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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村里出了离奇的盗窃案

书籍名:《饥饿的山村》    作者:智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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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得累了,在供水渠边坐下,想歇一歇脚,喝两口渠里的清水再走。为了保证这个苦水地带机车供水的问题,铁路局专门造下这条渠,这水比金子还贵重,特别有一队路警沿渠看着,谁也不准碰一碰,否则要以破坏铁路交通罪论处。薛永革心想:我是李家沟的领导,跟那些老百姓不一样,喝几口水应该是没有关系的。谁知他刚从渠岸的洋灰斜坡上走到水边,背后就传来“嘿”的一声。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端着枪的看守人恶狠狠地向他走来,怒气冲冲地用枪头子对准他,叫他“滚开”,而且还要“快一点”!那端枪的人说着来到他跟前,问他:

  “你在干啥子?”薛永革满不在乎地回答:“喝两口水嘞!”

  “这水是铁路专用的,不许喝!”这人口气还是恶狠狠的。“我知道。”薛永革当然知道。但是他想,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神里神气地说:“我是李家沟生产队的组长,县里派下来的嘞。”他以为这句话就解决了问题,说完便往水边俯下身去。谁知那路警并不睬他这一套,立刻奔到他身边,用枪筒子戳起他的屁股来,嘴里喊着说:

  “你快给我滚开!要不老子开枪毙了你!”薛永革这才站起来,再次说:“我是李家沟的薛组长!”

  “谁晓得你是个啥子组长,你算个屁!马上给我滚!”薛永革见那枪杆子实实在在地杵在他的胸膛前,不是闹着玩的,只得乖乖从渠边走上来。他还想对这人再说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但是那路警根本不许他多嘴,只不住口地说:“滚开!滚开!”便把他赶得离水渠远远的。

  薛永革心里好气,但是他这时明白过来,他所拥有的权力在这个李家沟以外的地方是不起作用的。他只得像只野狗样夹着尾巴走开,而且不敢再沿这条渠走,又绕路回头,去走平时进李家沟要走的那个隘口。

  薛永革刚进隘口,迎面遇见李安亭家那个又矮又丑的八字脚女人。这女人一见是他,立刻向他告起状来:

  “薛组长呀,你可要给我做主呀。我家叫人给偷啦!”“咋?”薛永革连忙从刚才那种狼狈的状态下把自己调整过来,挺起胸膛摆出一副组长的架势。“我家的蜂窝昨晚上让人给砸啦,蜂蜜都叫偷吃光啦,窝也毁啦,这可不得了啦!”那女人连喊带叫。竟敢有人在我薛永革领导下的地方偷东西?!他立刻板起面孔问:“真的嘞?”“千真万确呀!不信你去看呀!是哪个千刀万剐的狗日的干的呀!”薛永革不觉兴奋起来。他正好可以在处理这件事上出一出刚才在水渠边受到的窝囊气。再说,这是那个李秀秀家的事,他倒正是要管。“好的嘞,你交给我办嘞。有我在,李家沟里绝不准出这种事情的嘞!”李安亭女人谢过了他,自己继续向沟外走去。薛永革匆匆赶到中村的队部里。李山梁和王良两人走到队部办公室时,薛永革已经端坐在那里。他那马桶盖状的分头上,双梁千层底的黑布鞋上,还有象征他优越性的绿色军装上满是路途的灰尘。见王良和李山梁进来,薛永革劈头问王良一句:

  “下村出的事你了解吗?”王良愣住了。他不知道下村出了什么事。薛永革立即抬高了嗓音,他说:

  “你这人是怎么搞的嘞,这么大的事,出在你管的地方,还说不知道嘞?!”李山梁身为支部书记,又见薛永革组长发了脾气,吓得不得了,连忙问道:“是咋回事情?”

