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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九六八年的阴谋与爱情(5)

书籍名:《京城往事1》    作者: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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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那团白光就是付芳的身影,是她赤裸的身体。不,应该说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是不仅美丽、神秘,而且高贵、优越的裸体女人。

  他曾强迫自己忘掉她。为此,他告诫自己说:“你,肮脏、卑微、下贱,你不配!特别是,那个尤物已经属于别人了,一个比自己强大的别的男人,你有能力和勇气向他挑战吗?”

  他想哭,但只是狼嗥般干号了几声,却没有眼泪。当胆怯和仇恨交织在一起时,当一个男人在夜暗中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还是个男人时,他已经是欲哭无泪了。

  在痛苦中煎熬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冷静下来,决心彻底忘掉付芳、边亚军和自己内心的耻辱。于是,他平静地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冷漠地凝望着那团白光。

  渐渐地,白光黯淡下去了,变成了一团乳白色的蠕动的物体,轮廓线条清晰可辨。褚金平刚开始还没有看出这是什么物体,后来,当他终于看清了的时候,他用被子猛地捂住脸,无声地哭了。

  这一次,他泪如雨下。

  那是紧紧扭结在一起的两具人体——边亚军和付芳。

  付芳痛苦地挣动着,但无济于事,于是向他伸出了手,那是在求救;边亚军狞笑着,也向他伸着手,那是嘲讽和挑衅。

  一股怒火从胸腹深处腾起,他想扑过去。但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步也没有挪动。心中燥热难耐,口中苦涩腥咸,他张开嘴,吐出一大口黑臭的血块。

  欲望可以抑制,“理想”却难以忘却。

  天色大亮以后,褚金平起了床。他先把自己的屋子认真地打扫了一遍,把清理出来的一大堆垃圾、破烂用乌血玷污了的棉被包裹好,扔到了胡同里的垃圾站。然后,他又用扫帚把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小子,又犯了哪门子邪了?”同院的邻居们对此惊愕不已。

  临出门时,褚金平环顾了一下自己那间变得清清爽爽的小屋,默默地站了很久。后来,他从衣箱中取出那双半高筒女式伞兵靴,擦拭干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前。

  在院子里,他碰见了邻居大妈,恭恭敬敬地点点头,和和气气地问了好。

  “你这小子,收拾得人模狗样的,要娶媳妇儿呀?”邻居大妈戏谑地问。

  “是啊,娶媳妇儿。”他说。

  “是谁家的闺女呀?”

  “老付家的,叫付芳。”

  18

  那天上午,陈成突然到小四合院来找边亚军。当时,边亚军正要锁门出去,被陈成堵了回来。

  “听说,那个叫付芳的女孩,长得很漂亮?”陈成进屋后,看见晾衣绳上挂着的女人的内裤和乳罩,皱了皱眉。

  “天姿国色,倾国倾城。怎么,你是闻风而来的?好吧,我忍痛割爱。”边亚军仔细观察着陈成的神色,发现他面露不悦和焦灼,“出了什么事了吗?”

  “真肯割舍?”

  “朋友是手足,女人是衣服,你喜欢,穿走就是。”

  “承情。我今天就把她带走。”

  “幸甚。跟了你,她也算成了正果。”

  两个人都笑了,笑过之后突然沉默下来,谁也找不到话说,闷着头干坐着。

  “陈成,到底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边亚军忍不住问陈成。

  陈成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的两只眼睛像锥子似的盯着边亚军,似乎要把他的心刺透。

  “亚军,是出了点儿事,不过,与你无关。”陈成有些激动,说话时声音嘶哑、颤抖,“亚军,付芳和阮平津都是好女孩,你一旦对她们做出了什么,就必须终生为她们负责,是这样吗?”

  边亚军点点头,没说话。

  “现在,你还什么都没有做,是吗?”

  边亚军茫然地看着陈成,意味不明地点点头:“什么都没有做?有明确的标准和界线吗?”

  “那好,我现在要求你像条真正的汉子,拿得起也放得下,割舍这里的一切,立即动身去广州。”

  “可是,阮平津和付芳,她们怎么办?”

  “我把她们带走。”

  “陈成,为什么这样急迫?”

