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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留守 (1)

书籍名:《留守》    作者:贺享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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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妈妈背着一只大帆布背包,爸爸挑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尼龙口袋。他们一边朝床上的我看,一边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做贼似的。他们根本没料到我是在装睡,更想不到我会跳下床来,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妈妈的大腿。

  我以为我很聪明,以为这样就可以拦住他们。可没有想到大人永远都比小孩聪明。妈妈还没有等我哭出声来,就像早准备好了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钱,对我说:“去,叫奶奶带你去成忠叔那里买‘旺旺’饼!”我一下就被瓦解了意志,成了金钱的奴隶。我高兴地接过了妈妈手里的钱,就往外面跑去了。妈妈在后面喊道:“扬扬,小心点,要听奶奶的话,啊!”又说,“扬扬,你的头发长了,下次罗爷爷来了,一定要把头剃了,啊!”我只顾着去成忠叔那里买“旺旺”雪饼,连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塞和颤抖,都没有听出来。

  我随奶奶来到成忠叔的小店里,眼睛骨碌碌地在货架上的糖罐上转着,成忠叔摸了一下我的头,转过身去,从那个大口的玻璃瓶子里取出两个薄薄的雪饼,递到我手里。我接过饼子,转身想走,成忠叔又把我叫住了,把那一块钱也还给我,说:“这个也拿回去!”

  我想也没想,把钱接了过来。我知道成忠叔为什么白给我饼子吃:他喜欢我的小姨。他初中毕业不久和我小姨一起出去打工,吃住都在一个厂里。后来世泉爷爷瘫痪了,成忠叔只好回家一边种地一边照顾世泉爷爷,为补贴一点家用,才开了这个小店。我小姨每年都要回家,一回来就往我们家跑。小姨只要一到我们家,成忠叔有事没事都要到我们家来几趟,小姨那几天也会像掉了魂似的。去年我们家修房,正碰上小姨她们厂里缺货放假,小姨就回来了。小姨在我们家住了多少天,成忠叔也就到我们家帮了多少天的忙。爸爸在医院动手术时,小姨去看他,成忠叔也和她一起,还帮小姨拎水果。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我知道成忠叔喜欢我的小姨,所以他也喜欢我。

  我转过身,刚要朝外面跑去,奶奶又抓住了我,说:“你这娃儿真不懂事,还不说声谢谢!”

  我想是该说“谢谢”,就转过身,对成忠叔说了一声谢谢。成忠叔又摸了摸我的头,说:“扬扬的头发这么长了,该理了!”

  我说:“妈妈刚才也这么说!”

  成忠叔说:“就是,下次剃头佬来了,可不要躲了哟!”

  我一听这话,马上就说:“不,我不理头发!”

  说着,我真怕奶奶又要拉着我去洗头似的,挣脱她的手,撒腿就往外面跑去。奶奶想来抓但没有抓住,急得她在后面直喊:“扬扬你站住!你要到哪儿去?我跟你说,你爸爸妈妈已经走了,你跟我回爷爷奶奶家去!”

  我一听这话,头脑“轰”地一声,马上站了下来。这时我才有些明白了。可是我还不相信,没等奶奶赶上来,我又撒腿跑了起来。我跑过了老房子,跑过了石拱桥,跑到了家门前。果然,家里再也没有了爸爸妈妈的身影,一把大铁锁挂在大门上,冰冷地看着我。我明白上当了,妈妈骗了我,妈妈甩下我了!我呆了一会,突然像是受了伤一样,“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我疯了一样沿着公路跑,又从公路跑回到老院子里,在那些废墟似的墙壁和柱子间穿来穿去,一边抹着鼻涕、眼泪,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哭着叫着。

  我那时真是蠢到家了,以为只要自己用力哭,就能像往常一样,把爸爸妈妈从地里唤回来!

  去年收了稻谷,我们家在对面靠近公路的新塆修了房子。原来计划也像大爸和其他人家一样,修一座两层的小楼。可才盖到一半,爸爸突然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送到县城医院一检查,说是胆囊炎,要立即动手术。手术加住院得一万多块钱。爸爸妈妈为建房,不但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借了不少账。可再没钱也得救爸爸的命呀!爷爷和妈妈一商量,决定回来卖家里剩下的砖瓦、木料和钢材。偏偏人家踩着我们急需钱用的痛处,把价钱压得很低,结果那些材料全卖了,钱还不够,爷爷又帮我们四处借了一些。爸爸的医疗费凑齐了,但我们家的房子至今还是一座“烂尾工程”。

