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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城玩主集团大崩溃(1)

书籍名:《京城往事1》    作者: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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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八年深秋,在一个半晴半雨的上午,京城最重要的流氓领袖周奉天,死了。

  出事地点在香山公园的门外——著名风景区樱桃沟的入口处。

  据目击者说,他死得很惨。几十条粗壮的汉子把他团团围住,刮刀、枪刺和管叉等各种铁器一通乱戳,他当时就不行了,瘫倒在湿漉漉的土地上,鼻腔和嘴里往外喷出棉絮状的血沫子。

  有很多人围观,但没有人试图上前干涉。尽管如此,行凶者们还是想要把他架持到樱桃沟的深处去,在一个更隐蔽的地方杀死他。他们必须杀死他,不如此,将后患无穷。

  七八条汉子拖着周奉天走了几十米。他的头在碎石地面上碰撞着,洒下一路血渍。

  就在这时,一条汉子偶一回头,吓得惊叫一声,立即松开了手。他发现,周奉天紧闭着的双眼睁开了,正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其他的人也都惊恐地松了手。

  垂死的周奉天仿佛一下子恢复活力,他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路边的一棵小树,用手死死地抓住树干。喘息片刻以后,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了那句著名的格言:“你们……也得死!”

  说完这句话,他就真的死了。死了,两只眼睛仍泛着凶光,杀气腾腾地逼视着他的敌人们。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胸前,另一只手却顽强地握着树干,支撑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躯体。手指像钉子似的深深地嵌进树身里。

  他是站着死的。

  汉子们不知是对他的这种可怖的死相感到骇异,还是被他临死前发出的咒语震慑,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有人悄悄地扔掉手中的凶器,后退着躲进围观的人群里。周奉天的目光却不依不饶地紧追着他们,愤怒、凶恶而又十分怪异。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清秀俊雅的小伙子提着一把大砍刀走到小树前,猛地抡起砍刀,齐齐地剁掉了周奉天的四个手指头。周奉天这才像一摊失去了骨架的肉,轰然倒地。

  那四截断指,像开败了的牵牛花,一颗接着一颗地掉落下来。

  周奉天,这个曾经纵害京城、几乎是家喻户晓的黑社会首领,这个年仅十九岁的中学生,就这样死了,身上被刺了四十八刀,体内的血液流淌净尽,肢体缩成一团,在地上被人踢来踢去。

  据说,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天空突然晴了,一柱强烈的阳光刺破浓云,罩定在那具肮脏卑污的尸体上。但是,站在高处向城里眺望,北京城却被大团大团的黑云死死地罩住了,显得凶险莫测。

  2

  杀人者,是“大革命”初起时,最早响应伟大领袖号召而起来造反的首义者。

  勇敢者或者是一无所有而义无反顾,或者是拥有一切而有所依恃。他们大都是处于社会优秀等级行列的高干子弟。当他们接过造反这杆大旗以后,迅速地反其道而行之,在一种盲目的阶级责任感和愚昧的优越心理驱使下,发动了一场针对平民阶层的、带有强烈血统歧视色彩的“胡同战争”,把一大批平素行为不端或不甘久居人下的市民子弟打入流氓的行列。

  在棍棒和武装皮带的抽击下,死人无数。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红八月”,一九六六年八月。

  于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已经被荡平了的北京黑社会,在社会无政府状态和自身人格被侮损、被压迫这双重条件的催化下,死而复苏,并迅速膨胀,最终形成了一个等级森严、分工明确、有严格行为规则的反社会集团。

  一九六七年一月以后,在广阔的中国大地上掀起了一场卑贱者向高贵者夺权的浪潮,“大革命”演化为平民野心家们的“起义”。

  此时,周奉天凭借自己的才智、义气以及一班肯为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已经统一了北京南北城各个大码头的流氓团伙,组织起一支极具破坏力的反社会力量。

  在造反和夺权的声浪中,他统领着那些素有偷摸恶习而又在唯阶级成分论社会中备受压抑的平民子弟向落难的贵族子弟发动了一场街头战争。招致到他旗下的,不仅仅是流氓、惯盗和市井无赖,而且还有一股强烈的社会复仇情绪和争夺未来命运的野心。

