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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一代玩主的“谢幕演出”(2)

书籍名:《京城往事1》    作者: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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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子姐!”二根在她身后叫。

  她又回头看他,脸上强挤出几丝笑来。

  过了很久,贺二根才知道,哥哥以十元钱的价格把英子姐转给了那个汉子。

  那个汉子,就是大金刚。

  4

  贺二根曾经几次去大金刚家找英子姐,但是没有找到。她又被转了手。大金刚对他说:“我就是买来玩的,根本没打算长留她,亏吃大了,才玩了三天,就他妈的赔了五块钱!”

  “你把姐姐还给我!”

  “姐姐?”大金刚嗬嗬怪笑,“小毛崽子,你还挺会玩女人!喂,毛长齐了吗?”

  大金刚当时没有或根本不屑去注意一下那孩子的眼神。如果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痛苦、愤怒和决心,他就不会怪笑,也不会说那些无聊的废话。

  在以后的时间里,大金刚至少有三次差点儿死在那孩子的手上。

  一个下午,他和两个玩主在街边闲聊,他们的身后,是一垛闲置的水泥构件,几个小孩在构件垛上爬上爬下地玩。

  他先是觉得有尘土往头上落,就不经意地掸了掸头,又有尘土落下来,他火了,抬头往上看,想骂大街。这一看当时就吓尿了。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两米处,一块三四百斤重的水泥块颤颤悠悠地正在往下掉。

  水泥块是擦着他们的脚后跟落下来的。

  随后,贺二根若无其事地从构件垛上爬下来,拍拍身上的土,扬长而去。

  那是一九六六年春天的事,贺二根十四岁。

  一九六六年盛夏,流血的“红八月”,英子被红卫兵抓了起来。

  她是在一个“老流氓”的床上被红卫兵抓走的。那是个四十几岁的三轮车工人,当场就被打死了。他们原来是准备结婚的。因为年龄相差太多,老实巴交的三轮车工不敢去街道办结婚证明。英子怕他变卦,坚持让他先要了自己的身子。

  他要了。第一次,就被警惕性极高的街坊邻居向红卫兵告了密。第一次,笨手笨脚,窘态百出,却送了自己的命。

  英子没挨打。红卫兵说她是受害者,因为她的出身是工人,属“红五类”。几个女红卫兵对她挺好,打了水让她洗脸,还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吃完饭,红卫兵就动员英子造反,大胆揭发“男流氓”。

  她挺感动,呜呜地哭,哭完了就写,写出长长一列男人的名单。名单写出来,她的性质也变了。和那么多流氓有过那种事,她不就是女流氓吗?

  打,游街,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在操场上暴晒。最让她受不了的是逼供刑讯。一拨又一拨的红卫兵提审她,反反复复地逼她讲细节。他们爱听,听完了又打她。

  一天夜里,英子跑了。跑出去是为了寻死。

  那天夜里,英子曾到过贺家,但她没敢敲门,只是在窗户外边喊二根的名字。二根睡得太死了,没有听见。

  邻居说,那个姑娘趴在窗台上哭,哭了很久。第二天早上,贺二根在屋外的窗台上找到一个被泪水和露水打湿了的手绢包。包里有三元钱和一封信。

  信上说,姐姐给二根弟攒了钱,为的是给弟弟买一条新的游泳裤。姐姐喜欢红色,但是一生也没有穿过一件红衣服,弟弟就买一条红色的游泳裤吧!

  信中还说,姐姐去了,到陶然亭去了。过去,我们姐弟俩经常去湖边玩,湖水里,就有我们的眼泪。

  二根疯了似的跑到陶然亭公园。英子刚刚被人从湖里捞上来,仰面躺在岸坡上的绿草中。

  她还是那么矮小、黑瘦,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她很平静、安详,脸上没有了那副愁眉紧锁的苦相,显露出从未显露过的妩媚和娇艳。

