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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书籍名:《布谷鸟的回声》    作者:安甲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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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来给你说的吗?”

  “嗯。”

  根明应一声,不知如何称呼这位女人,正自猜想这位女人是钱英理的何人。钱英理开口了。钱英理不高兴地瞥了女儿一脸,怪其不看眼色,大摇大摆地,不待大人说话,就冒冒失失前来插话。钱老头掠了女儿一眼,指派道:

  “你快出去帮你妈和你嫂子做饭去,客人走了一天路,饿了。”

  钱转弟不高兴地瞪了一眼父亲,抱起女儿,朝根明一笑,出去了。

  钱英理的话,高全德和根明全听到了,齐齐吃了一惊,瞪着惊慌失措的眼睛追着抱孩子出去的钱转弟看。钱转弟一出屋门,高全德和根明不约而同地惊呼着问:“这是你女儿?”

  “就是她!”钱英理也转过头,看着女儿的身影答道。

  根明心一凉,僵在了凳子上。高全德听后,收住了刚进门时毕恭毕敬的神情,变得倨傲怠慢了。他斜拧塌挎地倚躺在炕上,懒得说话,心头直怪李世荣老糊涂了,越来越不会办事了,以根明英俊洒脱的模样,何愁找不上媳妇,要找这样的丑八怪!再说,这样货色的女人,村前村后即使是大女子,也有的是,何苦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找个寡妇!高全德看了眼瓷坐在地下一言不发的根明。心里盘算开了:虽说李世荣的话拗不过,但彩礼的事定要降下来,高全德思忖着重新坐正,朝钱英理发话道:

  “亲家。怎么还不见姜有天老人家?”

  “别理他了。他来也没用!”

  “唉!你这话就不对了!婚嫁媒妁,是老祖先遗留下的,不能缺的。再说两块钱的彩礼,也需要三头对六眼来交清。咱是明媒正娶你家的大姑娘,不是旧社会的抢……抢……抢亲,怎能遮遮掩掩?”高全德故意将大姑娘三字压重,说得一字一板,后面他要待说“不是旧社会的抢寡妇”,说出口,觉得有些重,情急中改了口。他这样说的目的,在于让钱英理先明白:寡妇走嫁,是不能收彩礼的,如果是旧社会的话,男方来人一抢走就对了。

  钱英理无法,只得出屋喊儿子去请姜有天。钱英理没有明白高全德话中之话。高全德的话中,是以媒妁为幌子的,他根本不怕钱交到钱英理的手中后其会另行滋事。

  顷刻,姜有天走了过来。寒暄了一阵后,高全德朝左首的钱老汉说:“亲家,咱们这就是亲戚了。以后,登门走访的事,就是孩子们的事了。咱们年迈力衰了,走不动了,不该管的就别管了,该省心的就省心得了!”钱老汉点着头应承着。高全德又说:“我们路远,娶亲的事,隔夜不得,我们得走了。出了你家的门,即就是住店,是我们家的事了,我们家的事有我们的做法。你把你家女子户口扯来了嘛!”

  钱英理忙抖抖索索地衣兜中掏出女儿钱转弟的户籍,双手递给高全德,高全德详细地看了,装人衣兜,将此时一直抱着女儿门槛上坐着听的钱转弟喊进屋,朝钱转弟和根明说:“咱该启程了。”说着溜下炕,穿鞋。偷眼看根明的钱转弟一听,轻快地走进来,亲昵地看了一眼根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起一鼓鼓囊囊的大帆布皮包。钱老头这半天一直在听高全德说话,没有插嘴的间隙。他心里一直想彩礼的事,媳妇子交代的,不能马虎,但他不好意思讨要,心说高全德走时,会自动掏出来,如今,高会德、根明要领起女儿上路,也没有提彩礼的事。钱老头急忙拦在前面。紧张地说:

  “亲家。钱呢?”

  “啥钱?”高全德故意一愣,不解地问。

  “彩礼!”

