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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籍名:《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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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当了七年的生产队长,养成了决策指挥的习惯,一下子让他憋着话只上地里干活,他还真有些“面子”放不下。再加上一些二杆子后生抬他的杠,张乾坤的心里不由得有了那种虎落平川被犬欺的失落感。现在,让他给生产队放羊,对他来说,真是瞌睡遇上枕头。这样一来,他可以调解调解心态,还可以回避一下眼前的尴尬处境。就因为这,张乾坤从心底里暗暗地感激着李拴柱。

  你还甭说,张乾坤当羊倌很在行。什么早晨羊出山是“古树盘根”,中午散撒的是“雪花盖顶”,晚上回圈抻的是“雁尾摆翅”,等等。放羊的这些招数,都是他当娃娃时,跟李拴柱在山里放羊时学来的。他放羊不到一个月,经务羊像是一个老把式了。

  舒坦的放羊“神仙”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月。

  早晨,当儿子天宇和女儿梅玫帮他把羊赶出圈,碎女子梅玫贴在他跟前,扯着他的前衣襟温顺地说:“大,今天是大年三十,你放羊要回来早些……”女儿的一句提醒,张乾坤才知道要过大年了。

  张乾坤把山羊赶到草山上,散了个“雪花盖顶”,然后自己靠阳坡铺展好山羊皮袄,头枕双手,跷起二郎腿,舒服地晒着太阳,哼起了秦腔调子。羊儿围在他周围,悠闲地寻食着干草。空旷的山场过分的寂静,远处传来几声乌鸦“嘎儿”、“嘎儿”的鸣叫声,不由得使人顿生出一股与世隔绝的苍凉感来。

  触景生情,只见张乾坤“呼”地站起来,用手比画着动作,放开嗓子吼了几句《苏武牧羊》戏里的台词。他这莫名其妙的一招一式,惊得周围的几只吃草的山羊抬起头,翘着胡子,睁大眼睛瞅开了他,还以为他犯了啥病。几只山羊见他没演下一个节目,又都摇着干翘的尾巴调头吃草去了。

  想起苏武牧羊,张乾坤记得在南原中学上学时,陈柯昌老师曾给他们讲过,苏武当年牧羊还经过了驮山这个地方。

  那时候,当地的山民还没有养羊的习惯。等到过年那天,苏武宰杀了几只羊,煮熟后让当地的山民尝了尝羊肉的香味,和他们一起过大年……想到过年,张乾坤像是被土蟹子蜇了一样,“呼”地站起身来,麻利地披好山羊皮袄,瞅了瞅偏西发黄的太阳,一边追撵走远的羊群,一边自言自语嘀咕道:“好愣棒,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差点把过年的事给忘了……”

  为了能早一时拿到过年散发的那几个洋糖,张天宇不敢在他大跟前言传,借赶羊之机,教唆妹妹把过年的信息提前传给了父亲。张天宇一看自己谋划的事儿办妥了,高兴劲一上来,干脆把妹妹背上,一口气从羊圈里跑了回来。

  张天宇回到家里,连窑门都没进去,就气喘吁吁地拿上席芨扫帚,认真地扫起了土院子。待他用背篼运送垃圾土时,奶奶从伙窑里出来,一看干净的院落,颠着小脚撵到天宇跟前,心疼地在他的头上抚摸了一下:“我孙子真格是长大了,不用大人指派,乖得把院子扫得能凉面”。受了点夸奖,天宇更逞能了,扫帚刚放下,又喊来妹妹,两个人开始往家里的水缸里抬水。

  不知咋的,天宇今天的表现特别好。要是平日家里大人在地里劳动忙,奶奶指派他和妹妹给家里抬几桶水,他总找借口说写作业,懒得指不动弹。就是抬了,也要惹妹妹哭鼻子,以此向家里大人传递他不满的情绪。今天不一样,他几乎把水桶放在挨自己前胸的位置,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和妹妹有说有笑地抬了五六趟水,把水缸倒得直往外溢。

  抬完最后一趟水,天宇提着水桶往出走。妹妹伏在拉风箱烧火蒸馍的母亲的脊背上,俏皮地说:“我哥不害羞,把尿尿尿了一裤裆。”天宇莫名其妙地弯腰向自己的裤裆一看,原来桶里闪溢出来的水,浇湿了他棉衣的前襟和大脚面。“我把你个碎猴精……”天宇折回身,笑着揪妹妹的耳朵,梅玫一下把头钻在了母亲的怀里。田玉芳起身,心疼地用她的围裙给两个孩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簸箕里拿出两个刚出笼的白面馒头,一人一个。天宇和梅玫双手捧着馒头,跑到院畔柴火垛后面,舍不得一下子吃光,用牙尖尖慢慢一点一点地咬着品滋味。两个人馍馍还没吃光,母亲又喊着让他俩洗脸洗脚。

