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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九六八年的阴谋与爱情(3)

书籍名:《京城往事1》    作者: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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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这番话时,他一脸慷慨正气,俨然天使。

  陈成则说,可以简单地解释为性吸引。那时的边亚军和付芳就像两只发情的狗,棒都打不散,头破血流也要完成全部交配过程。所以,既不需要什么契机,也不是单方面的行动。

  他是在二十年后说这番话的。当时,边亚军也在场。他没有反驳,一脸的无奈与无辜。

  二十年后的陈成是个极有魅力的人物,思维敏捷,谈吐风趣,有着很强的判断力。在与他交谈时,你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接受他的逻辑与见解。但是过后不久,你就会陷入迷惑不解,不知道在他的话语中,哪些是戏言,哪些是真知灼见。

  他不无厌恶地说:“两只痴情的狗,把那么多的人拖入了罪恶与灾难的深渊!”

  那天,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

  “请问,你们两个人中,谁是阮平津?”边亚军笑吟吟地走到她们面前,彬彬有礼地问。当时,她们正在排队等候进入北图阅览室。

  “老娘就是阮平津。你是谁?”付芳抢着说,口气挺冲,“我不认识你。”

  其实,她认识这个人。一连好几天了,他总是站在那株古松下,肆无忌惮地窥视她们。这是个街头猎艳者。这种人,付芳已经见过许多了。但是,他为什么一连几天地偷偷窥伺,直到今天才来推荐自己呢?胆怯还是另有所图?

  “我姓边,阮晋生的朋友。”边亚军从容地说,“不过,你不是阮平津,她才是。”

  他把目光转向阮平津:“平津,我们见过面,只是那时你才这么高,一个挺招人讨厌的小黄毛丫头。”他戏谑地用手比画了一下,引得两个姑娘都笑了。

  “平津,我找你有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能和我到前面走一走吗?”边亚军诚恳地说。

  “哦,什么事呀?那好吧……”阮平津迟疑着同意了。

  “不去,阮平津!我们还要看书呢!”付芳口气强硬地把边亚军顶了回去。她有点儿气恼,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成了无关紧要的配角。

  边亚军低头沉吟了片刻,无奈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这样了。但是你们记住,闭馆以后我会再来找你们,在见到我以前,你们无论如何不要自己走,千万!”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隐隐感到一丝神秘、蹊跷和恐惧。

  边亚军走了。临走前,他特意向付芳点了点头。他发现这个漂亮的姑娘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眼神泼辣、热烈而又有几分刁钻。她在看什么?看我的脸?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突然感到沮丧和气馁。早上一起床就匆匆往这里赶,竟忘了洗脸。要是陈成在这里就好了,或许,他能把那个美人儿勾上手?他自嘲地想。

  走到那株古树下,他又站住了,回过身来,专注地审视着阮平津,想捕捉到她心里的反应,但是他徒劳了。那个姑娘面色明朗、平静,没有一丝涟漪。只是,那种平静中似乎隐含着很深的忧郁和愁苦,令人心悸不已。

  在那一刻,他犹豫了,他不知道是否还应该继续下去。

  或许只是开一个小玩笑,不会伤到她?

  边亚军在古松下站了很久,一直到阮平津和付芳进了阅览室以后,他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呆站着。

  那天的天气奇冷。呼啸的寒风在街面上掠过,卷起枯叶、沙尘和纸屑。京城到处都是斑驳的红色标语和残破肮脏的大字报,显出一种虚张声势的败相。

  边亚军后来说,当时,我特别想哭。

  10

  那一整天,边亚军始终处在焦躁不安的心境之中,敏感、凶残、易怒。离开北图以后,他孤身一人去了南城。在褚金平家,他没有找到褚金平和贺二根,却把贺老大给堵在了屋里。

  当时,贺老大正在很耐心、很内行地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梳理头发。姑娘是褚金平在昨天夜里带回来的。据褚金平说,他是在一根电线杆子下“捡”到她的。一夜的惶乱、刺激和兴奋,天亮以后,姑娘突然感到了痛悔和悲伤,呜呜地哭起来,眼睛都哭肿了。

  她说:“走出这间屋子我就去死,不活了。”

