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同学聚会
陈天坤说：“他现在大概在井冈山吧。这封信在我这儿都保存四年了。那还是1927年夏天在武汉，我在一家饭馆正吃饭。进来两个人从我身边经过，其中一人就你这么高的个头。我觉得好面熟呀。后来听他说话是宁夏口音。我就上前打招呼。我们一攀谈，方知是你大哥，有点像你。几千里之外，见到了老乡，别提有多亲热了。以后，我们经常相约见面。1928年三月的一天，他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他要上井冈山，我去北平。我们就此分手，至今再没见面。”万山又问：“我大哥成家了没有？”“成家了，听说女方的家在河北邯鄣市，生有一女在岳母家，由岳母照看。他们夫妻俩都参加了北伐军。北伐战争胜利后，他们的军队又参加了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但是，广州起义失败了。1928年四月他跟随朱德上了井冈山参加了红军。这封信就是他临走的时候交给我的。我告诉了他你们兄弟几个的情况。特别是知道了你的近况，他很高兴。对你大哥的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陈天坤小声说。已经中午了，家家都炊烟四起。陈天坤起向告别回家。韦万山挽留他吃午饭说：“走，到街上的饭馆，咱俩边吃边说，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说。”“今天就不必了，后天吧，也就是初八的中午，你到宁夏城南薰门一家‘李记饭馆’。我约了几位老同学一起聚一聚。你一定要来呀！我在饭馆门口等你。”陈天坤说着来到了院子。他举目四望，感慨地说：“看着你盖了这么一院子新房子，就知道你事业有成。八年前我回来，听蔡彦冰说，你娶了一个漂亮贤淑的太太。你直是事业、家庭两全其美呀！真让人羡慕啊！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太太还是那么年轻。”韦万山苦笑着摇了摇头。
韦万山送走了老同学，进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大哥的来信。
万山小弟你好：
我离家已有二十余载，身在异乡，心系家乡。我无时不在思念你们。我走的时候，你才五六岁。现在你一定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但你小时候聪明、活泼、可爱的样子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每遇到一个宁夏人，不管知道与否，我都要打听你们的生活状况。知道你已成家，并能勤奋经营祖业，还有很大的发展。你能宽厚待人，乐于助人。我由衷地为你高兴呀！
我从西安和同学来到北平，一面打工，一面念书。后来就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虽然生活艰辛，但是心情愉快，精神充实。我成了家，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有机会的话，我一定把她们带回家看望你们。
小弟，不知你想过没有？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都在土豪军阀的手里。他们不劳而获。而广大的劳动人民一年四季脸朝黄土背朝天，辛勤地耕作，却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你觉得这合理吗？现在南方都在搞土地革命。不但要减租减息，而且还要打倒土豪分田地。废除封建剥削和债务的土地革命，使广大的穷苦农民分到了土地，生活得到了保证。这土地革命会像野火一样烧遍全国。小弟，你别太辛苦地积累财富，把这些都看得淡一些。因为人不能只为自己或家人活着，应尽自己所能为乡亲们做一些有益的事，这才是生命的价值！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仅供你参考。
小弟，代我问候所有的家人，我很挂念他们。特别挂念我可怜的兰兰妹妹，不知她生活得怎样？我时常梦见她小时候满含泪水悲哀的双眼。你如果有空的话，希望能代我去看看她。
祝小弟安康幸福！
大哥：万江草笔
一九二八年四月十日
韦万山把信看了一遍又遍，一字一句地琢磨。这封信拉近了他们哥俩的距离。他感到格外地亲切，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虽然他不记得这个堂哥的模样，但心里记着有这个堂哥。今天见信如见人。他明白了堂哥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和陈天坤干的是一样的事——国家大事。他比我有出息呀！
正月初八的清晨，韦万山骑着毛驴朝北走了。他也没告诉妻子要去哪里。晌午了，他才在南薰门找到了那家“李记饭馆”。陈天坤引他进了门，上了木梯来到楼阁。里面已经有好几个同学，都是当年他们在宁夏城一起读书的。除了蔡彦冰和韦万山在家乡宁夏，其余的都在外省做事，这次回家过年探亲。他们都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见了面都紧握双手久久不放，彼此相互询问着近况。桌子上的酒菜已经摆上。陈天坤招呼大家就坐。他高兴地举起酒杯说：“我们老同学难得聚在一起，今天就畅饮一番，一醉方休。来，大家干杯！”蔡彦冰说：“万山来迟，罚三杯。”万山说：“我平时很少喝酒，不胜酒力，还望老同学手下留情。”在坐的同学都异口同声地说：“罚的这三杯酒是一定要喝的……”韦万山只好从命。