  俗话说,有钱没钱得洗干净了过年。今天是大年三十,张天宇摆开了一副陈年旧账一起算的架势。大冷天脱掉棉袄,把头扎进水盆里,两个手捞水洗脖子后面的污垢。经过一番搓揉,水盆上面有了一层漂浮物,连水好像都变“稠”了。

  洗完脸和脚,天宇、梅玫穿上母亲赶做的过年新布鞋和洗干净上了补丁的“新衣裳”。两个碎仔仔刚想溜出去跟庄子里的同伴攀比炫耀新衣裳,母亲又安顿他们兄妹俩给杨老师送白面馒头去,顺便让老师给家里写两副过年的对联。

  当杨翰章从饮羊沟里拾柴火回来,天宇和梅玫已经动手把他的土炉子生着火了。炉子上面还架着茶罐罐,天宇正撅着屁股从炉眼里往进吹气。杨翰章一看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字排开摆着十几个白面馒头,过年的那种快乐温馨感不由得从心里涌出。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把小梅玫当成自己的女儿杨芮莹,在她的头上抚着,亲着……

  张天宇让老师给自家写两副对联。杨翰章一听连炖好的茶都顾不上喝,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笔墨。老师心急,催着开写。天宇展开用细线裁好的红纸条,放在桌子上压住天头,杨翰章稍加思索,就落笔开写。在一旁刚上一年级的梅玫跟着老师的笔念:春,夏,秋,冬,奇,花,争,艳……几乎在老师笔离纸的同时,天宇已经把对联接过,顺墙放到地上。杨翰章写好两副对联,一边喝茶吃馍馍,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楷书作品。

  天宇好不容易等对联晾干,便迫不及待地把对联一卷,给老师打了一声招呼,没等妹妹一搭里走,拔腿先跑回了家。

  天宇回家把糨子打好,妹妹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回家。梅玫刚一上院畔,就哭喊着向妈妈告哥哥的状。田玉芳为了哄女儿乖,假装着在儿子的屁股上拍了几巴掌:“大过年的别惹妹妹哭,听见了吗?”“是!”淘气的天宇给母亲敬了个礼,又折转身蹲到妹妹跟前,把脸伸过去让妹妹打耳光。梅玫一看哥哥的洋相劲,扑哧一声又笑了。

  “碎猴精把便宜占上了,赶紧帮哥贴对联。”天宇贴对联不让奶奶和妈妈帮忙,只叫妹妹打下手。他先把两个门框扫干净,手里拿一把老笤帚,蘸了糨子往对联上抹。抹好糨子,他轻轻地提到门框旁,再让妹妹站在凳子上提好,他自己跑到当院“吊线”。他上下左右指挥,梅玫顺着他的指令来回移动,待确定下位置后,先让妹妹按住对联的上边,然后自己跑过去用新笤帚“噌”地来回几扫,一条对联就算贴好了。待“春夏秋冬奇花争艳,梅兰竹菊异卉共荣”和“树雄心创伟业为江山增色,立壮志写春秋与日月争光”两副对联贴好后,整个院子哗得一下子红了起来。天宇看了看妹妹的脸,妹妹的脸蛋红彤彤的。一副灿烂的笑靥定在脸上。

  贴完对联糊好灯笼,夜色落下来了,小兄妹俩还不见父亲放羊回来。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看见父亲赶着羊群回来了。在父亲洗脸吃饭的过程中,天宇和妹妹两个人,兴奋地一阵阵跑到窑里瞅瞅,一阵阵跑到院里数天上的星星。天宇在前面跑妹妹在后面撵,还没等妹妹脚跟站稳,天宇又折身跑了。两个碎仔仔真格是幸福得快要疯了。

  别人家的灯笼都挂了出来,天宇的心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和妹妹蹑手蹑脚到堂窑的门上,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往里瞧,一看父亲还悠闲地斜靠在奶奶的铺盖卷上边抽旱烟,边和奶奶说话,天宇有点着急了。天宇有意把门弄了点响声,好给父亲提个醒,告诉他到了该散发水果糖的时候了。

  天宇和梅玫心满意足地装好父亲散发的十几个核桃、枣子、水果糖,挂上自家的灯笼,两个人便加入到了娃娃伙儿闹年的行列中。庄子靠邻的几十个男女娃娃聚在一起,手拉手地在各家各户的灯笼底下转圈圈。看谁家灯笼上的“喜鹊戏梅”、“五谷丰登”和小猫小兔剪得好看;借着灯笼光,看谁穿的鞋子、衣服新;掏出兜兜里的糖果,看谁的多。同伴之间的这种攀比,谁也不在乎对方,炫耀得一个比一个日能。