  许多人围观。

  一个老头子说:“小丫头命好,一口水就呛死了,没受一点儿罪。你们看,小肚子是瘪的。”他说着,撩起英子的衣襟,猥亵地按她那对小窝头似的乳房。

  英子胸脯和小腹都袒露在阳光下,皮肤细腻、洁净而有光泽。她十八岁,正是豆蔻年华,女人最有光彩的阶段。她却不愿再做女人了。

  贺二根撞开围观的人群,扑倒在英子姐的身上,放声大哭。没人敢劝,谁劝就骂谁。

  哭够了以后,他跪在英子身边,替她整好衣衫,捋顺头发。然后,把她背在背上,摇摇晃晃地走了。

  一路走走歇歇,每次力竭而停下来时,他都紧紧地抱住他的英子姐,不让她的身子再沾上一星尘埃。

  一天一夜,他和她不知去向。

  第二天清晨,他回到家,满身泥水地躺倒在床上,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

  没有人知道,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把英子背到什么地方去了,又埋在哪儿。

  有人曾提供过一个线索。那天上午,有个半大的小伙子背着个死人进了永定门外一家商店,把商店里的售货员吓坏了。他掏出几块钱要买件红衣服,但是钱不够,就扯了几尺红布走了。

  他和她又去了哪儿?还是不知道。

  人们只知道从这天起,贺二根就下了“海”,成了南城一带人见人怕的魔鬼。

  5

  大金刚知道自己早晚得死在那个孩子手里,而能保护自己免遭其手的,只有边亚军和陈成两个人。

  “杀死他!”边亚军对大金刚说,“你怕他对你下黑手吗?那么好,你就先动手,杀死他。记住,要动手就一定要动真的,只一刀,就要了他的小命!”

  说这番话时,边亚军的眼睛里放射出莹莹的绿光,令人不寒而栗。

  大金刚只得去求助陈成。

  陈成郑重地问大金刚:“你不想死?”

  大金刚困惑地望着陈成,没有说话。

  “那你就必须按照边亚军的办法去做,舍此一条路,再无他法。你记住,动手前就要考虑好,刀子捅在什么地方才能立刻置他于死地。动手时,别犹豫,第一刀就对准这个部位,突下狠手。这样,你将不死。”

  说这番话时,陈成的眼睛里含着盈盈笑意,但同样令人不寒而栗。

  大金刚沉默不语。

  他不是陈成、边亚军,他下不了那样的黑手。打人可以,打人致死或往死里打人都可以,但是,有决心、有目的地去杀人,他大金刚没有这种勇气。

  过后,有朋友指责陈成教唆杀人。“视人命如儿戏,陈成,你要下地狱!”朋友说。

  陈成说:“这是一种人生哲学。其真经就是这个‘杀’字。两人争锋,实际上进行的是决心与意志力的较量。对准致命部位突下狠手,不是杀人要诀,而是决心与意志的宣示。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我已无理智、无退路,唯一的选择就是要让你死!你不想死吗?那么好,你就退却、妥协吧,你就滚!”

  “这不是人生哲学,而是流氓哲学,人生没有这么残酷。”朋友冷静地说。

  “流氓哲学就是赤裸着身子的人生,事实上,人生远比刀子更加严酷。”陈成说,“大金刚不敢杀人,那他就只有一死,这难道还不够严酷吗?”

  6

  大金刚决定妥协。

  一个夏天的傍晚,大金刚约贺二根在荒僻的护城河堤见面,并且约定,许带刀子,不许带帮手。

  他去的时候,带了一把长刀,还带去了一个人,一个妩媚的姑娘。

  “兄弟,几年前我从你家老大手里接过一个女人,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心爱之物,多有得罪了;今天,我照原样还你一个,算是哥哥我对兄弟的赔礼和补偿。”

  贺二根不说话,似笑不笑地望着大金刚,眼神儿蛮横、阴鸷。

  “怎么?兄弟腼腆,还要哥哥帮你上手?”大金刚说着,用长刀的刀尖一挑,姑娘的裙带断了。黑绸裙子滑落到脚面上,露出两条光滑白皙的大腿。

  姑娘把小腹往前挺了挺,鄙夷地看着贺二根,笑了笑。

  “她是谁?”贺二根阴沉地问。

  “我的女人。作为赔偿,她以后就归你了。你爱玩就玩,不爱玩就把她甩了,全凭兄弟的喜欢。”

  “我不要女人,只要英子姐,她,死了。”

  “你不要这个女人,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可以。你带着刀,往我脖子上砍!你今天要是不敢砍,你他妈的就是孬种!”