  “李秀秀她爹李安亭家的蜂窝昨夜让人砸了,偷蜜吃的,是盗窃案嘞。”薛永革非常认真而气愤地说。

  昨夜的事王良现在还不知道,是有责任,他心里很惭愧。他没说话,等薛组长讲下去。薛永革这才说,他进隘口时遇上了李安亭女人,是那女人向他报的案。

  “你去调查一下嘞。偷盗的事,有我在,李家沟就绝对不许发生。查出人来交给我处理嘞。”薛永革仍是很认真而且气愤地说。

  王良立即返回下村,直奔李安亭家。这家人在下村东侧,靠近李永旺家。王良因为怕那“咚──咚──咚咚”的声音,往往故意绕开,尽可能不从那儿走过。这家两口子,男人天天跟李明贵下地,女人跟秋眉嫂去挖菜,平时一句话也没有。这家屋子跟别人家不一样的是多一堵土墙,还有个带门楼的大门,不过土墙早塌了一个大豁子,不走门走那豁口也一样。就在豁口和那残破的门楼中间,有一只蜜蜂窝。这地方的蜂窝是黄土造的,立在一根黄土柱子上。从前有蜂的人家还不少,因为是土法喂养,种也不好,出不到几斤蜜,不过总算是一种收益。这年开春以来,方圆数十里没有绿意,更不会有花,连野草也极少见,蜜蜂都成群地飞逃了,否则,在这个饥饿的世界里,它们也会断子绝孙的。李安亭家这窝蜂逃了没有不知道,王良前几天打他门前过,倒是见到那土柱上长圆形的蜂窝的。今天一看,确实被砸碎了,地上还有蜡片和蜂皮的残迹。王良从土墙豁口进院子,叫一声“老李”,李安亭立即从正屋走出来。他近五十岁了,背驼得厉害,头发花白,瘦得不成人形。见王组长来家,他有些害怕,知道是为蜂窝的事。

  “不,不是啥大事情。不是!”李安亭驼着脊背喃喃地说。王良没说话,只仔细查看那破碎的蜂房。是有人用土块砸破的,残余的蜂窝中有手指抠挖的印迹。“啥时候的事情?”王良问李安亭。“昨天半夜里。”“为啥早上不来告诉我?”“不,不是啥大事情!”李安亭又急忙说。

  “你女人已经向薛组长报告了。是薛组长叫我来的。”王良说。“这狗日女人!”李安亭这时充满对他女人的怒气,但是在这位王组长面前他不能发作下去,他急急地对王良说:“王组长放心,没事的。请回吧,请回吧。”王良心想:请回?这是要撵我走。

  见李安亭吞吞吐吐的不安神色,想他怕是有什么隐情,便真的走开了,心想从旁调查一下再说。

  王良回到李明贵家,秋眉嫂已经交菜回来,明贵不在。见王良一个人在正屋里,秋眉嫂先是到廊下来站站,又走到他门前,向他望着。王良请她进屋坐,她马上就进来了。王良正想问她知不知道李安亭家的事,秋眉嫂却先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王组长,你就答应我把里外衣裳换下来,让我帮你洗洗吧,你来就没换洗过。”“啊,不、不,我那天下雨的时候自己揉过了。”王良连忙再次拒绝她,“你看,不脏呀。”

  “还不脏?你自己看看。你也要学我们山里人啦?”秋眉嫂指着王良油黑的衬衣袖口说,弄得他不好意思。但王良无论如何不能让秋眉嫂为他洗衣裳,她已经够累的了,更何况,水又那么宝贵。他以一种办正经事的口吻问起秋眉嫂李安亭家的事,想以此把她的话引开。但是今天,秋眉嫂却固执得很,非要把她心里想好要说的话都讲完,才叫王良说别的。王良只好听她说。洗衣裳的事她见王良一定不肯,先放下不提,又提另一件事:

  “王组长,你肯把你那张照片叫我看一下吗?”照片?啊,王良想起来了,秋眉嫂定是跟秀贞嫂见过面。那么她一定也知道了他那天告诉秀贞嫂的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没有办法,王良只好把那张全家的合照拿出来。秋眉嫂把照片拿到门外亮处仔仔细细地看过,细心地又把照片在她胸前的衣襟上擦了又擦,抹去上面黄色的尘土,才还给王良,诚心地说了一句话:

  “你两个娃多讨人喜欢,你的两位老人家多和善!”在秋眉嫂面前,王良发现自己好像不会说话了,便保持沉默。而秋眉嫂这天却仍有话说,她告诉王良,李明贵讲薛组长可能要搬到下村来,叫他到上村去,问他知不知道。王良立刻感到不安,觉得薛永革好像有什么不愿让他知道的打算。他正在心里思索着,只听秋眉嫂说:

  “王组长,能不能叫薛组长不到下村来,更不要来我家住。”“我还不知道他想怎么安排。”“王组长,求求你,想个办法。叫薛组长不要来!”为什么秋眉嫂这样怕薛永革?王良一时理不清头绪。但一想起李秀秀的事,立刻好像有些明白了。但他能想什么办法?他只好对秋眉嫂这样说:“我去了解一下,好吗?必要时,我找你山梁叔跟他说说。”