  大伙正在嬉戏追逐时,庄子上空传来了几声稀罕的鞭炮响声。张天宇听到鞭炮响,他一下子好像记起了什么,顺手拉上同伴李毅,两个人摸黑也不顾脚下的路一阵猛跑,来到了生产队的场院上。李毅莫名其妙地问张天宇要干什么?天宇顾不上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地手伸进草垛里找东西。当他兴奋地从草垛里摸出自己前些日子偷藏的五个空墨水瓶瓶和一包生石灰时,抱上这些东西,两个人悄悄跑到李毅家的院子里,蹲在灯笼下面;天宇一边往空墨水瓶瓶里装生石灰,一边给李毅说:“听杨老师讲,把生石灰装到空墨水瓶瓶里,给里面倒上水,再拧好盖盖,把它放到避人的地方,过上一会儿就会爆炸……”李毅一听说用这种办法能制“土炮”,高兴得差点跳跃了起来。

  他俩装好自己制造的“土炮”,害怕墨水瓶瓶爆炸伤人,便抱上装好的“炮”,跑到一个避人的拐弯旮旯里。待到了地点,两个人才恍然大悟没带点“炮”的水。天宇急得直挠头,李毅在自己的后颈窝上一拍,笑着说:“笨蛋,用尿尿点炮。”

  “日你外奶奶的,我咋没想起这个法子。”

  张天宇和李毅摸黑掏出自己的“水枪”用尿各点了两“炮”。待点第五“炮”时,两个人都尿不出来尿尿了,就用浮土把“炮”埋盖起来,等明天再放。张天宇和李毅用尿尿点的几声炮响,把全庄子的大人娃娃惊得支起耳朵打问:“谁家买的炮,咋这么大的响声?”

  第二天上午,“咚!”一声炮响,把张天宇从过年的美梦中给惊醒了过来。猴妹子不知啥时候就出去玩了,也没喊他一声。张天宇一边用手揉搓着眼睛,一边走出窑门。他一看太阳上来几杆子高了,庄子里的人们大都吃罢饺子开始“出勤”了。他有点恨自己的瞌睡多,把年给白白地浪费了。

  张天宇懒洋洋地上厕所,正准备尿尿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不对,刚才哪来这么大的炮响?莫非是李毅这个狗日的偷放了我的‘炮’……”张天宇没理会母亲喊他吃饺子,一口气跑到昨天晚上藏“炮”的地方一看,“炮”果真不见了。他正气得七窍生烟,看见李毅嬉皮笑脸地向他走过来。天宇像一头发怒的猛狮冲了过去,骂道:“贼娃子,你竟敢偷着放我的炮!”张天宇握拳要出手,李毅一边倒退,一边从兜兜里掏出两个水果糖,告饶说:“好天宇,我拿两个水果糖换你的‘炮’还不行吗?……”李毅只顾说话,不小心脚后跟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扑通”一声屁股正好坐在了一簇干狗牙刺上。他“妈呀!”叫喊了一声,痛得龇牙咧嘴慢慢站起来,腆着肚子,站在那里一边摸屁股,一边呻吟着骂张天宇:“张天宇!日你妹子的,痛死我了……”

  正在笑得栽跟打斗的张天宇,看见母亲老远向这边走了过来,他赶紧跑过去,帮李毅摘掉扎在棉裤上的狗牙刺,俩人一拐弯藏了起来。

  田玉芳其实不是来找儿子的,她受掌柜的张乾坤的叮咛,是专门到学校里给杨翰章老师送饺子的。

  田玉芳把一大老碗饺子放到正在看书的杨翰章面前时,杨翰章竟没发觉她是啥时间进来的。当香喷喷的饺子味钻进他的鼻子时,他才有了反应。一抬头,看见天宇的妈微笑着站在他看书的桌子对面。要是平日里田玉芳给他送吃伙,他也许没有那么激动,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一,今天万家团聚的日子。他特别感激天宇的妈给他端来的这碗饺子。他竟忘乎所以地放下书,跑过来在田玉芳一股香胰子气的脸上亲吻了一下。当田玉芳推开他,面红耳赤地出了办公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兴奋得有些失态。岂止是失态,对于山里农村人来说,那简直是丧失伦理道德的流氓行为。

  杨翰章为自己冒失的礼仪举动,懊恨地在地上直跺脚,并在自己的左右脸上来了两巴掌。

  话说到这里暂且打住,时隔十五年后,杨翰章在不经意中还清了张乾坤、田玉芳两口子的这笔负疚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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