他们喝着，吃着，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侃了起来。议论家史、国事、历史、哲学、人性……他们先是互相诉说自己的婚姻家庭。其中一个同学挤眉弄眼地告诉大家：“听说韦万山娶了个天仙般的漂亮太太，日子过得美满幸福呀！”韦万山苦笑摇摇头说：“我前妻子病逝了。现在我是深深体会到，人美丽不如心灵美呀！”几个同学将陈天坤的军说：“天坤的太太一定漂亮，俩人甜蜜幸福吧！”陈天坤摆摆手毫不掩饰地说：“哎——我都不知道甜蜜是啥滋味。我在兰州读书的时候，家里就给我定了亲。八年前，家里发电报让我回家，头天回来，第二天就拜堂成亲。虽然她长得还不错，但我不喜欢她。第三天，我就逃跑了，一走就是八年。这次回来，看她老了许多，脸色青黄。她见了我也没有高兴的表情，也不说话，大概是在怨恨我吧。在我们家里她像个老黄牛似的，从早到晚默默地干活，伺候我爹妈。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受，觉得对不住她。我想努力地接受她，可睡在一个炕上，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像陌生人一样。你们都给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办呢？”同学们看着他愁眉苦脸的，都沉默不语。还是韦万山打破了沉默：“天坤，真是没想到，你的夫妻生活是这么苦恼。这夫妻间的事，局外人都爱莫能助，还得靠你自己解决。你心胸宽阔，又那么明智，我相信你一定会解决好的。不要再拖了，也不要再逃避了，这对她、对你都不公平，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呢！”陈天坤严肃而又动情地说：“这是同情，不是爱情。离婚吧，父母不同意，怕伤了父母的心。不离吧，这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简直是一种煎熬呀！”
另一个同学说：“我们生活在这黑暗的社会里，有公平吗？有幸福吗？家就像一只船，爱情就像大海里航标灯。只要有一个好伴侣，有一个温暖的家，就能在人生的航行中乘风破浪地到达彼岸。人人都向往有个好伴侣，有个好家。可是，有几个人实现了这样的愿望呢？在这封建社会的中国，婚姻大事都由父母作主。你陈天坤还亲自拜了堂，成了亲。而我回到家，父母早已把婆姨给我娶回来啦！她是和一只大公鸡拜堂装新的。大公鸡替我娶婆姨。你们说我能怎么样呢？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生活在这个乱世之秋，命运难测。我的同学被家里逼着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每天以泪洗面。爱或曾经爱过，此生足矣，无需他求。我是没有本事改变我和我所爱的人的命运。”蔡彦冰说：“我娶婆姨也是父母做主。我也没有体会到爱情是什么滋味，就凑和着过呗！我们大家都说点高兴的事吧。你们几个人出门在外，见的世面多，就聊聊外面的新鲜事。”
其中一个同学沉重地说：“哎——家事、国事，都没有让人高兴的事。当前最新鲜的事，就是小日本制造九·一八事变，炮轰东北军驻地，攻占了沈阳。蒋介石不让东北军抵抗，不到半年，东北三省全被日本鬼子占领。小日本的胃口大着呢！他想侵占全中国！我们在这儿过年，小日本的飞机正在空袭上海，调兵进攻上海。说不定哪一天会打到我们宁夏。就算他们的军队一时半会来不了，可是，他们的飞机随时都会来我们宁夏空袭。我们快当亡国奴了，能高兴得起来吗？”大家都双眉紧锁，沉默不语。陈天坤打破了这沉默：“大家都忧国忧民，但不要悲观嘛！我们四万万同胞不会坐以待毙的，已经有千千万万的志士仁人团结在一起。他们不但要打击日本侵略者，而且还要砸烂这黑暗的封建社会。我们在座的虽然都在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但是，只要我们不做有害于国家，有害于人民的坏事。而且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做对国家，对人民有益的事，就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古人说得好，‘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当然，在人类社会中，主要有两类人，这两类人有天壤之别。一类是向善，一类是从恶，一类是无私的，一类是自私的。向善的人是无私的人，是光明的人。从恶的人是自私的人，是黑暗的人。我们国家在这内外忧患的时刻，这两类人都会在社会的大舞台上露出庐山真面目。我们这些人，在私心和责任感的这场激烈的搏斗中要作出选择，是后退、逃避，还是坚定不移地跟敌人寸土不让地斗争。这社会的舞台，生活的舞台和戏剧舞台都是一样的。有真正的表演者，也有做戏的人，越是显赫的人物越会做戏。蒋介石就是做戏的人。他们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玩弄各种各样的手段。在这隐秘的世界里，人人都保守秘密。对受苦受难的人来说，秘密就是团结起来跟魔鬼斗争。我隐隐约约感觉到魔鬼正张牙舞爪地逼过来。我们要么就是被魔鬼吃掉，要么就是消灭魔鬼。这就是我们的目的，让光明战胜黑暗，善良战胜邪恶。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呼吁教育，学文化、学科学。有了文化，有了知识，才能心明眼亮，才能辨别真伪，才能在黑暗中不迷失方向……”他们侃得激动，侃得认真，欲罢不能。
