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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生产队干部扩大会(2)

书籍名:《饥饿的山村》    作者:智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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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良连忙喊一声:“薛组长!”

  薛永革的回答是:“怎么你们两个在一起嘞?上哪儿去啦?”

  “秋眉嫂子去她盼水婶子家里住,天快黑了,我送她一程。”王良像汇报工作一样对薛永革说。

  “你们知识分子真会体贴人呀。”王良不知这是讽刺还是表扬,也不去管它是什么。接着薛永革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李明贵不在了,会有点啥子事情嘞。”王良听薛永革话里有话,便问一句:

  “什么事情?”薛永革皮笑肉不笑地说:

  “没啥!”接着便瞅住秋眉嫂的脸说:“李明贵不在,我看你就去上村住吧,就住李七姑家,你不是有事找她吗?”

  王良立刻明白了薛永革的意图,王良心想:这坏蛋,他还以为我不了解情况呢。这时,秋眉嫂急急地回答:

  “啊不、不,我去盼水婶子家,我跟她说好的!”说话时身子在往回缩,抖得好像兔子遇上了老鹰,眼睛中充满求援的神情,定定注视着王良。

  “李七姑知道李明贵要出门,叫我顺便把你接过去嘞。”薛永革说。这肯定是谎话,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不,不,我不去,我没事找她。”秋眉嫂说着,像是要往王良背后躲。这时王良说:“那就住你盼水婶子家里吧,既然你跟她说好了。”

  薛永革明知王良跟他作梗,但是他又能怎么样?王良并没有说错什么话。他瞪王良一眼,片刻之后,才有了新的主意,他说:

  “王组长回去吧,我送她过去。”王良拒绝了,说:“这不就到中村了。”

  薛永革赶不走王良便无法实行任何计谋,而王良决心不让秋眉嫂跟他单独在一起,定要送到盼水家才算数。三人就这样各怀“鬼胎”地向中村走去。这时,王良望着四周荒凉的黄土山,心想,在这条原始的深沟里,如今只有我们三个生命的单元,而在这三个单元中,两两之间各有着不同的微妙关系,有两个还是互相排斥,甚至是充满着敌意的,这是为什么?世界真是奇妙得很,也复杂得很。

  就这样,三个人一同走到盼水家院口。王良一直到看见秋眉嫂进了房,又关上门,才转身去面对薛永革。“薛组长,我陪你回上村去吧。”王良和颜悦色地对薛永革说。“你马上就搬到上村来,我去住下村!”薛永革这样对王良命令一句,便不辞而别地大踏步走掉了。但是他并没有给王良一个具体的搬动日期。

  王良望着薛永革的背影,心想自己比他的修养要好许多,不禁有些得意起来。但是他马上产生了一种后怕的感觉,他这样跟薛永革为难,薛永革要报复他怎么办?人家是领导,自己是个戴“帽子”的右派呀,别忘记啦!他提醒自己。

