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猪圈里藏三个老干部
被我姥姥秘密转移到堡垒点的第二个人就是海萍姐姐的爸爸刘润泽。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他被彻底揪了出来，北京来了人，要把他押回农业口批斗。这样，他连夜被我姥姥给救了出来。
现在我们才知道海萍姐的爸爸刘润泽的确不是个一般的人物。他早年是邓子恢的秘书，常年随邓子恢跑农村，对农业合作化的实际情况十分了解，邓子恢呈报给毛泽东的三份报告都是他起草的（即被毛批评为小脚女人的报告）毛泽东大为震怒，要求严肃处理。依照原来的意见是发配宁夏的一个农场。但组织部长安子文十分欣赏他的才干，就给山东省委书记谭启龙打了电话，问他敢要吧。谭说都是信马大爷的，都是共产党，有什么不敢要的……就这样，他带着全家来了山东。
营救刘润泽是场精心策划的行动，保皇派的间谍先是灌醉了造反派的看守，凌晨2点，刘即由看管他的市委2号楼三楼坐绳梯滑下，接应他的就是我姥姥。浑身伤痕的刘书记一把握住了我姥姥的双手，几乎说不出话来：
“老嫂子啊，再生之恩啊……”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上我的车……”她的那辆大国防。
上了车子蹬上就走，造了一天反的大街显得格外冷清、安静，我姥姥的大国防如同利箭。突然，后边响起了汽车声，原来是造反派开车追来了。车上是全副武装的造反派，他们一人握一根钢钎子（将井下用的大号钢筋截断，每根约两米长，前头锻造成箭头形）。
刘书记急了：“不行，快放我下来。”
我姥姥脚下更加有劲：“废话，俺来是干吗的。”
“要……要连累你的……”
“这是咋说的，当年罗政委从不说这话……”
眼见得汽车越追越近。我姥姥嘿嘿一笑：“狗日的，我让你撵……”车把一拐，钻进了一条小巷。
狗日的们在小巷口来了个急刹车，一车的造反派全摔倒了，等他们反应过来下车追时，我姥姥的自行车又拐进了另一个小巷。三拐两拐，后边的追兵不见了踪影。
刘润泽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老嫂子，您这双大脚真是名不虚传啊。”
就这样，我姥姥在60多岁的高龄，用一双大脚将我党的两位高级干部安全地营救出来。她的堡垒点上就有了三个不一般的人物。
……
……
现在，我该告诉你王强骂的那个“王八蛋”是谁了。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长篇小说《铁道游击队》的作者、著名作家刘知侠！
50年代初，刘知侠为了创作《铁道游击队》来枣庄地区采访，一住就是好几年。与王强、我姥姥等一帮老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文革甫起，刘知侠遭受到了空前未有的迫害，他东躲西藏，最后投奔了我姥姥。他是我姥姥掩护的第一个老干部。80年代后期我大学毕业学习搞创作，能够得到刘知侠老师的帮助，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先说好，他是先看了我作品才知道了我是谁的。咱绝对凭得是实力。
这三个老革命凑在一起，是无话不说，无话不骂，王强是个炮筒子，又没文化，历来是张口就来：
“我看毛主席是老糊涂了……”
“未必呀，未必……”刘知侠到底是作家。
“路线问题哟……”刘润泽更深沉。
王强又喊开了：“大脚嫂子要不就说你神哩，打鬼子的时候，就看出来刘少奇有灾了……”
“俺可是瞎说……嘿嘿。”我姥姥管自翻着她的菜煎饼，给她当下手的是地主婆芥菜，对了，我该说说芥菜的故事了。
刘大作家长叹一声：“唉，堂堂的国家主席一眨眼成了叛徒内奸工贼……”
刘润泽则顾左右而言他：“出腿才见两脚泥……”
刘大作家还没完；“那井冈山会师也不该是毛主席和林彪啊，林彪那时不过是个小排长啊。”
王强唾了一口“呸，嘴是两面皮，咋说咋……”不说了。
刘润泽则像在作诗：“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
