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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没一个好东西

书籍名:《半半村记事》    作者:杜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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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市纪检委金书记的感慨

  一受命

  手机“丁零”了两声,短信是金书记的秘书小刘发来的,我轻轻按下阅读键,大吃一惊:

  金书记让你速到他的办公室

  我是在去市政府开会的路上,会议是办公

  室昨天通知的。既然金书记让速回,那就只好返回了,那个会议嘛,只能缺席,我也不知该和谁去请假。

  我转业到地方工作才一个月,被安排在市纪检委。职务是正处级调研员。调者,问也,了解了解;研者,思也,考虑考虑;员者,大头兵一个。一个大头兵,想问,问问,想思,思思,也就是了。上班一个月,也没啥事儿。在部队每时每刻紧绷的神经现在已经完全松弛了下来,部队与地方确实不一样,肩上有无担子更是不一样。金书记是市纪检委的一把手,我报到时见过一面,这是个黑瘦的老头儿,没有将军肚,看上去十分精明、干练,从交谈中看不出任何严肃、严厉的表情,倒有一股春天般的温暖。

  听到我的敲门声,金书记开了门,他手指着沙发:

  “你先坐下,喘喘气。”金书记给我倒了一杯水,那茶香的味儿弥漫开来,我竟忘记了起身相迎。

  “赵团长!”金书记提高了嗓门,阴沉着一张脸,眉头紧锁。下面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里有一个暗堡,你得给我攻下来,暗堡嘛,它不在明处,你当过侦察连连长,因此派你去,除了司机以外,不带任何人,我可等着你这侦察连长的情报哩。”

  金书记紧锁的眉头凝固着。我望着他那期待的、探究的目光如坠雾里烟云,不知如何作答。金书记把一个深蓝色的档案盒交给我,补充道:

  “不要和县、乡干部接头,也不可暴露你的身份,先阅读有关资料进入角色,时间嘛,我不作要求,当然是越快越好。但时间必须服从案情,该案直接和我联系,用短信,懂了吗?我还要去开会,今天就到这里。”

  金书记也真够利索的,几句话后便下了逐客令。

  我端着那深蓝色的档案盒,惴惴不安地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很简陋:一张普通木床,一个铁皮书柜,一把椅子,一个写字台,一对沙发。电话还没有接进来。门一闩,纪检委偌大一栋楼,谁会知道我在这里呀。

  案情并不复杂,十五户农户有盖手章的,有按手印的,有手印和手章重叠的,上告乡政府在发放粮食直补款的过程中,克扣农民,弄虚作假。而县纪检委的调查结果却完全相反,结论是农民诬告。县纪检委用的是红色的文件头,后面盖着红章大印。

  可巧的是,反映问题的地方——平困县孙家乡吴家屯村,这是我的老家,是我的村。我就出生在这个村,生长在这个村,参军后才离开了这个村。反映问题的一部分姓赵,一部分姓孙,一部分姓吴,我们村这三姓基本上是三分天下。姓吴的是大户。按手印者第一个人是赵龙,第二个是赵虎,我有一本家叔叔就叫赵龙呀,这赵虎嘛就不知道了。金书记显然是疏忽了,不过这也不能怪金书记,金书记能知道我的出生地吗?我隐隐约约感到这是个马蜂窝,这个案子按规定我应该回避,于是我给金书记发了一条短信,想用地域回避来推托,求得金书记的谅解和同意。短信发出去了,又觉不妥,这是我来到新的工作岗位上,金书记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金书记会不会对我产生误解呢?哪知金书记很快回复了短信:

