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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留守 (12)

书籍名:《留守》    作者:贺享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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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急忙搭了一把手,将奶奶扶到椅子上坐下了。然后外婆才说:“亲家,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就好好养病,的确是点小毛病,没什么的!”

  奶奶急忙说:“那怎么行?你提了礼物好心好意来看我,说什么也得吃一顿饭才能走呀!”

  说完,奶奶挣扎着要站起来,外婆一把将她按住了:“亲家,你快别说这话!你有病我不怪你,你病好了,难道我还吃不到你的饭……”

  正说着,成忠叔忽然风风火火地一脚迈进了屋子里,外婆马上打住了话,愣愣地看着成忠叔,十分惊讶的样子。奶奶问了一句:“成忠,有什么事呀?”

  成忠叔也看见了外婆,他立即像是一个不好意思的孩子,有些局促地站住了,脚趾在地上抠着。过了好一会,才红着脸对外婆说:“哟,伯母也在这儿!”他似乎为该怎样称呼外婆费了一番思量。

  外婆先是把目光落在了成忠叔铁塔般的身子上,继而又移到了成忠叔方方正正的脸盘上。尽管成忠叔那高高大大的身子挡住了门外的光线,可他还是看见了外婆眼里闪烁出的两道明亮、快乐的火花。这火花把外婆脸上的皱纹也给软化了,她的睫毛像是进了沙子一样幸福地颤抖着,嘴角往上翘着,两撇括弧样的皱纹像水波似的,不断往向耳朵两旁漫去,显示出了她内心的喜悦。成忠叔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急忙对奶奶说:“婶,家顺叔让我顺便给他捎两根牛纤绳去!”

  奶奶急忙说:“哦,在那边壁子上挂着,自己去取吧!”

  成忠叔过去取了两根牛绳,转身往外走,一双大脚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走到门口,成忠叔回头对外婆说:“伯母,我不陪你,待会收工回来,我接你老人家到我们家看看,啊!”

  外婆还像刚才一样张着嘴,对成忠叔“啊啊”地点着头,一副忘记了要说什么的神情。成忠叔走远了以后,她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来。

  奶奶还不知道我小姨和成忠叔谈朋友的事,见外婆这样久久盯着成忠叔的背影,就说:“唉,这可是一个好孩子呀,就是他爹把他拖累了,这么大的年龄还没有成家。”

  外婆听了这话,收回了目光,对奶奶说:“才多大的年龄?现在外面的年轻人,三十多岁结婚多的是呢!他爹怕什么!还能拖累他一辈子?”

  奶奶说:“那是,亲家母说的是!哪个姑娘碰到这样的小伙子,就是一辈子的福分了!”

  外婆听了这话,嘴角边的“括弧”更厉害地往耳际荡漾起来。一边幸福地荡漾,一边站了起来,拍着衣服对奶奶说:“我就走了,亲家!你坐着,不要动!”

  外婆一高兴,就把什么苦难都忘记了。

  “扬扬。”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奶奶把我叫到她的床前。她把身子靠在床架上,眼睛凹陷得很深,过去一点也看不出的颧骨现在像是要刺破皮肤钻出来。她问我今天是不是星期六,我点了一下头。奶奶就立即对我说:“那去看看你妹妹吧!”

  我高兴得一下跳起来:“真的,奶奶?”

  奶奶拍了拍床沿,示意我坐下。然后伸出了她瘦骨嶙峋的手,像过去一样在我头上摸着:“扬扬,你已经大了,你要告诉妹妹,要听外婆的话,别惹外婆生气,外婆带她不容易……”

  我急忙说:“是,奶奶!”

  奶奶见我要走,又马上说:“你别忙,扬扬!当初我和你爷爷没答应把你们兄妹俩都接下,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你勇勇哥和芳芳妹。我们也觉得对不起玲玲……”

  我急忙对奶奶说:“奶奶,现在我们把妹妹接回来吧!”

  奶奶很艰难地笑了一下,对我说:“奶奶现在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爷爷里里外外都要忙,接回来怎么办?等过了年我病好了,就把你妹妹接回来,也好让你爸爸妈妈安心在外面打工!”说着,奶奶把手从我头上拿下来,在枕头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两块钱对我说:“去,到成忠叔那儿,给你妹妹和表妹买点什么!”

  我高兴地接过钱,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奶奶用她那十分虚弱的声音,在背后对我说:“扬扬,你可要听话,不要乱跑,让你外婆担心哟!”