最后，他们又拱着我姥姥说两句：
“欢迎姥嫂子作总结……”
我姥姥便咳嗽两声，真的像总结，“俺多亏了当年没在党，没当干部没吃（皇）粮，嘿嘿……”
此言一出，全体哑然。
……
……
现在不保密了，这个堡垒点就设在我小舅的猪圈里。那个时期，农村相对稳定些。大队便将黑五类集中起来，分别担任喂猪、扫街、沤粪等工作。遇到批斗会，不管是批刘少奇，还是批邓小平、批陶铸，以及后来批二月逆流，再及后来批陈伯达、林彪、孔老二，他们一律是当然的陪绑。
偷偷地为三位老同志做饭的就是地主小老婆芥菜。她是我姥姥向大队要来的，说我小舅舅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芥菜来帮帮忙吧。大队头头觉得反正黑五类不是喂猪就是扫街，再加上大脚姥姥点了名，也就同意了。
这个时候的芥菜已经是个典型的农村老太婆了，佝偻着腰，头发花白、稀疏，面色清白、灰暗。尤其是那双小脚，一步还不出二拃。她虽然不如我姥姥大，但身体远远不如我姥姥。可怜她娘俩从49年以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当年吴四爷招她为小老婆也是有故事的（我前面没谈过，到这里该交待这一段了）。说起来芥菜一点也不俊，远远不像《白毛女》里的喜儿。他爹也不是杨白劳。恰恰相反，他爹是个二流子，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很快家底就光了。走投无路的他吊死在了吴四爷后院的大树上。这人还算有点心计，临死他托识字的人写了个纸条，请大善人吴四爷收养芥菜。吴四爷见到纸条后，泪就掉下来了，当即答应予以收养。当时，芥菜才12岁，整个一黄毛丫头，一脸的灰垢，长长的鼻涕都过了黄河。
就这样芥菜进入了吴家，当上了个丫环，专门负责吴四爷的起居。芥菜人长得虽不好看，但有心眼和眼色，把个吴四爷照顾得十分周到。慢慢地，芥菜长成了个大姑娘。人都是有感情的，性也是人的自然属性之一。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芥菜填了吴四爷的房。
吴四爷是个规矩人，明人不做暗事。当即举办了填房仪式，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由大太太亲口宣布了这一决定。活该芥菜命不济，不久就开始了那场彻底改变吴家命运的大土改……
这次我姥姥把她叫来，只是简单说了几句：
“婶子，信不信俺大脚从来不干坏事。”我姥姥还是尊称她。
“嫂子，俺不信还来吗？”她还是称我姥姥为嫂子。
“好，那你就把这三人的饭做好。别让外人知道。”
“嫂子，你放心。”
三位老革命了解了这位地主婆的不幸遭遇后，深表同情，他们分别从当时已经不高的工资中抽出五元送给芥菜。芥菜几乎是感慨涕零。因为这个时候她最需要钱，他唯一的儿子让马书记家的大狼狗给咬伤了，拉到医院又不给治，说是革命的狗咬了地主羔子，活该，谁治谁也是地主羔子。没办法，只好拉回家，整个大腿全烂了，里外全是蛆。露着白森森的大腿骨（次年的第一个伏天，该地主羔子被活活痛死。当夜，芥菜跳了发了洪水的龙泉河）。
我小舅的主要任务则是放风。虽然猪圈在村子的西北角，还得过了龙泉河。但还是小心一点的好，我小舅就站在坡上一边打猪草一边放风，一看见有人来。就吼道：
“万恶的美帝与蒋匪……”
只要一听到这五音不全的歌，三位老同志便老鼠般地哧溜一声钻进那座干草垛里，里边有早已掏空的大洞……
文革结束后，刘知侠老师曾在一篇散文里写道：“十年动乱时期，我没有进牛棚，进了猪圈，但那是全中国最幸福的猪圈……”
1984年春，在习仲勋同志的亲自提议下，经邓小平批准，刘润泽上调中央农村工作委员会。临行前，他专门宴请我姥姥。当着同行的一位省委副书记及新华社一位副社长的面，他向着我姥姥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嫂子……子，您救了我一命，老区人民是……是我的再生父母……”
所有在场人员，无不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