又一个同学接着说：“社会不仅是个舞台，而且是一个真正的大课堂。不同的人在这个大课堂里，会学到不同的东西，会做不同的事。人与人的明争暗斗，隐秘的暴行，世俗的不公道，心灵的秘密演变，金钱的诱惑，利益的驱使……就像陈天坤说的，光明的人就是善良的人，无私的人。这种人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而黑暗的人是见利忘义的人，有奶便是娘。他们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日本鬼子侵占了东北三省，有多少人面对敌人的刺刀，宁死不屈。但有一部分人在金钱面前，在生死关头苟且偷安，出卖同胞，给日本鬼子当汉奸。还有一些文人给日本鬼子当翻译，带领日本鬼子搜刮民财，杀害百姓，如狗一般的摇尾乞怜。金钱这东西，既是生活的必需，又是万恶的渊薮。莎士比亚曾经叹惋不已地说：‘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高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面对金钱的引诱，多少人卖国求荣；多少利禄之徒六亲不认；多少官僚、军阀、政客巧取豪夺；多少良家妇女沦落风尘；多少利欲熏心者制造假药，贩卖鸦片毒害人民。孙中山逝世后，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内各派的军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军阀连年混战，给人民带来极大的灾难。中国的财富被以四大家族掠夺和垄断。蒋介石勾结帝国主义，不抵抗日本侵略者，却调集一百多万军队围剿共产党，大肆屠杀工人、进步青年。全国是疮痍满目，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说，没有国，哪有家呢！我看呀，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陈天坤接着说：“是啊，在南方几个省共产党领导开展土地革命运动。这土地革命，不但要给租种别人田地的佃农减租减息。还要没收土豪的田地分给没有土地的穷人。大多数穷苦的农民分到了土地，生活有了保证，都积极拥护共产党、参加了红军。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击日本侵略者。我看呀，这土地革命运动在不久的将来会遍及全中国。”
蔡彦冰瞪大眼睛问：“你们几个人是不是共产党呀？”“我们就是想参加共产党，人家共产党还不要呢！”几个同学异口同声地说。陈天坤又接着说：“我们只是把在外地听到的，看到的对老同学随便说说罢了。不过，蔡彦冰，你们家可是城门外拥有土地比较多的大户呀。你可要有个精神准备，试着给那些穷人减减租，做点善事，努力做一个光明的人。从五·四运动以来，有多少有志之士为祖国，把宝贵的生命都献出了！我们不能在国家，人民有难的时候袖手旁观呀！”蔡彦冰为难地说：“哎——你们都说得对。今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不过，我们家，我老爹掌权。我做不了主。但是，我会努力去做的。”
韦万山接着说：“听了你们的高谈阔论，我如井底之蛙，自惭不如。如果我父亲在世，或者有兄有弟。当年，一定也和你们一样到外省去读书，到全国去闯荡，不至于像现如今这样孤陋寡闻，孤掌难鸣呀！”陈天坤拍拍韦万山的肩膀说：“你别这么谦虚，也别这么悲观。我知道你在家乡诚信经商，同情帮助穷苦百姓，又善以待人，在望月桥周围名声不错。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尽力了，就行了。你可以把经商、做人、报国融为一体！做了利民的事，也就是利国的事。哪怕是一点点，都是可贵的！”陈天坤给每个老同学斟满酒，站起来，举起酒杯激动地说：“今日一别，还不知啥时候能再相聚，来，为我们大家努力做光明的人而干杯……”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若投机说不完。他们毫无顾忌地侃侃而谈。从家事、国事、金钱、政治……无不表达了他们忧国忧民，激浊扬清，疾恶如仇的情怀。直到夕阳西下，他们才依依惜别。陈天坤和那几位同学都说，过了正月十五，就离家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临别，韦万山掏出一封信，拜托陈天坤一定转交给大堂哥——韦万江。
韦万山黄昏时才回到家。一连几天，他都心潮起伏，不能平静。同学们说的有些话，总在他耳旁回响：“没有国，哪有家……土地革命，减租减息……两类人，光明的人……”他越想越惭愧：“我整天只想自己的不幸福，自己的小家，自己的生意……而陈天坤他们为国家，为人民撇弃父母、妻子，常年累月在外奔波，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