  我知道呀

  二合坟

  我是个不孝之子,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很少回去。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我没有享受过母爱。父亲告诉我,我四岁时,母亲就和我们永别了,母亲去世时,姐姐才六岁,母亲是抱着我闭上眼睛的。她多么不舍得撇下她心爱的丈夫,多么不舍得撇下她那一双心爱的儿女。母亲去世后,家里塌了半边天,一个没有女人的家还算个家吗?父亲既当爹又当娘,白天下地干活,回家做饭刷锅,夜里还要给我和姐姐缝补衣衫。父亲做好饭,我和姐姐吃完后,父亲才肯动筷子。姐姐十分懂事,后来不仅做饭、洗锅、打扫家、缝衣服,还下地去帮父亲干活儿。十六岁那年,姐姐为挣几分工分儿,多分几斤跟工粮,随村里的壮劳力去三十里外的工地去开山修路,工分没挣着,却被放炮炸飞落下的石头活活打死了。正因为姐姐的死,才唤起了父亲的勇气。我十六岁那年,父亲领着我到村支书家里,到民兵连长家里,去公社找武装部长,找秘书,找书记,去求情,去比条件。那年头,没有靠山想当兵真也难哩。那接兵的听了父亲的诉说,问了我们家的成分,看我人也不傻,又取了个怪怪的名字——赵砖头,体检合格后,便带我入了伍。我服役是在新疆,在人迹罕至的天山深处。这里,夏天没有绿草,没有树木,大地裸露着它那褐色的肌肤,秋、冬、春只有连绵不断的巍巍雪山。这里虽人迹罕至,但能吃饱,能穿暖,能睡熟,首长又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我们,我们除了奉献不懂得什么叫索取。家里嘛,我走后,省下了一年的粮食,父亲也可以放开裤带吃饭了。我一直待到提干后,才从天山深处回家探望父亲。我穿着四个兜的衣服,又带了新疆的特产,一路想象着我那苍老的父亲,父亲的背可能越来越佝偻了,父亲的腿可能也愈来愈弯曲了,是不是又瘦了许多,这些年父亲的心情一直挺好,看到他的儿子一定会老泪纵横。我要和父亲说上几天几夜的话儿,我给父亲带回来的钱,都是崭新的十元人民币。当我回到村里,我家街门上着锁,一个不认识的孩子问我找谁,说这个院子没人了,那个老汉早就死了,我转身跑到老爹家。老爹告诉我,父亲去世已经五年了。父亲临走告诉老爹不要给我发电报,一怕影响我的工作,二怕坐车花钱,三因父亲去世适逢五黄六月,需及早下葬。老妈告诉我,父亲给老妈托梦了,说他走得安心,走得不寂寞,他找到了你的母亲,也找到了你的姐姐,他们又在一起生活了。老妈说,父亲是攥着我寄回家的立功喜报走的,父亲临走时还说,砖头回来给我上坟烧纸时,那纸上要写上砖头在部队的工作情况。我抱着父亲的遗像,翻着给父亲写回的信,看着给父亲寄回的一笔笔钱,泪似泉涌,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个月前,父亲还给我去信了呀,原来这是我老爹的孩子,我的砖有哥以我父亲的名义整整给我写了五年信。直到今年,父亲和母亲还没有合葬在一起,不是我不给父母合坟,而是我们那个老坟呀,叫什么甲三庚向,很难找到为父母合坟的日子,需主坟能动,父亲埋葬的方向能动,母亲埋葬的方向也能动才可合坟,这三个日子本来就难找,即便找到了,我也回不来。因此为父母合坟之事一直拖了下来,我作为儿子,无时不在自责。

  老爹老妈都还健在,砖有哥是村里的会计。这次我回村,自然先去老爹老妈家,并托砖有哥为我父母合坟去看日子。

  我和司机带了两张折叠军用床,就住在了我的旧窑洞内,也算为父母守孝吧,父亲走时的陈列一切依旧,傍晚我才发现,窑洞内没有电线,这才想起父亲生前怕花电费,一直一个人点着煤油灯。

  三怒火

  我安顿下来,便把司机打发回去了,因不是我的专车,这也符合金书记要我隐蔽身份的要求。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特务”两个字。特务这两个字被曲解了,特务其实就是特别的任务。可现在一说特务好像就是坏人,特务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其实,为了搞情报,国民党派特务,共产党同样派特务,不过不叫特务,而叫地下工作者。我任侦察连连长时,营长命令道:要调你到一个特别的岗位去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我总觉得,我这次执行的任务,就是担当着“特务”的角色。

  那么完成任务的突破口选在哪里呢?我首先锁定了两个人,一个是赵龙,一个是我砖有哥。我从砖有哥口中了解到:吴屯村就一个赵龙,赵龙就是我本家叔叔。砖有哥说,赵龙的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家里还安了电话,我就要上了赵龙叔家的电话号码。我每次回村,都要见上赵龙叔一面,赵龙叔因戴着富裕中农的帽子,以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但他心灵手巧,所有的农活都干得特别棒。耕地就耕地,播种就播种,碾场就碾场,编筐就编筐,我小时所干的农活基本上是赵龙叔教的。是我去他家合适呢?还是把他叫到我的旧窑洞内合适呢?如果我不是做“特务”工作,这都无所谓,这“特务”的身份不得不促使我考虑细节,思过来想过去,还是觉得应该主动出击,但话题该怎么引出,才能不引起他们的怀疑呢?

  我到了赵龙叔街门口,只见街门从里锁着。无论我怎么叫、怎么敲,竟无人应声,似无人居住一般。我只好拨通了赵龙叔家的电话,电话打了好长时间,第一次电话无人接听,我不甘心,又打了第二次,第二次电话快断线时,才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显然是赵龙婶子。我首先自报家门,说我是赵砖头呀,我从赵龙婶子那含混不清遮遮掩掩的语气中,听出赵龙叔不愿见人,而且在家。我说:

  “我从新疆回来为父母合坟,想和叔叔婶婶见见面商量些事儿,现就在你们街门口,开开门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他家的街门、堂门都是赵龙婶为我打开的。赵龙婶高高瘦瘦的,腰却弯了,很孱弱的样子。赵龙叔见了我怔住了,当我们四目相对时,赵龙叔低低地问:

  “你不当兵了?”

