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下奇闻，一裹（脚）就发烧……
眼见得个头越长越大，那些分散的奶妈家不再愿留养姥姥了，因为孩子大了，不好养了，要是有个闪失，对不住吴四爷。四爷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立马决定交由村西头家的刘家来养。刘家人夫妻俩，三十来岁，都是忠厚老实、心地善良的庄稼人。刘家是吴四爷家最看上眼的佃户，种的就是那块专产“贡米”的宝地。吴四爷把我姥姥送他们家养的第二个原因是，他们夫妻俩结婚多年，没有开过怀。
刘家俩口接此重任，对东家自是感恩不激。他们把能够抚养我姥姥看成是一种巨大的荣誉。吴四爷对他们自然不薄，除了以往抚养孤儿的条件，还在租子上让了一成。
刘家两口子对我姥姥视为己出，从没有半点慢待。多年后，姥姥常常回忆跟着刘家大叔去镇上赶集的情景：每逢三、六、九逢集，刘家大叔就带着穿戴一新的我姥姥去镇上了。买卖完，刘家大叔往酒馆里一坐喝一气，就会给我姥姥买块刘拐子的五香狗肉（刘拐子是镇上的屠夫，专当街杀狗，来鬼子那年他出了一大洋相）。那狗肉用头年的干荷叶包着，吃起来那个香啊……
刘家的善行居然感动了老天爷，我姥姥到他们家的当年，刘家大婶有喜啦！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这个胖小子比我姥姥小了4岁零2个月，以后他便成了我的姥爷。怎么样，有意思吧。
……
……
其实，吴四爷之所以给我姥姥找个人家，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姥姥该裹脚啦，旧时的女儿，哪有不裹脚的？不裹脚的女子连婆家都不好找。
同所有的女孩在裹脚时一样，姥姥自然是又哭又闹，因为裹脚疼啊。说到旧时女孩裹脚那可如同上刑，先是用热水烫脚，烫得很热的时候，趁机将脚拇指外的四个脚趾向脚底弯曲，紧贴脚底，并在脚下趾涂上明矾，时间一长，脚缠得弓弯而短小，使脚底凹陷，而脚背隆起，脚的长度会自动缩短。长期的挤压下，只有大脚拇指独自前伸，其余四趾便被残忍地挤压在脚底之下。乃至孩子长到八九岁，小脚裹成啦。
由于姥姥的脚格外的大，蹬起来特别有力，刘家夫妇只好是大叔抱人，大婶缠脚。但往往是好容易缠好的，一会就让姥姥给蹬散了。姥姥这倔强的性格一直伴随她一生。
更离奇的是：
只要硬裹上两天，我姥姥必定是发烧，常常把小脸蛋烧得通红，连两个大大的眼珠子也烧得通红，有时还说胡话。
刘家夫妇抗不住了，只好连夜敲开了吴四爷的门：
“四爷呀，妮子脚忒硬了，发烧哩……”
裹脚会发烧？这的确是天下奇闻。至少在吴村镇、在枣庄，甚至整个鲁南地区属于闻所未闻。
“发烧？”经多识广的四爷几乎不相信。
“烫手心呢？怎么办呀，四爷……”
吴四爷连连原地转了几大圈：
“不能出了人命！停裹，不要再裹了……”
四爷一声令下，姥姥躲过了裹脚的劫难，使得这双本来就不小的脚丫长成了浑然天成的大脚。
大约是改革开放初期，有一年，我们给姥姥过寿，我还跟她老人家谈起这事；
“姥姥，您老厉害啊，你们那个年代，因为裹脚发烧，而最终没裹的，只有两个人。”
“那个是谁……”她不相信还有第二个人。
“宋蔼龄……”
“宋矮（蔼）龄是那家的？”她以为就是吴村镇上的人。
“宋美龄的姐姐。”
“宋美龄又是谁？”
瞧，这越转越远了，“宋美龄是蒋介石的老婆，不不不，夫人……”
“噢，——知道了”她终于明白了，“蒋总统好呀，民国那时会上学不要钱，公家还管饭吃，你大姨、二姨、你妈和你小舅都沾过他的光……”
姥姥一生生育了四女三男，但存活的只有三女一男，即姥姥说到的上面四位。
姥姥一生不识字，但记忆力很强，甚至到了神奇的地步。她能背全部的《杨家将》、《说唐全传》、《孟母三迁》、《包公怒斩陈世美》、《岳母刺字》、《大八义》、《小八义》等等。过去发生的事情，大大小小她几乎都记得。
“姥姥，我得写写您这双大脚……”
老人认真了，脸一板：“她谁的脚也比不上郎（姥）娘的这双脚。不信，俺跟她比……”说着就脱鞋子。（注意，郎（姥）娘是鲁南一带的土语。我之所以称姥姥，是为了全国读者阅读上的方便。谢谢。）
我只好说：“郎（姥）娘的脚最厉害，全国第一厉害，全世界第一厉害，她谁的脚也比不上俺姥娘的脚。”
“这还差不多……”姥姥孩童般地笑了：“贼羔子们，喝酒……”
我们这些外孙在她眼里则是“贼羔子”。她最喜欢的是我二姨家的国庆哥，但他也死得最惨；其次是我及我弟弟二林；她最烦的是我大姨家的大发哥，即“毛总司令”。因为“他好舔腚眼子遛腚沟。”
于是，我母亲及那个最终没能让我姥姥当成“奶奶”的小舅舅（他因为在朝鲜当了战俘倒霉了一辈子），以及我们这些外孙辈的人，便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