  “嗯啦,找山梁叔。”秋眉嫂好像也知道只有这个办法。“你那腿上的伤?”王良忽然问一句。“不是早好啦?你看过的。还要看?”但是刚这样说完,秋眉嫂立刻会心地一笑,也是向王良抱歉的意思,她弯腰下去提起了左腿的裤脚,抬眼盯着他。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阵,王良有些尴尬,便问起她李安亭家的事。

  秋眉嫂告诉王良,安亭女人嫁来时,拖来一个小儿子,这儿子去年冬天死了。她嫁过来以后对安亭前妻的女儿李秀秀不好,成天价打骂。李秀秀前年嫁到南山后边张家洼以后,家里才安宁了。李秀秀婆家地方比李家沟还穷。秋眉嫂估计那蜂窝八成是李秀秀回来砸的,所以李安亭不肯去报案。

  “要这样,就不能算是盗窃了。”王良说。“嗯啦。人家自家屋里的事情,再说哪有啥个蜜,窝都干了。”说到这里,秋眉嫂叹一口气,又说:“秀秀命苦啊,比我好不了多少。在娘家受了那么些年的冤气,好不容易碰运气嫁个忠厚人,这眼看又要守寡了。”“我也听说,她男人快死啦。”“嗯啦,就这两天的事。”“你们熟?”

  “不光熟,从前还是好朋友呢。她对我什么都说,连她对李老师的多年的心事也早就说给我听了。”

  秋眉嫂这句“从前”的话王良听来别有含义,便问她:“你说你们‘从前是好朋友’,那么现在不是啦?”他问对了。秋眉嫂有些不肯回答他,不过想了想,还是开口了:“嗯啦,她住远了。再说,她做的那些事情……叫人咋说呢……”王良立刻想到自己在牛庄的那次经历。他便问道:

  “你是指……”秋眉嫂抬眼望着王良,不说话,但是他们眼睛与眼睛已经在交流和沟通了。

  王良便大胆地说:“我头来那天在牛庄碰上过她。”

  秋眉嫂说,这事李秀秀自己对她说过了。她说:“秀秀对你真是信服到心底了。她说,要不是给眼看要死了的男人吃,她真想把你给的两个馍烧香供起来。”听秋眉嫂这样说,王良惭愧得无地自容。过了一会儿,好心肠的秋眉嫂又说:

  “我也知道她做那种事是想换口饭给她快死的男人吃。可是……那还不如去死!”

  王良没有说话,心里的苦味涌进口腔,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忽然想起了李秀秀那不知是美还是丑的两条白白的腿。过了一小会儿,秋眉嫂又说:

  “唉!不说那些啦。人各有志,各人脚下有条路嘛。让她自己去走吧!”但是好心肠的秋眉嫂,仍忍不住要为可怜的李秀秀着想。她又说了这样一句:“我说句狠心话,或许她男人这一死,她会转运也不一定。”

  “你是说……”

  “李老师会娶她的。李老师也喜欢她。从前李老师当然没那心思,这以后,不是正好吗?你说呢?”

  “李老师的确需要一个爱他的人照顾他。”王良低着头,说这话时,他心中在暗暗想着他自己。当他抬起头来,见秋眉嫂两眼定定凝视着他,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秋眉嫂开口打破了僵局,她说:“李老师那天说了,叫秀秀办完男人的丧事回李家沟住。他把自家在中村的三间老屋送给她。”“李老师也对我说了。”王良说。

  蜂窝的事,后来查明了,确像秋眉嫂所说,是李秀秀干的。她大约是听了李七姑的话,想找点实在的东西补一补身子,也可能是想找点好吃的东西给自己的男人临死前尝一尝。同时,大概也有故意跟后娘出气的意思。可怜她半夜里来回跑二十几里山路,冒着被狼吞掉的危险,又能找到点什么东西喂进自己或她男人的嘴里?当薛永革知道是李秀秀干的那件事以后,只是有点诧异,他原本想借机讨好一下李秀秀,想不到却整到了她头上。接着薛永革便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大度。他本来说,要把这事作为治安问题的典型大张旗鼓搞一番,连王良也要教育一下,这时他改变了主意。他也很善于利用机会,便在碰头会上说,李秀秀怪可怜的,又是李家沟的人,男人死了叫她来上村住,反正李满坡的屋空着,也正好可以帮他洗洗弄弄,烧烧炕,他可以给她些照顾,再说上村也缺少劳力。李山梁这时立刻说,不必薛组长费心了,队里已经作好安排,回来后叫她在中村住。李江玉坐在一旁翻翻眼睛一声没吭。薛永革听说这样,没再说话,但也没有说他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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