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家的表叔数得清
这天，又逢吴村镇大集。三三两两的人们纷纷拥进镇子。快晌午的时候，打西边走来一个身穿灰色长衫，头戴黑呢礼帽，鼻梁上架了副茶色墨镜的人。此人什么没带，只是手里提着一个大红的点心盒子，一看就是个走亲访友的商人。
这人没有像其它的赶集人一样进了镇子，而是去围子外的农户区，并经直走进了我姥姥家的小院。当时，我姥姥正在家用“对窝子”（一种用石头做成的舂米工具）捣谷子，我姥爷正好也没下地，正在整理牛缰绳。那人闪进门的时候，先是吓得两人一惊。直到那人摘下墨镜，我姥姥才松了一口气：
“哟，是李书……，不不，李先生……”
李先生则说：“先生也不是，我是孩子的表叔……”
“对对，是表叔。”姥姥急忙让姥爷插了门，将“表叔”让到了屋里，并给他泡了壶当地的榴叶茶（用石榴叶炒作而成，现在也成了挣大钱的品牌了）。
李仲文首先说，桂花在“亲戚”家挺好的，请放心。接着加重了语气：“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来是为了二妮槐花的婚事……”
“这事是好事。”姥爷一听，实话直说：“矿上的人有钱。”
“你懂得个屁，赶快去门口看着去……”我姥姥当下把我姥爷堵了回去。
姥爷吊了吊嘴角，哼了声，但人还是提起牛缰绳到门口去了。
李仲文说出的意见，居然和我姥爷一致。他说，经过组织上的了解，范德昭为人还算正直，不欺压中国人，没有人告，没有人命，对日本人也不是完全的趋炎附势。这样的话，可以成亲。成了亲以后，还可以帮着咱们干点事……
听了这话，姥姥当然也高兴。这并不是说姥姥也是见钱眼开人。而只是觉得二妮是个有眼光、有主见的人，既然她看上了，那就是不错：“那就麻烦你来当这个媒人吧，有空去趟枣庄。”
李仲文说：“那正是，咱们算想到一块去了。”最后，还说了句玩笑，我还想挣这个猪头和三斤粉条呢。这是我们这代的风俗，不管成不成，先送媒人一个猪头和三斤粉条。
姥姥接着问：“那你看何时去谈。”
李仲文想了想，说：“得选个良辰吉日，那就下月初九吧……”
……
……
事情定下来了，双方都挺高兴。我姥姥急忙喊我姥爷进屋陪李先生喝茶，自己好上街去买点酒菜。
但李仲文不愿在这吃饭，说，还想正好去趟吴四爷那里，看看他最近怎样，有什么情况没有。
“别，别，你最好别去了。”我姥姥马上阻止说，“小鬼子这两天跟他摽上了，门口放了岗……”
“出什么事了吗？”
李仲文这么一问，我姥姥上来先骂开了：鬼子不是人熊揍的，忒瞎了，忒坏了……
姥姥愤愤地说，最近孤本小队配合峄（县）、薛（城）、滕（县）的鬼子前往山里扫荡。不但打了八路军的根据地，也打了东北军的根据地。他们抓回来20多人的俘虏，有13个是国民党部队的，有7个是八路军的。另外，还抓了山里的两个小媳妇和一个大闺女，关在东门的碉堡里，就听见三个女的成夜地哭喊，哭喊得没人腔。
李仲文听了很是愤怒：“没听说他们要把俘虏怎么着吗？”
我姥姥说：“他们对国民党的俘虏挺好的，不上绑，也不大揍，只是吃不饱。听说，这些俘虏要押到枣庄煤窑上去下井。”
“对咱八路军呢？”
姥姥说，对咱八路可就差劲了。已经活活打死一个了，说那人是个排长，就给绑在吴家祠堂的大树前，活活地揍，还让咱镇上的老百姓围着看大戏，不看还不行。还有一个让活活给煮死了，放在汽油桶里煮的，用慢火。里边的八路没人腔地喊，死了以后，上边的人油漂得老厚厚……
李仲文两眼怒火直烧：“奶奶的小日本……这个孤本在咱们山里根据地就有人命，早晚让我逮住了，非活烤了他不可。”两年后，日军小队长孤本真的被活活烧死了！
其实，对于八路军的俘虏来讲，最惨的是被送往鬼子的宪兵队。这次活下来的五人，同样遭此下场。那时，无论是区委书记李仲文，还是身为老百姓的我姥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关于鬼子宪兵队的设置，组成以及性质和任务，我会在以后的章节里有所描述——因为这牵扯到营救我大姨夫的事！
李仲文又愤愤地问：“怎么样，咱镇上的老百姓都很愤怒吧……”
我姥姥远没那么慷慨激昂，反而叹了口气：“愤怒有什么用？咱中国人，就那么回事……小时你不是教过俺们吗？敢怒不敢言……”
让吴四爷跟鬼子闹别扭的是因那三个妇女的事。三个妇女倍受凌辱，其家人自然万分着急，就凑了一大笔钱来赎人。中间人不用说是吴四爷。吴四爷原想鬼子也会见钱眼开，给他个面子放人。不料，孤本小队长偏偏不同意，咧着嘴说：
“皇军不缺间（钱）……”
吴四爷说：“那你们就积积德。要知道，这事在中国是最丑的事，媳妇回去了，丈夫家会不要她，闺女回去了，会难以嫁人的。”
旁边的那个台湾兵一翻译完，孤本小队长就笑了：“支那人封建大大的，性是最美好的事情，性与婚姻无关。在日本……呵呵……告诉你，我的妹妹就在前线医院里，经常为士兵服务的……”
吴四爷立马咬牙切齿，大骂小日本不是人。当然，这只是在心里骂，脸上还要堆满笑容：
“俗话说，入乡随俗，咱中国不开化是不假，但要开化也得有个时间。反正镇上的百姓……对这事挺什么的……皇军不是要建立王道乐土吗？是不是……”
据说，当时，孤本小队长还是不同意。甩甩手，走了，为了不让吴四爷多管闲事，就在他门口上了两个岗。
所以在这个节骨上，我姥姥当然不会让李仲文去会吴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