  贺老大害怕会惹出乱子,一边又哄又劝又许愿,一边体贴地为她梳理凌乱的头发。“毛理顺了,心也就顺了。”他对褚金平说。褚金平笑了笑,掏出十元钱扔给姑娘,径自走了。

  姑娘的头发很脏,有泥垢,有虱子。

  门被边亚军踹开时,贺老大的脸都吓得变了形。

  “褚金平,在哪儿?贺二根,在哪儿?这两个王八蛋,躲在哪儿?”边亚军低吼着,眼睛里也喷着火。

  贺老大不说话,两只牛眼圆睁着,毫不示弱地瞪着边亚军。

  啪!他的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腮边棱起五道血印,嘴角也渗出了血。

  “说,他们躲在哪儿?”

  仍然不说话,仍然圆睁着双眼,眼睛里喷吐着仇恨。

  啪!啪!又是两记耳光。贺老大粗壮的身躯晃动了几下,终于挺住了,没有摔倒。他用双手抓住床栏,倔强地挺直身子。

  还是不说话。

  “你不张嘴?那好吧!”边亚军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地又一口气抽了十几记耳光。

  贺老大的眼睛青了,耳朵紫了,脸肿得像一只发面馒头。但是他仍顽强地承受着,不躲闪、不回击,也绝不开口说什么。他是对的,如果躲闪和还击,他有可能被打死。

  “你这个王八蛋,说,他们躲在哪儿?”边亚军恼羞成怒,暴跳着,狂吼着。

  贺老大仍然紧闭着嘴,不说话。

  边亚军狠狠地一跺脚,又扑了过来,大耳光没头没脑地盖上去……

  鼻子、耳朵、眼睛和嘴唇都被打得稀烂,人的头像一只被捅漏了的血葫芦。

  贺老大的身躯又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了,仰面摔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从褚金平家出来以后,余怒未息的边亚军又暴打了南城的另一个玩主。那天在北图门前,敢于拔刀和他怒目相向的十几条汉子中,就有这个人。

  那几天恰逢一年一度的经销冬储白菜的季节,大街小巷到处都垛着大堆的白菜,拥挤着日夜排队等候买菜的居民。在凛凛寒风中,人们冻得缩头藏脑,但却秩序井然。

  在宣内大街的一条巷子里,售菜点前却发生了一点乱子。起因就是那个玩主。他没排队没交款,一连推走了两车白菜。当他又要推第三车时,几位家庭妇女忍无可忍,说了他几句。

  那小子放下手推车,双手叉腰,就地开骂。他的嘴又脏又毒,一串串污秽的字眼随口而出,女人们被骂得连连躲闪,再不敢还嘴。

  他仍骂不绝口,句句不离女人身上的器官,而且还不时地用手势比画出猥亵性动作。

  一位老太太被骂得躲闪时一跤跌在白菜堆里,像小姑娘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你们,撕烂他的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边亚军阴沉着脸,冷冷地说。

  “你他妈的是哪个裤裆里漏出来的……”玩主气势汹汹地转向边亚军,并顺手操起一个铁秤砣。但是,当他发现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是边亚军时,猛地闭住了嘴,一个字也不敢再骂了。

  “骂呀!怎么不骂了?”边亚军把双臂抱在胸前,鄙夷地看着他。

  那小子哆嗦地往后退,边亚军一步一步向前逼。排队购菜的人们默不做声地围拢上来,注视着他们。

  那小子的脚踩上了一堆烂菜叶,一滑,摔倒了,引来几声开心的嘲笑。他从地上爬起来,脸涨得通红。

  边亚军又逼上一步:“小子,再骂呀!”

  “姓边的,我骂的就是你!”玩主猛地扬起手,把秤砣砸向边亚军,然后撒腿就跑。

  他没能跑掉,边亚军一脚踢中了他的腿弯,他身子一软,扑倒在坚硬的洋灰地面上。

  边亚军赶上几步,用脚踩住他的脸,逼着他张开嘴巴,同时,拔出了匕首。

  “小子,再骂一句,算你是条汉子!”

