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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新一代玩主的崛起(3)

书籍名:《京城往事1》    作者: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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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个消息,陈成放心地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儿,就传来了大金刚的死讯。昨天深夜,他被人砍死在永外护城河堤外面的一条田埂上。

  他到农田去干什么?不知道。

  七年以后,一九七五年初夏,边亚军转到山西阳泉的一座劳改矿山服刑。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也在服刑的南城小玩主。这小子当年曾追随过大金刚,以后又投奔了贺二根。在监狱里见到边亚军,当时就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连呼祖师爷。

  在狱中熬着漫长的岁月,他们扯了许多当年的旧事。其中,那个小玩主讲到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往事。

  在一九六八年初冬的一个夜晚,贺氏兄弟把一个仇人带到城南的一块农田里。田埂上,有一座孤坟。

  三个人跪在坟前,摆上供果,磕头,哭。一切程序都完了,贺二根掏出两把斧子,给了贺老大和那个仇人一人一把,逼着他们对砍。僵持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不得不动手。一人挨了两斧子,头上、身上血淋淋的,两个人都尿了,再也下不去手,双双躺在地上装死。

  贺二根用脚狠命地踹贺老大,逼着他爬起来再动手。贺老大死狗似的赖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贺二根急了眼,操起斧子,只一下,就把那个仇人……

  “那座坟,埋的是谁?”边亚军问。

  “不知道。”小玩主说,“那件事的起因是为了争抢一个女人。三个人争,那女人性烈,竟被他们争死了。死了以后,穿了一身红袄红裤,埋在河堤下面的田埂上。据说,那个女人长得又肥又白,像天仙似的。贺老大和大金刚先后把她玩了,贺二根却只玩了个尸首。他心里憋屈,要复仇……”

  如果这些传闻都是事实的话,那个“仇人”一定就是大金刚了。问题是,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真的是贺二根或再加上一个贺老大吗?凭这两个人,是无法使大金刚乖乖就范的。

  他们的背后,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但是不管怎样,贺二根在一步步实现着他孩提时对着他的英子姐的尸首立下的血誓:为她报仇、雪耻。他杀死了一个红卫兵,又杀死了大金刚,下一步,他还要杀人吗?杀谁?

  在一个孩子的心灵中种下仇恨,必定要受到惩罚。

  在大金刚死后不久,褚金平曾托人找过陈成,送了一大笔钱。他想洗清自己。

  褚金平一再向陈成申明,大金刚之死,与他绝对无关。

  他说:“那天晚上,他和大金刚以及贺家兄弟在西单喝酒时,当场义结金兰,成了拜把子兄弟。我怎么能害我的大哥?”他还说:“喝完酒我就走了,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夜里,我在一个女人的床上过的夜,活人在,可作证。”

  陈成说:“八个女人给你作证也没有用。我要是认定是你,你,必须给他偿命!”

  几天以后,贺二根又给陈成送了一笔钱,据说数额也相当可观。他说:“听说边亚军没有死,快回来了。陈爷,麻烦给他带个话:一山难容二虎,南城已经没有他立脚的地方了。”

  陈成冷笑着点点头,问:“老二,今年多大了?”

  贺二根说:“过了年,就十七了。”

  “挺好,活着吧。现在死,还太早。”

  “陈爷,我早已死过几次了。这次,该轮到别人了。”

  这里,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陈成后来又去过一次大金刚的家。他家实际上只有父子二人,根本没有什么“母的”。在大金刚死后不久,他父亲即因鸡奸罪被判了刑。他是用儿子留下的那笔赃钱去引诱无知青少年下水的。

  据街道的老太太们说,大金刚十四岁那年,老浑蛋用五角钱勾引他“犯了那种错误”。以后,父子俩就像是夫妻或哥们,打情骂俏、拳脚殴斗。

  大金刚给老浑蛋留下钱,是念及父子情分呢,还是为了惩罚他?

  还有,陈成一再去大金刚家干什么?内疚还是另有隐衷?那个给阮晋生带路的佛爷,到底是受谁的指使呢?