  我头也没回地答应了一句,就跑出去了。

  我一口气跑到成忠叔家里,成忠叔还在给瘫痪的世泉爷爷喂饭。世泉爷爷像个小孩,成忠叔给他舀一勺子,他就张嘴接一勺子,但很多时候都不能完全接住,汤汤水水顺着他的嘴角不断往下淌。我举起手里的钱,对成忠叔大声说:“买东西!”

  成忠叔又小心地给世泉爷爷喂了一勺饭,看来世泉爷爷已经吃饱了,他一边“嗷嗷”地叫着一边把成忠叔手里的碗往外推。成忠叔就放下碗,给世泉爷爷擦干净嘴角,又解开他脖子上的围巾,才端着碗和我走到外面的柜台里。成忠叔看着我问:“两块钱,是不是买盐巴?”

  我说:“不是买盐巴,是买去看我妹妹和表妹的东西!”

  “哦,是去看玲玲和露露!”成忠叔眼里闪出了非常亲切的光芒。

  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还知道我表妹的名字?”

  成忠叔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我怎么不知道你表妹的名字呢?你外婆家什么我都知道!”说着,不等我回答,他就把话岔开了,“说吧,要什么?”

  我的眼睛在货架上搜索着,却拿不定主意。成忠叔就拿出一包豆子糖,对我说:“这个好吃,颗数也多,你们就慢慢吃!”

  我从成忠叔手里接过糖,把钱放到柜台上,转身就要走,可成忠叔又叫住了我:“扬扬,我告诉你,你小姨问你长高了没有,考试得了多少分。扬扬,你说,你小姨好不好?”

  “好!”

  成忠叔听了这话,脸上荡漾着陶醉的、幸福的神色,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对,对,你小姨好,扬扬可真聪明!”

  我现在毕竟大些了,我突然想到了上次在外婆家里妈妈说的事,马上脱口而出:“成忠叔,我知道你和我小姨在谈朋友!”

  成忠叔立即打了我一下:“乱说!”

  “我没有乱说,我妈妈已经告诉了外婆!”

  成忠叔张着嘴,眼睛停止了转动,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才问我:“真的,你外婆没说什么吧?”

  我想告诉他说外婆生气了,可我想了一想,把话咽回去了,对成忠叔摇了摇头。

  成忠叔高兴了,马上转过身去,从一只玻璃缸子里抓出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塞到我口袋里说:“扬扬,这是奖励你的,拿去和妹妹、表妹一块儿吃!”

  我意外地得到了一把糖,非常高兴,答应了一声“是”,就像小牛犊撒欢似的跑了。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到外婆家去。过去我经常吵着要去外婆家看妹妹,可爷爷奶奶都没有答应,说路上有偷小孩的。可今天,我一点也不害怕,到处都是过年前的喜庆气氛,路上也不断有人来往。地里的麦苗绿油油的一片,早熟的油菜梢头,还顶起了小黄花,不时能听见那些在巢里窝了一个冬天、现在闻到了花香而性急地飞出来的蜜蜂的“嗡嗡”声。小路两旁的枯草虽然很深,可我知道冬天不会从里面窜出蛇来。我的左边衣袋里装着自己买的豆子糖,右边衣袋里装着成忠叔送的水果糖。我把手插进衣袋里,怕它们会飞了似的按着它们。一路上,我都在心里和自己的欲望进行着斗争,有两次,我掏出一颗水果糖,凑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尽管我当时差一点儿剥了它,但我还是用袖子擦干了口水,把它们狠心地放回了口袋里——我一定要和妹妹、表妹共同分享它们。

  到了外婆家里,我看见表妹一个人在堂屋里翻橡皮筋玩,而妹妹则坐在角落里,目光呆呆地看着表妹。我一步跨进大门,大喊了一声:“玲玲!露露!”

  妹妹马上跳起来向我扑了过来,而表妹迅速收了橡皮筋,也跑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我问:“外婆呢?”

  表妹说:“奶奶出去干活了,叫我们在家里玩!扬扬哥,你怎么来了?”

  我挺了挺胸脯,非常骄傲地回答:“我看你们来了!”说着,我“呼”从左边衣袋里取出那包豆子糖,举到头顶说:“看,我给你们买什么了?”

  妹妹和表妹同时惊呼了一声,跳起来拉我的手。我说:“别忙,别忙,你们坐下来,我给你们发!”

  妹妹和表妹立即在小凳子上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手。我说:“把手捧起来,我唱一句,就给你们发一颗,我自己的就留在袋子里,谁也不许闹,谁闹,我就不给谁发!”