  “操你妈,姓边的,放开我……”

  边亚军一刀戳下去,割裂了那个小浑蛋的半张脸。

  11

  下午,边亚军去了陈成家。他带去了两瓶酒。“心里烦,想喝两口。”他对陈成说。

  没有菜,只一大盆盐水腌白菜帮子。这样就挺好,边亚军说:“我小的时候,家里顿顿吃这东西,吃得我一见白菜胃里就冒酸水。”

  陈成说:“你吃枪子的时候,胃里不会冒酸水。你应该加强锻炼,尽快适应。如果你命好,被判了刑,你下半辈子就只能吃这道菜了。”

  边亚军无语。

  两个人开始喝酒,整整喝了一瓶。喝到最后,边亚军吐了,但他没有醉。

  “英雄海量,吐得好!”陈成不咸不淡地说,“能屈能伸,能喝进去也能吐出来,这才是英雄,才能有海量。”

  边亚军独自走出屋门,在寒风中站了很久,直到浑身冰凉,冻得手脚都麻木了,才又回到屋里。

  回屋以后,他向陈成要纸,说是想写一封信,又说要画一张画儿,一定要最好的纸。陈成给他找出一本精制的素花信笺。

  边亚军攥着一杆圆珠笔,默对着洁白素雅的信笺,迟疑了很久也没有下笔。后来,他郑重地在信笺上写下了三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他双手托腮,悒郁地望着这三个字沉思、愣神儿、叹气。

  那三个字,是一个姑娘的名字。

  “一行书信千行泪,酒入愁肠,寸寸相思寸寸灰。”歪在沙发上假寐的陈成闭着眼说。

  边亚军笑了,笑自己的优柔、脆弱。他横下心,胡乱在信笺上猛戳乱画起来。很快,洁白的信笺上布满了杂乱的线条,像蛛网,也像姑娘头上凌乱的黑发。

  “你看,我画的是什么?”他把自己的“画作”递到陈成的眼前。

  陈成稍微睁了睁眼,很快又紧紧地闭上了。他说:“画得不错,颇具神韵。”

  “承蒙夸奖。陈成,借你慧眼,给这幅画题个名字。”

  “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

  “小可愚昧,请高人点拨。”

  “女人的眼睛,男人的心,纠缠在一起就是一团乱麻。扯不清,理不顺。”

  “女人也长眼睛?”

  “当然。女人的眼睛是专为流泪而设置的。造物主真是绝了,女人要是不会流泪,早就被男人赶尽杀绝了。”

  边亚军突然又想到了阮平津,仿佛清晰地看见那双清澈、秀美然而又布满了忧郁的眼睛,看见了她晶莹的眼泪。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忍再看。在他十九岁的人生中,这是他第一次恨自己;第一次意识到,他,边亚军,竟是如此卑鄙、可憎。

  他们后来又喝酒,又吃盐水腌白菜帮子,又喝了整整一瓶酒,谁都没有醉,也没有吐。

  傍晚时,陈成的小妹从学校回来以后,给他们炒了两盘菜,有肉丝,有鸡蛋。边亚军尝了几口,很香,但总觉得没有白菜帮子入口,像是梦中的华宴,不扎实,不可信。

  或许,自己命薄,只能与白菜帮子相伴终生了?

  小妹把一大半菜拨在边亚军的碗里,说他太瘦,像狼。这姑娘过去见到边亚军,从不打招呼,今天不知为什么,竟亲亲热热地叫了他一声“边哥”,叫得他心里打战,差点儿流出眼泪。他抽抽鼻子,忽然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极唐突地非要塞给小姑娘。陈成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发觉自己是失态了。

  “小妹,你看这幅画,画的是什么?”陈成似乎也有些过量,笑嘻嘻地把“画作”递给小妹,说,“这些线条里面深藏着一个主题,我考考你的眼力和智力。”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说:“阴谋与爱情。”

  陈成与边亚军皆愕然。

  北图闭馆时间是五点半,五点钟时,陈成又把北城的玩主们派到北图去了。“见到南城的人在那一带晃荡,就打,狠一点儿,见血。”他吩咐说。

  边亚军在陈家待到六点钟才告辞出来。他给阮平津和他自己让出了半个小时的选择余地,使他和她们都再撞一次大运。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她们仍不能及时走掉,那就只能责怪命运了。

  不能总依靠北城的弟兄们护驾,这是我边亚军自己的事,他想。

  “你现在要去哪儿?”陈成送他出门时问。

  “北京图书馆。”

  “有点儿晚了。”

  “晚一点儿好。”

  “阮平津?”