  “再晚一天,亚军,你就永远也走不成了,为了这一天的耽搁,你会懊悔终生。”

  “陈成,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狗恋骨头,骨头也恋着狗。”陈成说完,从衣袋里掏出厚厚的几叠钞票,摔给了边亚军。

  “你听着,姓边的,你要么立即动身去广州;要么,用这笔钱去和付芳度蜜月,然后,走上你自己的末路。”

  陈成冷笑着说:“或许,那个美人儿,她会为你收尸、守节、尽妇道,期盼黄泉再聚首!”

  陈成怒冲冲地走了。

  中午,付芳果然单独从北图回来了。一进屋,她就见到了桌子上的那一大堆钞票。

  她疑惑地望望边亚军。

  “这些钱是给你的,付芳。”边亚军认真地说。

  “给我?想用钱来买我的身子?”

  “不,买你的心!”边亚军诚恳得几乎要掉泪,“付芳,把钱收起来。你和阮平津立即回家去,以后,好好读书,平安地生活。只是,别忘了我。”

  付芳把脸扭向一边,淡淡地说:“边亚军,我和阮平津都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家去了。平津是因为那把锁,而我……”她几乎是哽咽着说:“我的家庭也不会再接纳我。”

  “付芳,罪责在我,我可以想办法说明一切。”

  “这是我独立作出的选择,为此,我已经给家里写了信,彻底断绝了后退之路。边亚军,我选择了你,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说完,她庄重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平静地躺在床上:“边亚军,我现在就兑现自己的诺言,把我交给你。你,来拿吧!”

  她闭上眼睛,神态安详、严肃、幸福,像神坛上的圣女、祭床上的牺牲者。

  边亚军惊恐无措,木然呆立。后来,他慢慢走到床前,把头俯在付芳身上,一面轻吻,一面小声哀求道:“付芳,求求你,穿上衣服,回家去吧!听话,我给你跪下了……”

  付芳睁开眼,轻轻地摇摇头,笑了。她用手轻柔地抚弄着边亚军的头发,冷静地说:“边亚军,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边亚军抬起头。

  一记清脆的耳光,重重地击在他脸上。

  “伪君子,懦夫!”付芳哭喊着。

  19

  傍晚,边亚军回来的时候发现屋里的情况有些异常。付芳不在了,阮平津情绪低沉,和衣躺在床上。

  “付芳,她回家去了?”边亚军的手里端着一只沙锅,锅里热腾腾地煮着一只鸡。对于付芳的离去,他既感到轻松,又有几分失落。

  “她没有回家。”阮平津沮丧地说,“她是跟着一个人走的。”

  “什么人?”边亚军惊问。

  “和你一样的人。”

  “我是什么人?”

  “流氓!”

  付芳是和褚金平一起走的。关于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边亚军是怎么把付芳找到的,笔者始终没有得到更详细的材料。边亚军本人似乎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绝口不谈。

  然而,他常常讲到褚金平这个人,讲他的家庭,讲他的趣事,还讲到他的死。但是,他从没有提到过他与褚金平之间的恩怨。

  后来,当笔者向他提起那双半高筒女式伞兵靴时,他突然变得极不自然,面色灰白,呼吸急促,鼻梁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愣愣地望着我,脸上挤出一丝惨笑,恶狠狠地说:“眼镜,你想听那种事过瘾?干脆,找几位漂亮小姐,实践一次岂不更好?”

  陈成在笔者提到褚金平时,皱紧眉头作冥思苦想状,良久,才不十分肯定地说:“或许有过这么一个人,不熟悉,也许根本没见过面。他,这个姓褚的,以后怎么了?他也认识付芳?”

  他反问笔者,神情平静、自然,没有一丝造作。

  但是,据褚金平当时的邻居说,那天晚上褚家出了事。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屋里,后来就打起来了。

  邻居说,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么吓人的叫声,尖厉、凄切,能生生地把人的心揪出来。

  褚家亮着灯,屋里有人,但门却从里面锁死了,推不开。

  敲门,没有人应声;再敲,褚金平在屋里骂开了大街:“操你妈,谁在外面敲丧呢?滚!”

  与骂声应和的,是一个姑娘尖细的说话声和哧哧的笑声。

  边亚军一脚踹烂了屋门。

  屋里,在那盏浑浊昏黄的电灯下面,是两张惊愕的脸,还有两条赤裸的、扭缠在一起的身躯。最醒目的,是那双漆黑锃亮的伞兵靴。

  付芳,穿上了这双鞋。

  “她是谁?”边亚军阴沉地问。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丝丝冷气。

  褚金平怒视着边亚军,不语。

  “是谁?”边亚军又问,声音提高了许多。

  “是你的,母亲!”褚金平恶毒地说。

  “再说一遍!”