  我撕开塑料袋,开始唱起《排排坐吃果果》来。一边唱,一边把里面小豆子一样的东西一粒一粒地往她们小手里放,一句唱词发一颗豆子,从妹妹开始,又从表妹返回来。我发了两遍,见袋子里剩下不多了,就停了下来,说:“好了好了,剩下的就是我的了!”

  我的话刚完,妹妹和表妹先是朝自己手里看了看,接着又歪起头看了看我手里的塑料袋,好像我多吃多占了似的。我见了,又掏出了几颗糖分别放到她们手里,她们才心满意足地退到一边,把手里的小豆子一颗一颗地放到嘴里慢慢咂着。

  我见她们脸上那副幸福、开心的样子,一下子觉得自己是那样伟大,因为是我把这种幸福和开心带给她们的。我没有让她们的幸福和开心就此止步。就在她们把小豆子咂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我忽然又从右边衣袋里掏出了水果糖,大声对她们说:“看,这儿还有什么?”

  妹妹和表妹的目光只在我手上停了短短的一瞬间,就又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叫,把豆子糖放进口袋里,朝我奔了过来。

  我说:“这次我不发了,我们来做‘抓狗儿’的游戏,露露当王婆婆,玲玲当狗儿,我来捉。谁赢了,谁就吃糖!”

  妹妹和表妹立即信心大增。

  这个游戏和“老鹰抓小鸡”差不多,只不过后面的“狗儿”不抓着“王婆婆”的衣服。我让她们站好了,就走到前面,在“王婆婆”面前来回走着,一边走,一边唱:

  走上街,走下街,

  走到王婆婆那条街。

  不杀猪儿不杀羊,

  杀只老鼠过端阳!

  然后我对着“王婆婆”喊:“王婆婆,把你的狗儿捉一个!”

  “王婆婆”说:“你捉嘛,捉到你就要!”

  于是我就朝“王婆婆”身后走去。“王婆婆”和“狗儿”左躲右闪,我绕到后面,“狗儿”又跳到了前面。我只顾高兴地和妹妹、表妹玩着,正应了那句乐极生悲的话,表妹在保护“狗儿”的躲闪中,一头撞在了桌子方方正正的木腿边上。她“哇”地一声倒在地上,发出了可怕的哭声。接着,从她的指缝间渗出几缕鲜血来。我和妹妹立即吓坏了。妹妹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怯怯地躲到一边去了。我惊慌失措地站了一会,这才记起跑过去,抱住表妹,一边哄她别哭,一边叫她把手松开让我看看。表妹额头上不但被撞了一个包,而且还裂开了一道小口子。我急忙把手按在她的额头上揉起来,可是越揉,表妹的哭声也越可怕。正在我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外婆回来了。我以为外婆要责骂我,可外婆没有。她把我的手从表妹额头上拿开,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只进屋去找了两张“创可贴”,贴在了表妹的伤口上。没一时,表妹就又和妹妹一起坐在小凳子吃糖了。

  我看着表妹额头上的胶布,想起刚才沾在我手上的血,感觉很对不起她。我走过去,把自己留在袋子里的豆子倒出来,放到她的手里。表妹用两只闪亮的大眼睛望着我,圆圆的脸上放着幸福和感激的光芒。在那一刻,我才感到,表妹笑起来是那么好看!表妹长大了一定会是一个大美人。

  奶奶一心盼望着过了年,她的病就会好。可是节气已经到清明了,她的病不但没有好,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了。身子瘦成了皮包骨头,而每隔一段时间与病魔搏斗发出的叫声,有种要刺透人心脏的感觉。一天,成忠叔来看了她后,和爷爷到一边嘀咕了好一阵。第二天,成忠叔和村里另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扛了一副用凉椅绑成的滑竿来到爷爷家里。奶奶还是不愿去医院,可成忠叔没管那么多,一把从床上抱起奶奶。奶奶已经皮包骨头了,成忠叔轻轻地就把她放到了滑竿上。奶奶挣扎着还要下来,爷爷在一旁按住了她,将一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成忠叔和那个汉子抬起滑竿就走。滑竿在他们肩上,像是没有重量似的。爷爷在肩膀上搭了一个包袱,跟在滑竿的后面。

  天黑的时候,他们回来了。一个个面色忧郁,神情凝重,像是被死神罩住了一般。成忠叔把奶奶抱到床上以后,爷爷就一直坐在奶奶床前,也不说话,只拉着奶奶的手一遍一遍地摩挲着。

  “你奶奶得的是绝症!”第二天成忠叔对我说,“不过这话千万不要告诉你奶奶。她想吃什么,你们就给她吃吧!另外,这段日子你一定要听奶奶的话,不要惹她不高兴,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还想问奶奶是什么绝症,成忠叔转过身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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