不说话。中午贺红雨趁着女女出去了,便对女婿说,你们可都老大不小了,该要孩子就赶紧要吧,还等什么。女婿半天才说了一句,妈你不知道,女女睡东房,我睡西房,她就不让我和她睡一间房里。从结了婚就这样,都三年了。

  贺红雨听了这话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这是她真没有想到的。女女下午就要回去,她出门时对着女婿呵斥了一声,走吧。那男人便一句话都不说地跟着出去了。一直跟在女女的后面,像被大人领着一个小孩子。段星瑞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了一句,我怕他们过不长。贺红雨没说话,但心里也是有些害怕,可是她想,她还能怎样呢,她已经嫁人了,还能怎么样呢,也许过两年心气被彻底磨下去了就好了吧,她迟早也会要孩子的,她敢一直不要吗?

  又过了半年,一次女女回娘家时忽然面露喜色,这种喜悦多少年里都没有在女女脸上看到过了,贺红雨乍一看简直觉得有些奢侈。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跟着高兴起来,高兴了一下忽然又悲从中来。有些乐极生悲的意思。原来是村里小学要开音乐课教学生们唱歌,可是去哪找音乐老师去啊。这时候有人想到了女女,说女女当年能歌善舞在全县也是出了名的。现在嫁人了也没什么事做,还不如叫她来做个临时代教,代教的工资极低,几块钱就打发了,没有编制职称,就是个暂时的临时工。他们找女女一问,女女当即就同意了,因为她在家里正闲着没事做,每天走也没个走处,娘家她也不愿多去。所以学校让她教学生们唱歌她简直是求之不得。安定小学离城头村有二十多里路,女女每天来回跑的话在路上花的时间太长,她就干脆搬到学校后面的破旧的宿舍里住去了,正好有个借口不见那男人。那时候女女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因为当年女女一直幻想着能被部队的文工团相中把她从这里带走。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就死了心,这件军装也早已经洗白了,她却还是经常穿着,像是怕被过去那点往事彻底抛弃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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