  “阮平津。”

  “阴谋与爱情?”

  “不,此一遭,爱情和阴谋都免了,当一回好人,当一回英雄。”

  在院门外的阴影处,站着一个人。当他见到陈成和边亚军时,闪身避进一条小巷,倏忽之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那个人的手中握着一把利斧。斧刃明晃晃的,闪射着森冷的寒光。

  12

  她们是提前离馆的。

  还没到下午,付芳就简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了。她愤愤地合上书页,高门大嗓地发开了牢骚:“妈的,翻遍了北图的藏书,只找得到一帮子教士和神甫,愣是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

  阮平津白了她一眼:“天地之大,竟不知郎君藏身何处。付芳姐,耐心点儿。”

  付芳哑了口。

  下午,她终于忍不住,又凑到阮平津身旁,鼓起勇气问:“平津,那个姓边的,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或者,面首。”

  “平津,他可是指名道姓地要找你。”

  阮平津笑了:“付芳,要有自信心呀!项庄舞剑、陈仓暗度,另有目标嘛!你玩男人于股掌,连他们这点儿花招都不懂?”

  “那好,我现在就走,把他单独留给你。”

  “自便。”

  付芳没有走,但是书是看不进去了,心里就像长了草。那个姓边的,真的是来找我,想和我交朋友?阮晋生怎么办?管他呢,又不论婚配嫁娶,不过在一起玩玩而已。人生之路是很漫长的,谁和谁能手拉着手,一个跟头摔到尽头去呢?

  她偷偷地瞄了瞄阮平津,发现这姑娘似乎也有点心神不宁,常常呆望着天花板愣神儿,她怎么了?也在想那个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执著而又大胆,带着几分野蛮气的男人吗?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到五点钟,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北图大门,又走上了北海大桥。

  姓边的那个人没有来。

  这时,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宽阔的北海水面上,弥漫起一层阴冷神秘的黑雾。孤独的白塔缩着肩膀,苍凉地立在琼岛上。黑雾蒸腾而上,淹没了琼岛,缠裹着白塔。塔顶端那只白色的球体,在雾海中上下沉浮,苦苦挣扎,终于渐渐地隐没了。

  “平津,你说它现在像什么?”付芳指着苦海中的白塔问。

  “野鬼孤魂。”

  “为什么?”

  “身在异乡为异客,格格不入,无依无托。它应该回到印度去。”

  “平津,咱们回家去吧!”付芳紧紧搂住阮平津瘦削的肩膀,发觉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不好,她发烧了,身上滚烫。

  “不。我不愿回家。”

  “走吧,你看,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乱子了。”

  阮平津顺着付芳手指的方向望去,桥南街口,一大群人正在追逐厮斗。有人被打伤了,横趴在马路中央。

  “一群狗。”阮平津厌恶地说。

  13

  边亚军走上北海大桥时,远远地看见她们站在萧瑟的寒风中,仍在等他。当时,他惶乱得几乎绝望了。她们为什么这么傻,为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这么认真地、固执地等着他?

  边亚军后来说,那时我就有一种预感,命运拴了个套,把我和那两个女孩子套在了一起。我跑不了,也会把她们拖入灾难。

  真的应该责怪命运吗?她们为什么要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见面?还有,她们为什么会跟着边亚军去了那个空荡无人的小四合院,并同意在那里过夜呢?

  再有,当她们知道了边亚军的身份和意图以后,为什么不赶快走掉?当时,她们完全可以迅速离开,并且以后被证实了的种种情况表明,边亚军不仅没有强行挽留她们,而且还几次三番地劝她们走。但是,她们却没有走。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们当晚没有走,以后也没有走。阮平津更是一直留在了那里,直到她被强行带走的那一天。

  这里的诸多过程和细节,特别是边亚军的机谋、阮平津的心态和付芳的追求,等等,在以后,几个当事者和知情者都没有再费心作出解释,似乎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必然是合理的、自然的,无须作出说明。

  边亚军说:“当时,阮平津发烧了,三十八度多。”

  “那更应该尽快把她送回家呀!”

  “没有,她自己没有提出要回去,而且,我那时还没有那么高尚。”这是边亚军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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