  战争极其野蛮和残酷。一方,怀着失去尊荣后的恐惧与愤怒;另一方,揣着报复的欲望与翻天的妄想,两股强大的、截然对立的社会力量拼力相向撞击,迸溅出邪恶的、血腥的火花。

  后来有人说,周奉天必须死,因为他违反了黑社会规则中两条最重要的戒律——只玩法律,绝不玩政治;只反社会,绝不与任何社会集团为敌。当他在街头战争中一再得手的时候;当他不仅用匕首攻击对方的躯体,而且用羞辱和恐惧威胁对方尊严的时候;当昔日的高贵者不仅仇视他而且开始害怕他,对他发出媚笑,甚至是献出贞操的时候,他已经深深地卷进了政治的漩涡,成为社会上一个重要集团的公敌。因此,他必将在一道看不见的钢铁壁障前碰得骨断肢离。

  于是,他死了。他被一种巨大的、刻骨铭心的仇恨淹没了。而在他的身后,留下了更深刻、更普遍的仇恨,那是社会的裂解。

  他生得肮脏,死不足惜。遗憾的是,继他之后,却还有着更多的殉难者。

  3

  那天傍晚,满身泥垢和血污,几乎一丝不挂的周奉天被一辆平板三轮车拉回了家,停放在什刹海岸边的柳树林子里。

  树林外,隔着一条沥青便道有几间低矮败旧的平房,那是周奉天的家。平日,他难得回一次家,每次回来都是开了锅般的指斥、叫骂、申辩和争吵。现在,他回家了,永远不再走了,家里却是格外宁静,宁静得令人心凉。

  但是,透过那两扇黑洞似的窗口,仍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周奉天母亲嘶哑的、压抑的哭泣声和父亲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他的父亲,一个老实敦厚、一辈子与世无争的排字工人,整整咳嗽了一夜。

  天色黑定以后,惊魂未定的佛爷和玩主陆续来到什刹海岸边。

  他们走到周奉天的身边,低头、叹气、抹眼泪,或真诚或虚假地表示自己的悲伤,之后,就各自找一处阴暗的角落坐下来,默默地抽烟,默默地想着心事。星星点点的烟火在树林的巨大阴影中闪现,伴随着偶尔可闻的一两声抽泣和叫骂,像是枉死城里聚拢的一群叫屈的鬼魂。

  周奉天孤独地躺在晦冥的暗夜中,姿态扭曲、痛苦,但他的灵魂却是平静、安宁的。两只眼睛圆睁着,望着漆黑的夜空,显示出一种超然物外、处之泰然的冷静。

  只有一个人始终在周奉天的身边陪伴着他,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他原来没有哭,后来,当他看见周奉天那只断了四指的残手时,突然哭了,哭的声音极低,拼命压抑着,浑身剧烈地颤抖,像是一只绝望的幼狼在哀嚎。

  那孩子是贺二根,南城地区后起的一个玩主,因为心黑手狠、敢玩命,极受周奉天的器重。此刻,他紧紧抓着周奉天残损的血手,悲伤地哭了。但是,他哭而无泪,那两只圆圆的眼睛里喷射出吓人的寒光,亮晶晶的。

  后半夜,一阵阴森森的秋风掠过柳树林子,随后又下起了冰凉的秋雨,雨点极大,砸得残枝败叶纷纷下落。

  林子里,鬼火依旧,鬼魂寂然,没有一丝波澜。

  死人和活人都在等,等待陈成和边亚军的到来。在他们到来之前,谁也不会走的。

  贺二根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走了。

  凌晨四时,陈成和边亚军才匆匆从京郊昌平县城赶回来。

  据人们事后分析,这两个人在当天中午或最迟是下午就已经得到了周奉天的凶讯,他们却没有立即动身往回赶,或者是动身以后又在路上停了下来。那么,在延宕的这十几个小时里,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