  “哪达冒出的彩礼这是?我怎么没有听说你们还要彩礼来着!你俩知道这档事吗?”高全德适才通过神态、动作、言语,已经把握了钱转弟的微妙心理,所以故意大惊小怪地问钱转弟和根明。钱转弟和根明都清楚彩礼的事,彼此看了对方一眼,之后愣怔在地上,一言不发。高全德一脸得意。转面开始数落钱老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哪能次次要彩礼,听了让人笑话,道理上也说不通。再说,你女儿女婿还要活人呢,若被你刮得一干二净,这日子咋推?你忍心吗?”

  钱老头口拙,理屈词穷中,不知如何应对舌尖嘴快的高全德,只是一味地说:“商量定的事,你们不能变卦!”钱老头横在前面,挡住去路,重复着这句话。钱老头的女人、儿子、媳妇闻声赶来,帮着钱老头和高全德论理钱的事。并叫姜有天出来作证。姜有天见双方有了争执,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嗫嚅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清楚。高全德嘿嘿笑了,朝着钱老头一家老小说:

  “不做亲了是两家,做了亲了是一家。谁没有三灾四难?有了三灾四难,谁不帮谁?常言:女婿顶半个儿子,你们缺钱了,根明能袖手旁观吗?不会,对吧,根明?我们真的是不知有彩礼这桩事!知道了能不带钱?钱多少是个够数?你到女婿身上要两个钱就富了?钱要自己挣,若自己不挣,坐吃山空,即便是在女儿女婿身上要座金山,也有花完的时候。”

  一席话,说得钱老头一家老小词穷难辩,嘴里嘟嘟哝哝地尚在怪怨。此时,一直站着看的钱转弟将大帆布包往根明手中一塞,抱着孩子,怒冲冲走上前,嗔怪家人道:“钱!钱!钱!当年不图钱,我能落到这一步?”说着,钱转弟发着怒,从家人空当中冲撞出去,气咻咻朝外走了。高全德见时机成熟,衣兜中掏出一沓钱,转面对钱老头说:

  “我们出来时带了三百元钱路上花,你且收下,莫嫌少。其余的,等根明有了再给吧!”

  说着,将钱交到钱老头手中,给根明使了个眼色。根明会意,让过钱老头一家,跟着高全德出了门,扬长走了。

  钱转弟呶着嘴,抱着孩子,立在门外空地上。高全德出了门,将钱转弟和孩子扶上驴背,驴缰绳交给根明,由根明前头牵着,自己跟在驴后,顺着来路。一步步朝家乡走去。他们走的是条古道。这条古道是从古到今,沿线的居民,硬生生在葫芦河沿岸用脚踩出来的。河向左拐路向左拐,河朝右斜路朝右斜。葫芦河两岸巉岩垒垒,峭壁如削。路紧贴岩壁,千百年来,蹭磨得光光白白的如同银丝。高处俯瞰,形如巨卜的山体宛如底部系了条缟素。葫芦河每至夏秋,常发洪水,低洼的路面时时被山洪遮淹。沿河共建有九九八十一座简易的浮桥。说是浮桥,其实是接续搭靠在掠石上的檩条。浮桥洪水季节无法搭住,只是在河水奇寒的冬春季搭一阵子。平时,沿岸的居民趟水来去。——这是条古道。也是条南来北往的捷径。现在,顺着蜿蜒盘绕的山峁有一条公路,公路上有客车穿行。但是百姓习惯沿河心走崎岖的山道。一是因为山道比公路能节省五六十里步程,二是因为沿途居民多不富裕,节约十来块钱,半年的盐就够吃了。

  在高全德的催督下,根明牵着黑叫驴走得很是慌急,一刻也没停歇。驴背上的钱转弟看见根明的脖颈上汗水直流,脊背上潮洇出了湿湿的两团水印,心有不忍,暗暗地示意根明停一停脚,扬一扬气。每当根明放慢脚步,欲要停下时,黑叫驴背后满嗓子喊唱花儿的高全德,总会用树梢驴屁股上狠扫一下,黑叫驴受不了惊吓,尾巴一夹,“昂昂”叫唤着扬蹄前蹿一阵子,使得根明不得不“吁吁”唤着黑叫驴小跑前行。如此几次,根明视驴背上的女人的暗示为不见,一路徐徐行着。钱转弟在驴背上,恨了一路背后一曲接一曲唱着花儿的高全德。