  “已经说过了,是你的,母亲!”

  边亚军一步抢到床前,抓住付芳的头发,用力一抡,付芳惨叫着滚到床下去了。

  这时,褚金平已经拔出了刀,刀尖顶在了边亚军的小腹上。边亚军又往前迈了一步,恶声恶气地说:“小子,你有种,给我一刀!”

  20

  那天上午,陈成回到家里以后想睡一觉,但怎么也睡不着。二妹和小妹不知为了什么事吵起架来,小妹尖着嗓子哭了。陈成从屋里出来想吼她们一顿,但终于强忍住了。他给了小妹一块钱,把她哄住了。

  每一次对妹妹们厉声喊叫之后,他都后悔。

  他有预感,边亚军肯定不会顺利地走掉,他要出事!

  会出什么事呢?女人,陈成隐隐感到,如果有什么意外,那么问题一定会出在女人身上。边亚军这个人,怕女人,怕女人的眼泪。

  去年夏天,边亚军和一个女孩到三家店大山上的一个草窝棚里过夜。刚开始,女孩很主动,解开衣襟挑逗,浪笑,撒娇。当边亚军被惹得兴起,动手解她的裤带时,女孩突然哭了,她双手紧护着裤带,眼泪像雨水似的打湿了衣襟。“边爷,求求你,放过我。”她哀求说。

  边亚军当时就住了手,把她放过了。后半夜,山上起了风,女孩偎进边亚军的怀里,说:“我冷,抱紧我。”边亚军抱了,抱得紧紧的,但却再也没有了那个情绪。

  事后,女孩逢人就踩边亚军:“都说边爷是条汉子,其实他连个刚出窝的雏儿都不如。和老娘在大山上过了一夜,憋得他火烧火燎的,愣是没敢动老娘一个手指头。那是大山上呀,方圆十里地都没个人影,他就是把我吃了,有谁知道呀!”

  对于这件事,没有人相信,但陈成相信是真的。边亚军,能成气候,他想。

  后来,陈成对边亚军说:“你要想读懂女人的心,必须先读懂她的眼泪。”

  “可是,女人的眼泪就是水,连一点儿咸味都没有,怎么能够读得懂呢?”

  陈成笑了。他说:“对,公狗要想读懂母狗,就得闻母狗的尿。道行稍浅的,会被母狗咬一口。亚军,你还得再修炼一番呀!”

  从此,边亚军不敢在陈成面前谈女人,但是对于女人的眼泪,他也从此噤若寒蝉、诚惶诚恐,奉若神明。

  吃晚饭的时间,陈成终于没能克制住自己,向大妹发了一通火。

  也是为了一件小事:猪肝没有炒熟,盘子里汪出一层鲜红的血水。他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突然一阵恶心,像是嚼死人肉,满嘴都是辛烈的血腥气。

  他暴怒地把一盘炒猪肝都扣在了地上。

  后来,他生硬地向大妹道了歉,独自走出了家门。在街上毫无目的地徘徊了一会儿,他来到边亚军匿居的小四合院门外。

  在这里,他遇见了贺二根。

  21

  在那一刻,褚金平犯了一个错误。不知是出于胆怯还是出于仇恨,他竟把刀子从边亚军的腹部移开,去刺他的脸。

  边亚军的下颌部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血淋淋的。但这一刀也就使褚金平丧失了最后的机会。一见了血,他的刀子就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了。