  许多人都认为,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肯定进行了一次艰难的秘密交谈,或者说,是一次谈判。在周奉天之后,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南城和北城两大集团共同的首领。而作为南城和北城的头号人物,边亚军和陈成必须就周奉天死后如何行事作出某种安排。

  当他们最后终于出现在什刹海岸边的树林子里时,面对着死去的和活着的人,这两个人都显得极为从容镇定,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凄与感伤。显然,他们不仅对周奉天之死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而且对于今后的一切都作了设想和安排。

  从现在看,边陈之间私下里达成了秘密协议是在周奉天死后玩主方面的第一个动作,也是以后一系列悲剧性事件的起点。但是,按照某种秘密约定,他们从此也就必须各行其是,独自履行自己的那部分职责,这也使得他们的命运轨迹由此而分道扬镳,这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他们都是周奉天的朋友,又都曾是他的潜在敌手。在周奉天的阴影下,他们自然会结成盟友;周奉天一旦西去,联盟关系立即就会终止。以协议的形式分手,或许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但是,也有人说,一山难容二虎,南北城绝难两立,边陈之间迟早会有一场恶斗,而且,边亚军绝不是陈成的对手。

  4

  陈成面色疲惫、冷峻,仅仅一夜之间,他的眉心间就生出了密密的细纹,唇周也冒出了一圈黑黑的绒须。那一年,他也是十九岁。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十九岁的男人已经完全成熟了。

  他走近平板车,仔细端详着蜷缩在车板上的周奉天,突然觉得他是这么陌生,这么孤弱可怜。他们曾是同学,但是从来也没有成为真正的朋友。不仅如此,一旦有了合适的机会和说得过去的理由,无论是陈成还是周奉天,都会毫不迟疑地下手杀死对方。

  仅仅在一个多月之前,陈成和周奉天曾进行过一次残酷的角斗。

  那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一个名叫花儿的暗娼。

  那天深夜,有几分醉意的陈成按照事先的约定去敲花儿的家门。花儿的屋里亮着灯,却迟迟没有开门。陈成对着屋门重重地踹了几脚,正要转身走开时,门却突然开了。

  花儿几乎是赤裸着身子站在门后,而在她的身后,是另一个男人——周奉天。

  花儿怨艾地望着陈成,委屈得要哭。但当周奉天想要走出来时,却被她用身子挡住了。

  在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面前,两个真正的男人既不能妥协退让,又无法协调与合作,特别是这样两个要皮要脸的男人。

  陈成一把推开花儿,走进屋里,并随手把门紧紧地锁上了。

  周奉天用阴森森的目光打量着陈成,慢慢地从腰里拔出匕首,说:“陈成,路窄,咱们撞上了。你走,还是我走?”

  陈成没有答话,也拔出刀子。

  两条汉子怒目相视,一步步地向前逼近。站在拔刀相向的两个男人中间,花儿却显得极为镇定、沉着。她悄悄地抽身退到墙边,让出空间给男人们去争斗。昏暗的灯光下,她那丰腴的肢体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姜黄色。

  陈成先刺了第一刀。刀尖在周奉天的眼前一闪,立即变向直奔他的小腹部。周奉天向后急跳,身子重重地撞在床头上,才躲过这致命的一刀。随后,他不等自己站稳,立即回刺了一刀,被陈成用刀格开了。

  两个人又成对峙状态,谁也没有再刺出第二刀。花儿有点儿慌神了,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子,想躲到床后去。

  突然,周奉天虚晃一刀,逼开陈成,然后跨上一步揽住了花儿。他用左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右手持刀对准了她的大腿根部,把她推顶到陈成面前。

  “陈成,你出去不出去?”

  “周奉天,你走!”

  “那好吧!”周奉天说。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陈成,右手猛地一挥,锋利的刀刃立刻切开了花儿腿上的皮肉,浓浓的血水冒着泡儿喷涌而出,沿着光滑的肌肤流淌下来,滴落到地板上。

  “陈成,你出去不出去?”

  “不。周奉天,你有种的话,给我一刀!”