  可惜,这些谜都永久地淹没在时间的海洋里了。

  10

  去北京图书馆前的那天晚上,阮平津由于兴奋,躺在床上很久也未能入睡。半夜时分,阮晋生敲敲门,走进她的卧室。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床头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默默地看着阮平津,很久没说一句话。

  阮平津假寐,没有理他。

  过了一会儿,阮晋生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元钱,放在了阮平津的枕边,伤感地说:“我们这个月的生活费就只剩下这两块钱了。你带着,看书时饿了,就买个面包吃。我再想想办法去借一点钱。下个月,给你过生日。”

  阮平津抓起那两元钱,狠狠地扔给哥哥,用被子蒙着头号啕失声地哭了。

  “别怪我,平津。爸爸妈妈不在家,我有责任把你保护好。爸爸妈妈一定会回来的,到那时,我把你完整地交给他们,我就再也不管你了。真的,绝不再打你,做一个好哥哥。”

  说完,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终于没有再说什么,轻手轻脚地走了。

  他一夜未睡,在客厅里不停地踱步。几次走到阮平津的卧室门外,迟疑了一会儿,又走开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又一次进了阮平津的卧室。他脸色苍白,神情庄重而痛苦。

  “平津,我后悔了,不应该同意你去北图。女孩子长大了,情感和意志都很脆弱,你很难拒绝诱惑而保持自己。”

  “是的,我早已长大了,所以无须保持自己。”

  “平津,你不要意气用事。我有个很强的预感,同意你去北图,将是我一生中所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

  “哥哥,我不明白,你到底怕什么?”

  “平津,我的确害怕,我怕在爸爸妈妈回来时,我无法向他们证明,你,他们的女儿,仍然是处女!我怕,你,阮平津,因为无知或怯懦而辱没了阮家的门风!”

  说完,他取出一根铅笔粗的钢链和一把铁锁:“平津,你如果坚持进城去,那么就把这根链子锁在自己的裤带上,以此来证实自己的清白和无辜。”

  “阮晋生,你无耻!”

  “平津,想了这个办法,的确是荒唐而又卑鄙的。我知道,一旦你这样做了,我将终生背负耻辱。愧对你,也永远地看不起我自己。但是,平津,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我们是弱者呀!”

  的确,他们是社会的最弱者。父母被宣布为共和国的敌人,他们在政治上已被打入地狱。经济上的来源被切断后,生活无着,几近乞丐。但是,当弱者决心用钢链保卫自己的清白和节操时,他们还是弱者吗?

  宁肯背负耻辱而绝不屈服,这是强者。

  对抗命运,必将把自己逼上绝路。阮晋生要用钢链“保管”自己的妹妹,但是他没有想到,钢链可以锁住“清白”,但同时也会牢牢锁住兄妹两人的命运。而对于命运来说,这根钢链又太细了,难以承受重负。一旦绷断,他们就谁也没有退路了。

  11

  陈成去废矿探望边亚军时,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那是山里很少见到的一个大晴天,无风,阳光明晃晃的,照得山上山下一片银白色。

  陈成用枯枝和炭块燃起了一堆火,火上架起一个深底铝锅。水开了以后,他把边亚军企图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那把匕首放进锅里煮。

  今天,他要为边亚军的伤口拆线。

  边亚军裸着上身坐在绞车房外边的一块青石上。半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坐在这块青石上。望头顶上那窄窄的铅灰色的天空,望山脚下那一眼深不可测的古矿洞,认真地思索着自己苍白的人生。

  他,面色青白、瘦弱,却显得沉稳、成熟。生与死的历练终于使他成熟了。

  “亚军,我这次上山,带来了五千元钱。”

  边亚军端坐不动,没有说话。

  “亚军,我反复想过了,从目前的情况看,你必须立即出走。”

  陈成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给边亚军拆线。他想用匕首挑断伤口上的缝线,但是竟无法下手。伤口四周新长出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肉芽已经把缝线深深地埋住了。他必须先剜去这些赘肉。

  第一刀下去,血水立刻就涌了出来。

  边亚军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陈成,你具备一个优秀外科大夫的素质,真敢下刀子。”

  “不敢下刀子,会贻误人的性命。出走,就是动手术,割舍去旧的,才会有新的东西生成。”

  “去哪儿?”

  “国外。”

  边亚军的身子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过,他的脸上仍很平静,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是眉头微微皱着,看得出,他的伤口很疼。

  陈成用匕首挑断浸泡在血水中的缝线,再用一把尖嘴钳子夹住线头,猛地一拽,第一根缝线完整地拆了下来。

  伤口两侧留下了一个对穿的洞眼,血水沿着洞眼流淌下来。在边亚军肩头,将会有二十一个这样的洞眼。

  “亚军,过去,我们在对命运进行估量时,发现三面都是壁,眼前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的是死亡。所谓选择,只是死亡的时间和方式,这不是选择,不是奋争,甚至连挣扎都算不上,只是临死前的一次翻身,无非是想躺得更舒服一点儿罢了。人都死了,摆出再好看的姿势又有什么用?”