  爸爸身体恢复后,就决定和妈妈一起出去打工。过去,只要我一调皮,爸爸妈妈就吓唬我说:“再不听话,我们就出去打工了!”我非常害怕他们出去打工。他们出去了,我就不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一天——那时我们的房子还没修——三爷爷的一个城里亲戚带着小孩子到他家来,那个小朋友有只放在地上会摇摇摆摆走的小鸭子。我回来也闹着要妈妈给我买。妈妈就吓唬我说:“我们家里没钱,等爸爸妈妈出去打工挣了钱,再给你买!”我马上不敢要了。我宁可不要玩具,也不愿失去爸爸妈妈。但这次,不管我怎么害怕,爸爸妈妈都像是铁下心了的样子。他们四处写信联系,终于落实了打工的地方——北京。

  “那是个很了不起的地方,是祖国的心脏呀!”爸爸接到舅舅的信后,为能到北京打工而感到十分自豪。他扬起信对妈妈说,“我们从小就想看看天安门是什么样子,现在终于可以实现这个伟大的愿望了!”

  我舅舅舅妈两年前就到北京打工去了。舅舅在一个水果市场卖水果,舅妈在一家保洁公司做保洁工。这次舅舅给爸爸找的工作是和他一起卖水果,等爸爸有经验了以后再单独卖。给妈妈找的工作是扫马路。确切地说,妈妈的工作是舅妈找的。舅妈在那家保洁公司干得很好,她舍得吃苦,所以公司的老板很喜欢她。他们公司没位子安人了,但舅妈一说,那个老板很乐意帮忙,就把她介绍给了一家环保公司。

  “扫马路是凌晨四点上班,早上八点就下班了。下午六点上班,十点下班。虽然苦一点,但工资固定。中间也还有好几个钟头,你还可以出去做钟点工,多挣点钱!”舅舅在信里这样对妈妈说,好像妈妈会嫌这工作不好,所以他要把思想工作做到前面。

  其实,这个工作正中妈妈下怀。“不就是起得早、睡得晚点吗?在家里,哪天不是起早睡晚?何况还能多挣点钱呢!”

  可是接下来的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让他们的高兴劲很快过去了:怎样安置我和妹妹?妈妈让爸爸去对爷爷奶奶说。爸爸去的时候很有信心,回来时却拉着脸。

  “回去和你妈商量一下吧!”隔了半天,爸爸才像牙痛似的,很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妈妈顿时生气了,冲爸爸大声喊道:“凭什么要我回去跟我妈说?他们姓刘还是姓孙?嫁出来的女,泼出来的水,她凭什么要给你们刘家带娃儿?”然后又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妈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她又要种地又要带露露,还能给你带孩子?她忙得过来吗?”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眼睛像要爆出来的样子,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我害怕爸爸发火,爸爸一发火就要摔东西,就要骂妈妈。我虽然才六岁,但我明白他们为什么争吵。我嘴上说不出来,心里却忽然感到自己成了这世界上多余的人了。像家里那只小狗狗,它妈妈生下它不久,就被人用毒药毒死,拿去炖着吃了,剩下它在屋子里“嗷嗷”地叫着四处爬,妈妈用米汤喂了它两天,可最后还是死了。我一想到自己的命运就会像那只小狗狗一样,就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

  爸爸妈妈见我哭了,就住了嘴。爸爸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妈妈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她正准备给我擦眼泪,一旁玩耍的妹妹跑过来,一边推我一边说:“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妹妹才三岁,是个小傻瓜。不管爸爸妈妈心里有多么着急,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和我争妈妈。没有妹妹时,妈妈的怀抱是我一个人享有的特权。可自从有了妹妹以后,我的这份特权就被妹妹占了。只要我一去抱着妈妈,她就会跑过来推我。而妈妈也偏着妹妹,拍着我的头说:“去去,一边玩去,妹妹小,你要让妹妹!”说着会把妹妹抱起来,把我冷落在一边。可今天,妈妈没把我从她的大腿上放下来,而是用另一只手抱起妹妹。妈妈格外的施恩马上止住了我的眼泪,我心里更舍不得离开妈妈了。我对妈妈说:“妈妈,你不要出去打工,好吗?你们一出去打工,就没人要我们了。”

  妈妈看了我一会儿,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然后把我们抱拢,低下头,用脸摩擦了我们的脸一会,才抬起头对我说:“扬扬放心,会有人要你们的!你们在家里可要听话,等爸爸妈妈挣了钱,回来时,就给你们买很多‘旺旺’雪饼、棒棒糖……”

  一听说有这么多好吃的,刚才的伤心顿时烟消云散,我一下子从妈妈大腿上跳了下来,就往外面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妈妈要给我买‘旺旺’雪饼了!”妹妹见我跑,也跳下妈妈的大腿,“哇哇”地叫着跟在我屁股后面。

  不管妈妈怎么顶撞爸爸,过了几天,妈妈还是在新年即将来临的祥和气氛中回外婆家去了。回来时,妈妈脸上就挂上了和过年气氛相符的一派喜色。

  晚上,妈妈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请爷爷奶奶过来吃饭。自从爷爷奶奶拒绝接收我们以后,妈妈见了他们,总是沉着一张脸,也不和他们说话,像和他们有仇似的。可今天晚上,妈妈却要请爷爷奶奶吃饭,对我来说,有点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妈妈让爸爸去请爷爷奶奶,奶奶没说什么,可爷爷却梗着脖子不来,说:“我不吃哪个的受气饭,我自己有吃的!”