  大金刚气得差点儿掉出眼泪。他双手举着长刀,哆嗦着,但最终也没有勇气抡向那根细长的脖颈。他猛地把长刀一扔,跺了跺脚:“妈的,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扑过去,第一脚就差点儿没把那孩子踢死。那张瘦小的身子被踢得飞了起来,嘿哟一声摔落在堤面上。大金刚赶上几步,拳头雨点儿似的砸向贺二根。

  贺二根刚开始还把身子扭来扭去地躲闪,后来干脆不动了,绷着身子硬挺。后来,身子突然软了下来,昏死过去。

  大金刚还打,一直打到精疲力竭了才住手。他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贺二根,以为这孩子已经被自己打死了。他干咳了几声,想哭,又想笑。

  后来,贺二根慢慢地又醒了过来。他的脸青肿紫黑,不停地往外渗血。他挣扎着爬起来,站不住,又摔倒了。

  大金刚赶快过去,把他扶起来,哭声哭气地说:“兄弟,哥哥手狠。哥哥没法子想了,你就吐句软和话吧!我给你跪下,求你了!”

  贺二根干呕了几声,张开嘴,吐出一摊紫黑的血。他抹了抹嘴边的血沫子,一声不吭地走了。临走时,他回过头来看了大金刚一眼,那眼神十分平静、冷淡,看不出一丝怨恨。只是他的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浑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

  完了,我的命算是玩完了。望着贺二根踉跄远去的背影,大金刚绝望地想。他妈的,别人玩多少女人都没事,我玩了一个贱娘们就玩出这么大的祸来!这孩子,早晚得杀了我!

  7

  贺二根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年。

  周奉天去看他时,他刚刚挣脱开死神的威胁,虚弱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周奉天心疼得直咧嘴:“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子!你躺着,我替你去找他算账!”他的眼睛里喷着火,怒不可遏。

  贺二根摇了摇头,嘴唇嚅动了几下,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说完,他自己笑了。

  “你想说什么?”周奉天俯下身子,把耳朵凑近贺二根的嘴边,仔细地听他说。听完了,他也乐了。

  贺二根说:“那女人,傻笑;她要是哭,我就要了她。”

  周奉天在南城转了一天,天黑以后才见到大金刚。他和边亚军、陈成在一起,刚从饭馆吃完饭走出来。

  “老大,你长本事了,敢对一个孩子下黑手了。来,咱哥俩儿玩玩。”周奉天说着,从腰里摸出一把锃亮的牛耳尖刀,“老大,走,南城或北城,地界儿由你选!”

  大金刚脸色煞白,两眼死呆呆地望着周奉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边亚军横身挡在了大金刚的前面。

  “奉天,底下人的事,还用得着你和我管吗?”

  “边亚军,你走开!你手下的人欺人太甚,他碍了我的眼!”

  “周奉天,大金刚是我的人。有话,你冲着我说;要玩什么,也有我!”说着,他也就拔出了刀。

  那天,双方没有动手,因为陈成在场。他笑吟吟地把他们分开了。边亚军也没再犯横。他知道,真的为这件事打起来,陈成绝不会帮自己。北城的人,都喜欢那孩子。

  陈成对周奉天说:“奉天,亚军手下的人犯了你的忌,任你教训,亚军绝不会挡横充大。只是不能当着底下人的面,撕亚军的脸。”

  周奉天阴着脸,点点头,对边亚军说:“亚军,告诉你的那帮子浑蛋,贺二根是我的小兄弟,打狗还得看主人!”

  “奉天,你也告诉贺二根,他在南城地面上玩,收敛着点儿,别犯在我手上,否则,我不管他是谁养的狗!”

  半年以后的一个夜晚,大金刚在自己家的门外差点儿被贺二根用斧子劈死。

  那天他回家时已是半夜了,院子从里面锁死了。他掏出匕首,插进门缝,想把门锁拨开。这时,他突然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极强烈的恐怖感,似乎有某种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自己。

  他战战兢兢地靠在院门上,向四周看了看。胡同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盏路灯的灯罩松动了,被风吹着,发出咋咋啦啦的响声,灯影也一明一暗地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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