  回下村的路上,王良心头一下子变得非常寂寞。四边荒凉的黄土山,不知怎的,忽然又重重地压在他心头,让他在寂寞之外又多了一层无名的感伤。他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王良反复回味着方才和秋眉嫂并肩而行时心头暖和而甜美的滋味。秋眉嫂让他尽量靠近她,还拉他的左臂。王良不禁伸手去摸一摸手臂上秋眉嫂拉过的地方。王良此刻处于一种怎样的感情状态,他自己完全明白。上次夜间梦到秋眉嫂,早上他跑到山上,躲开和她见面;拉犁回来那天夜晚,他送她走后连忙把门闩上。难道这样就可以摆脱掉心头已经产生的东西?王良意识到,这个自己心头已经产生的东西对自己是多么可怕,多么危险。但是,他想:如果我爱上秋眉嫂,难道就不正当?用一个最粗俗的比喻,她好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且不是牛粪,甚至是一堆更加肮脏的污秽。不帮助她解脱,她会被这个凶恶的丈夫折磨而死。她有权利过一种更好的生活,有权利让自己美好的天性得到充分的发展。但是,王良又想:难道我就一定是最恰当最适宜的帮助她解脱的人?并且,我头上已有一顶“帽子”,难道还想再戴第二顶,去背一个破坏他人家庭的罪名?但是,把秋眉嫂从李明贵身边带走,这并不是做坏事,恰恰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对她,对自己……王良理不清头脑中纷乱的思绪,心中茫然。他忘记了黄昏后随暮色而降临的苍凉和阴冷,忘记了西山上这个时刻会出来巡游的那只狼,停步在沟边上。他席地坐下,两腿垂荡在沟壁的土崖上,思想飞到了过去的那些时间里……王良是一个一生都在渴求感情温暖的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过去的生活决定的。他儿时住在南京城,日本军国主义者入侵,他几乎做了那群强盗的刀下鬼。当他离开父母亲去逃难、流浪,好不容易保住性命的时候,他幼小的心灵中存在的第一个人生问题是:日本人也是人,但是为什么他们那样惨忍,那样冷酷无情?他们为什么要杀中国人?为什么他们要让我们中国人国破家亡?他们自己不也希望有个自己的幸福美满的家园吗?他们不也有父母妻子儿女吗?抗战八年,王良在西北后方度过,离开亲人,靠国家救济为生,入国立学校“吃公费”读书。逢年过节,当他的同学们一个个回家团聚,他被独自留在空空的宿舍里,他多么盼望有朝一日,也有人间的温情降临到他的身上。高中毕业后,日本强盗已经滚蛋了,但是国家落入了一些有钱有势的人手中,王良这样的穷学生仍处处受人欺凌,他凭自己的成绩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他感到可以有自己做人的骄傲之处了,然而,当他穿一件破旧的学生上装去拜见女友的父亲,而被从此排斥于她家的门外时,他的感情受到深深的伤害,他第一次体验到所谓的世态炎凉。大学毕业了,王良以优异的成绩留校任教,并且娶妻成家,然而,他还来不及充分享受自己的家庭温暖,马上,他又被扣上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这时,他失去了一切,包括刚刚建立几年的家庭。曾经有一位好心的领导人,他为了挽救王良的家庭,找他当时的妻子恳谈,劝她给王良以支持,帮他渡过难关,劝她考虑两个孩子将来的命运。而王良的妻子,迫于当时形势的压力(也因为九年相处中,王良没有当好一个丈夫),只能选择跟他离婚的办法,她说她这是在为两个孩子的前途着想。王良终于陷入现在的这种处境。他来到了这个黄土的山沟中。但是,经历过这样冷酷的现实,王良此时此刻所渴求的,更加是感情的温暖,是温柔的体贴,是家庭的爱。几年的流落,王良已遍体鳞伤。有一次在省城街上,他看见两只互相偎依的狗,一只正在为另一只舔着它背脊上的创伤。那时,王良真希望自己就是那只受伤的狗。而他,在他的人生路途中,连一个为他舔伤的伴侣也没有。几年来,也曾有几次这样的事在王良身边发生过:他在那座渤海之滨的果园中,就是他砸掉矿石收音机的那个地方,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W.H.……那年春天,杏花似雪,一望无际,王良和她两人在那片果林里。她背诵韦庄的一首《思帝乡》给王良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她知道了王良和妻子离婚的事,她说:“我嫁给你!”王良在那个调去临时工作的学校里,那位性格温柔的会计同志,她对王良照顾得多么殷勤周到,甚至每天为他烧好夜宵悄悄地放在他的窗前。她问到王良家里每个人的情况。有一天,她对王良说:“你想不想再组织一个家庭?有一个人,跟我年纪一样,相貌、学历、脾气也一样,她愿意跟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王良都像逃避鬼神般逃开了她们。她们都是多么值得爱的人!王良忽然又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

  他到报社报到不到半个月的一天早晨,听见楼下吵嚷得很,他伸头一望,见大院门口槐树上绑着一个半身赤裸的人。那人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直垂到胸前,肩上和脊背上有一条条皮鞭抽打过的红色的伤痕。院里围着几十个看热闹的人。一会儿一个同事进来,告诉王良,这人原先是个夜班编辑,后来被划了右派。昨夜人家在宿舍里抓住他正和一个女的待在一起,那女的的丈夫是省里的干部……后来听说,这人以右派又玩弄妇女、破坏他人家庭的罪名被送去判了徒刑,那女的出庭作了证……可怕啊,可怕。他怎敢走错一步路?!王良知道,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没有权利爱和被人爱,没有权利享受任何人间的感情温暖。他必须冷静、冷静、再冷静!但是,现在,面对这位秋眉嫂……他该怎么办才是?他好像觉得自己没有逃开的勇气了。王良不知在沟边坐了多长时间。他茫然地立起身来往回走,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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