  陈成说着,又从开水锅里捞出匕首,毫不手软地切下了第二刀。边亚军的半个身子都被血水染红了。陈成接着说:“活下去,必须从无路处找寻出路。其实,只要我们敢于左顾右盼,破壁而出,想办法跑出我们身处的这个环境,或许会在山穷水尽时发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里,存在着更多的机会,可以更自由地选择。”

  边亚军低声呻吟了一下,豆大的黄色汗珠沿着脊沟滚落下来。

  “疼?”

  “不疼,只是害怕。”

  “怕?”陈成不解地问,“怕什么?”

  他用刀刃刮去伤口处的浮血和残肉,开始拆第二针。

  “怕失去祖国。”边亚军的声音苍凉、嘶哑,“陈成,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知道一定要热爱祖国。长大以后,我把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恨,恨社会、恨命运、恨一切,唯有对这个国家,我恨不起来。我没有母亲,如果再失去唯一能依存的祖国,我无法想象我还怎么生活。”

  他眯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苍茫雄浑的群山。那些大山傲慢、刻板、严酷,但却是坚实地挺立着。他说:“无论是它抛弃我,或是我舍弃它,都使我感到失落和痛苦。”

  “亚军,流氓是没有祖国的。”陈成幽幽地说,“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第二天,那个神秘的护矿人把边亚军和陈成领进了凶险莫测的古矿洞。沿着阴冷潮湿的主巷道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拐进一条低矮残败的支巷。支巷中坑柱林立,但都已朽败不堪了,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断成两截。巷顶的落石堵塞着通道,有的地段他们只能用手镐刨开一个洞孔,匍匐着爬过去。

  支巷的尽头是一个相当宽阔的穹隆状洞穴,洞穴的一壁,是一堵用木板和黄泥封闭的矮墙。岁月的磨蚀,矮墙已颓塌不全了,但是在电石矿灯的照耀下,黄泥的颜色仍然十分醒目。

  泥墙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行笔力遒劲的墨字: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生死界。

  “这里面是金代的采煤工作面,因为已被掏空,所以称为采空区,矿工们则习惯于称采空区为古塘。”护矿人用手镐在矮墙上刨出一道豁口,率先进入古塘。

  边亚军和陈成面面相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提心吊胆地爬了进去。古塘宽阔、深邃、神秘,无声无光,却动人心魄,引人感慨万千。这是在地表一千米以下的深处,几百年前的先民们留下的劳动印记。人与自然,残酷的现实与平静的历史,时间的悠远与生命的短暂,都紧紧地浓缩在这个神秘的殿堂中,令人欷歔不已。

  “把矿灯熄灭!”护矿人说。

  灯灭了,他们被绝对沉寂和绝对黑暗的世界包裹起来。倏忽之间,他们每一个人都融入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里,生命停顿了,思维中止了,人回归于自然。

  边亚军触摸到了陈成的手:“害怕吗?”

  “嗯,害怕。不过,这也是一种享受。”

  “我比你还多享受一份东西。”

  “什么?”

  “伤口,疼。”

  陈成开心地笑了。

  “这个古塘叫生死界,是因为在这个古塘的某一处边缘,存在着一条通往人间世界的生路,那是大山夹缝中的一个孔隙,人可以由此而逃生。”护矿人说。他的声音显得沉闷而辽远。

  “但是,从古至今从未有人找到过这条生路。尽管如此,每当矿井中发生水灾、火灾、瓦斯爆炸和大面积塌方时,矿工们仍要蜂拥到这个古塘里来,寻找出路,为保住生命而进行最后的抗争。最后,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默默地死在各自的角落。几百年了,这个古塘中已经有了上万具尸骨,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生命博物馆。

  “你们记住,这座博物馆陈列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这里所有人的死都是从容的,生命一丝一丝地缓慢离开它寄居的躯体,意识像烟雾般徐徐飘散。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每个人都能够冷静而认真地思索自己的一生,期盼着更聪明、更清醒的来世。

  “人死了,生命仍在抗争。不屈的生命和睿智通达的灵魂在古塘中游荡、碰撞。直到今天,我们在矿井中还常常能听到他们不甘死亡、渴求新生的嘶喊!”

  他们侧耳静听,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的搏动声和轻微的尖啸声。这里,真的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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