  接娶钱转弟的时候,正值深秋,太阳的芒刺弱了,像快要冬蛰的蛇。所以,根明除了脚板生痛之外,走得并不吃力,没有歇脚——干粮是边走边吃的。就算他们这样紧走慢行,但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工夫。日薄西山,橘红的霞光,飞满了崖谷,浑浊的河面上乱蹿。沿途崖壁上的树木,归林的小鸟,色彩斑驳的树叶间,沐浴着金光闪闪的晚霞。上蹿下跳,争着雀噪,傍晚,河谷一时间被喧腾的雀鸣抬入了云端。

  高全德、根明、钱转弟一行来到广营川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暮霭沉沉,天幕低垂时分。广营川到喇嘛故堆尚有三十来里路程要走。一路不太说话的高全德,看一眼村墟中袅袅四起的炊烟,嘀咕了一句,赶到前面,一条赶驴的树梢交到根明手里,牵起驴缰绳,跨大步子,朝喇嘛故堆慌急地行走。根明跟在后面,不敢怠慢,专心致志地跟着。出了青土坡,天完全黑了。进入峡门,葫芦河谷变狭变窄,绝壁高耸千仞,隔绝天日,沿途异常黑冷。凉凉秋风中,岩崖上凋零的树木,落叶锡片样飞落着——枯叶着落有声,似坠楼的美人——落叶“哔哔剥剥”着地的声音,阴森森的。他们谁也不开口说话。只有黑叫驴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混同着老鸹铃呛呛啷啷的脆响在山谷中回荡。走出峡门,来到月亮川,空旷的田野里,虽然夜色一片,但是视野豁然开朗。弦月高悬在黑色的山脊,好像一把黄色的梳子,梳理着群山浓黑的头发。喇嘛故堆在月亮川的南山上,蒙咙的夜色中依稀在望。看到喇嘛故堆淡淡的黑影。高全德和根明心头一阵轻松。好几个钟点没有放喉高歌了的高全德,重又扯起歌喉。他唱的是花儿中的牡丹调,赤裸裸的男女缠绵情义让根明听了脸红,钱转弟则在驴背上“苦苦”地偷笑,不断拿眼睛看驴后面低着头跟着的根明。

  来到家里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却是天黑了三个多时辰。李世荣家门首黑乌乌地站着四五个人等着迎接。这些人是李世荣的左邻右舍。李世荣通过队长——高全德放出了风声。说是因诸多缘故。不待客办事。亲戚庄邻听了,也觉得李世荣虽给儿子办喜事,但心里麻烦凄凉,于是就乘机不来行礼了。但左邻右舍觉得情义上过不去,走过来给李世荣帮忙。日里,怀文和几个邻居清扫了李世荣家屋院,红纸剪了个“喜”字张贴在了根明住的西房里,用报纸将破损的墙面糊了一下,算是布置了新房。李世荣撤去了菩萨,用红纸添了一面三代宗亲的神位供在了桌子后面。

  高全德进屋后,香桌前点了炷香,就人困马乏地斜躺在了炕上。李世荣殷勤地供手点了烟递给高全德,高全德狠命吸了两口,一咽,一吐,浓郁的烟雾口鼻中喷出,一句话也随着浓烟涌了出来:“有饭嘛端来一碗!”

  “有!”李世荣小跑步来到厨房。

  厨房里做饭的是秋桃。秋桃和怀文从早晨就走了过来。李世荣看见秋桃走来帮忙,面有难色。怀文说这是他爸安顿了的,他妈也同意,并说虽然咱们给根明结婚不备办酒席待客,但是谁能保证不来贺喜恭喜的人,到时一碗水没怕说不过去。李世荣还待要说,秋桃已进厨房清洗碗筷去了。李世荣只得作罢。

  秋桃给娶亲的人及新媳妇做的是手擀长面。左邻右舍。帮了一天忙,但吃饭时各回家去吃了。李世荣过意不去,感到人活得腌臜不堪。怀文开导说,左邻右舍都是自家人,他们是实心塌地地帮忙,没有外心的,哪达吃都一样,不在乎一碗饭,任着性去。李世荣只是摇头阴郁着脸。李世荣很快把饭端了上来,高全德干的吃一碗,湿的吃一碗,不干不湿的又吃了一碗。他连吃了三碗,才舒坦地坐在炕上,吸着烟,说笑开了。当头,高全德把一沓钱掏出来放到李世荣面前,说:“共花了三百,其余的都在这里,你数数!”李世荣一脸惊疑,连说:“你咋把彩礼拿来了!这,人家能行吗?”