  爸爸被噎住了,不知该怎样说好。妈妈一看爸爸垂头丧气的样子,就数落起他来:“自己的爹娘都请不来,还有什么出息?”说着,妈妈解下围裙,掸了掸身上的灰,接着对爸爸吩咐说:“你把菜淘出来,等我回来炒!”说着,妈妈拉着我就到爷爷奶奶家去了。走到路上,妈妈对我叮嘱说:“扬扬,爷爷如果还不来,你就爬到他身上去,对他说:爷爷,你不要生气嘛,妈妈知道自己错了!要是爷爷再不来,你就拉他!要是拉他也不来,你就哭,反正一定要把他们请来!听见没有?”

  我点了点头。

  爷爷坐在椅子里抽烟,烟圈儿在他的头顶打着旋儿飘。一看见我和妈妈,就把头别过去,从嘴里取出烟杆,对奶奶大声说:“还不快去煮饭,挨杀场呀!”

  “还做什么呀,我们把饭都做好了!”妈妈急忙笑吟吟地说。

  爷爷还是没看妈妈,在椅子腿上磕掉烟灰,站起来就要走。妈妈马上捅了我一下。我明白妈妈的意思,急忙跑过去抱住了爷爷的大腿,对他说:“爷爷,你不要生气了,妈妈知道自己错了!”

  我的话一说完,爷爷下巴上的胡子就抖了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我乘机撒起娇来,说:“爷爷,你抱我!”爷爷把手放到我的头上,看着我愣了一会,就重新坐在了椅子上,我马上就爬到了他的大腿上。

  这时奶奶说话了。奶奶说:“老三家的,这么早团什么年嘛?”

  妈妈马上说:“妈,看你说的,又不是外人,一定要等腊月三十才能在一起吃饭?”又对爷爷说:“爹,你是老人,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吃的盐比我吃的米都多,你就别跟我们这些做后人的一般见识嘛!前几天我不懂事,是给了你脸色看,我知道错了,你就原谅当媳妇的一回,不就行了吗?一家人难道还要把气生到棺材里去?我煮都煮起了,你们不来吃,不是浪费了?”

  我在爷爷的怀里轻轻捻着他的胡子,爷爷俯下身子,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大腿轻轻地晃着,没说什么话。可奶奶说话了:“老三家的,你忙,先回去吧!勇娃儿在写作业,芳芳在睡觉,等芳芳醒来了,我们就过来!”

  妈妈高兴了,说:“爹,妈,那你们可要快点!”说完又对我说:“扬扬,你留在这儿等爷爷奶奶,妈先走了!”

  后来,我问爷爷那天晚上吃过饭后,妈妈对他和奶奶说了些什么。爷爷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说:“说什么?甜言蜜语呗!哄我们高兴呗!知道那天晚上你妈妈为什么请客吗?你妈回去找你外婆,想把你两兄妹都交给她,可你外婆死活也不答应。说她带了一代还要带二代,你妈是想把她累死!你妈死皮赖脸,后来你外婆心软了,答应只带一个,她同意带玲玲,你知道外婆为什么愿意带玲玲吗?”

  “不知道。”

  “因为玲玲和你表妹露露年纪差不多,又是女孩,不像男孩那样调皮,知道了吗?”

  “知道了,爷爷!”

  “你知道个屁!”爷爷说,“你妈总得把你交到一个地方呀!除了交到我们这里,她还能把你交给谁?你妈呀,那天晚上设的是鸿门宴,是来巴结我和你奶奶的呢!狗日的,想用糖衣裹着的炮弹来软化我们呢!”

  “不用糖衣裹着的炮弹来软化你,我不信你就真的不要扬扬!这算是好的,像人家那些出去打工的父母,把娃儿往家里一丢就走了,你老家伙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奶奶从灶房里出来,抢白着爷爷说。

  爷爷就闭着嘴不说话了,眼睛看着远处,像是陷入了沉思,手反复摸着我的头,好像我的头是一只好玩的皮球,然后说:“也真是,我怎么会不要扬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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