  边亚军左手挥出一拳,褚金平用刀子去招架,刀尖挂住了边亚军的左臂,在那里又划出一道大血口子。但是,边亚军的右拳随即就向对方已暴露出来的宽大正面狠狠击去。

  第一拳打在褚金平的耳根子上,他的头重重地撞击在床帮子的棱角上,一股鲜血迸溅出来,肮脏的墙壁被甩上了一溜血点子。

  第二拳更加有力、准确、沉着,还是打在耳根子上。褚金平赤裸的、肥壮结实的身躯无声地滚落到碎砖地面上。

  他挣扎着往上爬,随着每一声喘息,大团的血沫子打着泡儿从嘴角和鼻孔里喷出来。他竭力咬紧牙关,瞪着眼睛,眼里冒出仇恨和恶毒的诅咒。

  第三拳又打了过去,目标仍然是褚金平的左耳根子。半只耳朵被打得翻卷起来,耳朵眼里溅出了血,把边亚军的拳头都染红了。

  褚金平瘫倒在地上,不再挣动了。

  边亚军用脚踩住了他的脸,使劲一碾,把那张挺生动的脸硬挤得转了向,脸面朝下,嘴和鼻子牢牢地贴住地面。

  随后,边亚军操起床头柜上的那只竹皮暖壶,打开了壶塞。一股热气从壶口飘散开来,那是满满一壶滚烫的开水。

  他回过头来,看了付芳一眼,嘴角闪出一丝冷笑。

  付芳惊恐地望着他,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突然,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一缕开水从壶口倾泻而下,冒着腾腾热气,浇灌在褚金平赤裸的躯体上,浇落在他两腿之间的那个罪孽物上。

  惨叫,凄厉惨切、撕心裂肺的叫声几乎把屋盖挑破。在那一瞬间,广袤的世界全都死了一般,任由这一声嘶喊在飘荡、回散着。

  据说,边亚军和褚金平曾是邻居,在一条小胡同里长大,那时褚金平是胡同里的霸王,招猫惹狗,大人孩子都躲着他。唯有边亚军不怕他,还常常当众把他打得鼻青脸肿,骑在他身上羞辱他。

  褚金平也多次试图雪耻报仇,但每一次都是惨败而回,得到的是更大的羞辱。

  当然,童年时期他们是为一个玻璃球或两张香烟盒纸而打架,稍大以后是为了面子和金钱,斗得死去活来,打得头破血流。但是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一条道上的朋友。

  这一次,他们是为了什么争斗呢?仅仅是为了一个漂亮的、体面人家的姑娘吗?不是,他们争夺的内容还包括了各自的道德、尊严和理想。那么,他们仍然能够不计前嫌、再度和解吗?

  边亚军后来多次表白说:“我这个人心粗性直,从不记仇,打完架就算出了气,朋友仍然是朋友。”

  说这番话时他的语气非常诚恳,两只手不停地比画着,像是要从心窝子里掏出点什么来证明他的诚意。

  但是他的眼神,东飘西荡,躲躲闪闪,让人感到他是言不由衷的。

  玩了半辈子的人,居然没有学会很好地撒谎。的确,比较起陈成来,他的道行尚浅。或许,这竟是他的可爱之处?

  22

  贺二根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窄窄的小脸上,两只眼睛显得贼大,亮晶晶的,麻秆般粗细的胳膊,却紧紧握住一把利斧,斧刃明晃晃的。

  他见到陈成时已经跑不掉了,被陈成拽住脖领子拉进胡同里的一个阴影里。

  “老二,你想死?”陈成用匕首挑着他的下颚,阴狠地瞪着他。

  贺二根的头被顶在灰砖墙上,脸憋得紫红。他的手里仍紧握着利斧,但是他不敢反抗。陈成不是大金刚,他真敢一刀杀了自己。

  “说话,是不是想死?我会成全你!”陈成的手稍一用力,刀尖已钻进皮肉,血水顺着刀柄一滴一滴地流在他的手上。

  贺二根全身笔直地贴在墙上。他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的血液往外流淌,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后来,他哭了。

  “滚!”陈成收起匕首,狠狠地踢了贺二根一脚,“再让我在这里看到你,我就杀了你!”贺二根抹了一把眼泪,走了。临走时,他回过头来看了陈成一眼,那双大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在夜晚中闪着青光。

  望着贺二根瘦弱的背影,陈成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都是人,这个人却活得太艰辛、太困苦了。对于他来说,或许死了更好,自杀或者被人杀死,对他自己和别人,都是一种放松和解脱。

  想到这里,陈成突然想笑。动物中也许只有人会自杀,贺二根哪会自杀呢?他似乎已经不是人了。

  陈成敲四合院的门,没有人应声。从门缝往里看,屋子里亮着灯,有人影的晃动。这个人是谁?阮平津还是付芳?他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再敲门。不过,无论是两个女孩中的哪一个,他都想见见她们。她们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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