  又是一刀。花儿的另一条腿也被血水染红,随后又被一股失禁的尿液冲刷得斑驳可憎。

  屋里,充斥着热腾腾的腥臊气。

  “陈成,你走不走?”周奉天低吼着,又举起了刀子。这一次,刀尖对准了花儿平坦柔软的腹部。

  陈成拉开屋门冲了出去。

  在门外,他吐了,嘴里的污秽物又咸又腥又臊,像是女人的血尿。

  “周奉天,你这个王八蛋,我一定杀死你!”陈成大叫。

  现在,不用陈成动手,周奉天却死了,而且死得那么突然、可怖。站在平板车前,面对着那张由于痛苦而抽搐变形的脸,陈成才恍然意识到,在他和周奉天之间原本就不存在着天然的区别,他们的命运是完全相同的。

  周奉天的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明天。陈成悚然一惊,不敢再想下去。急流勇退,或许正当其时?

  那件事过后,周奉天立即托边亚军向陈成讲和。他说:在当时的情况下,那是一种最佳选择。你我血斗厮拼必是一死一伤,无法收场;如果其中的一个人服软退让,那么在双方的心里都将深深地埋下猜忌和仇恨的根苗,而这是根本不能化解的。

  “两个男人狭处相逢,拔刀夺路,却转而向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下手,这不是人,是流氓!”陈成曾愤恨地对边亚军说。

  “在女人面前,哪个男人不是流氓?”边亚军冷冷地说,“对女人下手,是男人之间的谈判与妥协。人比动物凶残,也比动物理智。动物是绝不会伤害异性的,而人为了获得周旋的余地,有时甚至必须对自己下刀子。”

  “明白了,边亚军。如果有了合适的机会和充足的理由,我会先动手杀死你!”陈成说。

  “如果为了生存,甚至可以不必寻找理由。我死了,也会理解你的。”边亚军笑着说。

  陈成用手轻轻地按摩着周奉天的脸颊,替他合上双眼。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眯起眼睛打量着围拢过来的玩主和佛爷们。最后,他把目光落在边亚军的脸上。

  边亚军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比平日略显苍白、瘦削。在陈成的审视下,他的嘴角微微地翘了一下,无声地笑了。

  陈成没有笑,他的目光变得像刀子似的尖利,凶狠地刺向边亚军。

  “边亚军,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不打算改变主意了吗?”

  “不,我别无选择!”边亚军轻轻地摇摇头,那双细长清秀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虽九死而无悔的决心,“是的,我别无选择。我以及我的家族历史,都是卑微、下贱的,这注定了我在这个社会中只能是个被淘汰者;但是我的心却绝不甘于卑怯和寂寞。因此,我只能在更肮脏的行当中一逞豪强,以求得自慰与快乐。”

  “亚军,你的选择是危险的。你说过,常玩女人,最终会死在另一个男人手里;而玩社会,你将从此与整个社会为敌!你必须三思。”

  “不,已无可更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与其困毙,不如拼死。周奉天不是已经死了吗?”

  “亚军,再三思!”

  “陈成,要么,一起干!要么,你走开!”

  最后,陈成无奈地仰起头,对着黑黢黢的苍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亚军,我们分手了,你好自为之。”

  边亚军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和陈成道别,只是侧身闪在一边,默默地看着陈成走远了。有人注意到,在陈成的背影消逝在夜暗中的那一瞬间,边亚军似乎动摇了。他独自走到什刹海岸边,怅惘地望着墨黑的水面,默想了很久。

  两个朋友就这样分了手。自此,北城的玩主在相继失去周奉天和陈成以后,再也不存在一个统一的集团了;而南城却在边亚军的统领下迅速地崛起,成为与老红卫兵对抗的一支主要力量。

  陈成并没有就此消失,北城也没有作鸟兽散。事过许多年以后,人们才惊讶地发现,在这一场惨烈的角逐中,边亚军败了,败得极为彻底;陈成胜了,胜得鲜血淋漓。胜也好,败也罢,边陈两个人始终都在信守着那个神秘的协议。

  而协议的内容,一直到现在,仍然是个谜。

  黎明之前,边亚军为周奉天进行了最后的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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