  “人娶来就对了,管给他多少着!再说,给多少是个够,给了也白给!”

  “这……”

  “你手头紧,能不给就不给,反正,不碍引人,那三百也是我心软才给他家的!”高全德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噢!对了。你也真是的!说亲事也不让根明把对方瞅瞅,就自己定了。那几天,我见你出出进进的,外面跑。若是知道你……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我是看她能过日子!”李世荣底气不足地说。

  “哪个女人不能过日子唦?”高全德瞅一眼李世荣,李世荣情绪低迷,神色暗淡。高全德怕过多怪怨李世荣,李世荣面子上下不来,触动心事,引起不快,他忙改换了口气,说:“话说回来,这女子心直口快手脚麻利,吃苦耐劳,过日子决不会落在别人后面,是咱穷人家的福气!”

  “我也是这样考虑的!”李世荣脸上浮现出几丝光彩,神情愉悦起来。

  “你把钱收好!”高全德再没有话可说了,其实事到如今,说多了反而会坏事,他心里嘀咕着溜下炕,说,“走了百十里路,腰酸腿痛的。你也该乘早歇息,那边屋里有人照看,如果青年人要闹就让闹腾去。”

  李世荣应承着送高全德出来。西房屋檐下站着几个人。却是没有人进屋去闹腾——耍新娘子。原本,怀文约了几个幼时一起长大的青年人准备闹新房,图个喜庆,免得冷冷清清,进了院门,却发现不能闹腾了。原来,钱转弟两岁的女儿一进屋,感觉环境不同过去,人面生疏,遂裂开嘴巴“哇哇”哭了起来,叫嚷着她妈快些把她领上回家去。钱转弟说:“这就是咱家!”孩子不信,说:“咱家墙上挂着个酒葫芦,这里没有!”

  钱转弟哄着说:“酒葫芦被你姥爷摘掉了。”孩子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姥爷咱来时没来!”见故,所有的人都来帮钱转弟哄孩子。既给孩子给糖果、点心,又给孩子许诺买花衣服。孩子将递到手中的东西全扔了,什么许诺都不要,就是要回家。钱转弟左哄右哄,软的不行来硬的,不想的方子都想了,孩子就是不信这里是自己家,非让她妈把她领着回去不可。女儿撕打闹腾得钱转弟满脸的汗流。钱转弟解开衣襟,掏出一只白瓷饭罐样的大奶,把红枣一样的奶头塞在孩子嘴里。她塞进去,孩子吐出来,又塞进去,孩子又吐出来。辛苦得钱转弟满眼喷火,却不好意思发作,暗暗地掐了孩子两把,心里骂你要哭就哭个够。怀文见此,厨房里叫来了秋桃,让秋桃替换一下新媳妇,让新媳妇歇一歇,吃口饭。孩子怯生,哭叫撕腾得更厉害了,小手紧抓着她妈妈的衣服,摔打得像条受惊的鱼,就是不让秋桃抱。众人无法,只得任由她去,齐齐退出屋子,屋檐下发痴。高全德出了上房门,看到这种情景,朝众人招了招手。众人过来,高全德说:“你们没事的话就回去吧!让她妈慢慢去哄,生人多了反倒哄不住!秋桃你喊根明过来吃饭,至于新媳妇……你把饭擀好,菜炒齐备,待娃娃歇了,让根明锅里下碗饭,端给他媳妇吃去。”说完,高全德回了,众人跟在高全德后面也走了,单留怀文和秋桃伺候着。怀文和秋桃把面擀好,菜炒齐备,先给根明下了两碗。根明走了两天长路,浑身乏力,又被女娃吵得心里烦躁,吃了一碗,就不想吃了。怀文和秋桃叮咛了根明几句,回头西房里安慰了新媳妇几句,告辞后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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