  以前见赵龙叔我都穿着军装,因此在他的脑子里,我永远是个军人,军人只能穿绿军装。

  我说:“我已经转业回地方了。”

  话一出口又后悔了,若赵龙叔问我转业到哪里了,我该说实话呢,还是隐瞒瞎编哩?幸亏赵龙叔并没有接着往下问。赵龙叔老了,额头上的皱纹深了许多,也多了许多。心神似乎十分疲惫,精力好像严重不支,又驼着个背。那驮着的背,既是赵龙叔一贯低头忍辱的证明,又是赵龙叔如牛负重的脊梁。我竟脱口说了一句:

  “赵龙叔的身体好像……”

  赵龙叔端坐在炕上没有开口,赵龙婶子用抹布擦了擦炕让我坐下,抢过了我的话头:

  “哎,谁会想到呢?公社书记要拿石头砸他的脑袋。”

  我的心咯噔一下,还没等我来得及再问,赵龙婶取出一封信,递给我:

  “砖头侄儿,你看看。”

  这是孙家乡人民政府的信笺,信上写着:

  你是告黑状的带头人,想要点钱给你五百,上级部门找你调查,你必须说是诬告,是喝醉酒了,大伙儿打赌瞎写的,瞎编的,手印也是假的。不这样说也行,小心你的脑袋。

  不要问谁

  赵龙婶随即取出那五百元钱,2005年版的红色百元人民币五张,并把一块足球大的黑色的不规则的石头搬了出来,赵龙婶的那手分明是在颤抖,并声泪俱下地给我描绘着那天晚上的事儿。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一声紧似一声的砸门声。

  赵龙婶子披衣出去问是谁,只听疯狂的吼叫:

  “派出所查逃犯的!”

  赵龙婶子说:“我们家哪有逃犯?”

  外面的人在叫骂:“老B板,快开门,有没有要进来看看!”

  只见两个穿雨衣的家伙闯了进来,那两个家伙都戴着白色的口罩。当时赵龙婶子被吓呆了,只看见四只狼一样的眼睛和两颗圆骨碌碌的脑袋,那两个家伙进来后把那块石头砸在了我们的窗台上,说:“给你个这东西。”说完就走了。

  赵龙婶把石头抱进来,石头上用胶带纸贴着一封信,信里装着那五百块钱。那一夜,赵龙婶老两口儿一会儿也没敢合眼。

  赵龙婶子责怪起了丈夫:

  “你看看你叔叔,活一辈子了,没说过个大话,竟和人们告人家公社书记哩,人家哪里也能买通,你能告倒人家。吃亏就吃上点,咱不是吃了一辈子亏了吗?孩子上了大学,多好的光景,娃儿又很孝顺,不乱花钱,种地不纳税了,从古到今哪有不纳税的,还不满足,嫌给的补贴不够,全当不给你你不活了?明天来又和你要税,你还的给人家,稠粥、黄糕管够吃,你还不知足……”

  赵龙叔却瞪大了眼睛,上下牙紧咬着,干瘪的腮帮子鼓起来:“嚼、嚼、嚼!嚼蛆哩。嚼你妈那个帽子哩!”

  赵龙婶子不敢说话了,我听到她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继而变成了“呜呜”的哭声,哭声尖而细,如同一柄锋利的尖刀,划破屋子里沉重的气息。我一边劝赵龙婶子不要哭了,一边对赵龙叔说:

  “这粮食补贴每年是怎么发的,应该给补多少,实际给补了多少?”

  赵龙叔给我递过来一个小本子,那上面记得详详细细。

  赵龙婶的怨,赵龙叔的怒,那小本子一笔一笔的账目,像一根根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在流泪,在滴血,腐败啊腐败!金书记说得对,这确实是个暗堡。昏君、暴君、贪官、佞臣、奸贼、蛀虫,世上还有什么字眼能形容这一“公社书记”呢?他们是在给党健全的肌体上泼污水,嘴脸之卑鄙,手段之恶劣,你敢想象、你敢相信吗?与其说这是块砸在赵龙叔窗台上的石头,倒不如说是砸在社会主义祖国大厦上的一块石头,简直是蚍蜉撼树!

  从赵龙叔家出来,我直奔砖有哥家,把砖有哥拉到我的旧窑洞内,竭力稳定着心绪,和砖有哥弟兄两个喝起了小酒,话题是我从赵龙叔家串门引出来的。

  砖有哥竟嘲讽地说:

  “赵龙叔告‘一根筋’的状,告成磁球了。”

  我急问:“‘一根筋’是谁?”

  砖有哥说:“‘一根筋’是公社书记,叫钱旺。钱旺确实是‘一根筋’,为了显露自己别出花样,尽做些劳民伤财的事。‘一根筋’委托我,还做过赵龙叔的工作哩。钱旺安顿了两句话,一句说,告状的,祖宗三代没好人,赵龙叔与你我父亲是堂兄弟,‘一根筋’家才没好人哩。这句话我给贪污了;另一句说,只要说是诬告,然后给办个低保。赵龙叔哩还硬不要这个低保,你不要白不要,赵龙婶开明,答应不告了,但也不要低保。”

  我虽竭力稳定心绪,但这心绪实在难以稳定。好像天山的雪崩埋没了我的战友,又像漫天的冰雪困住了我的连队。这火急火燎的心绪咋能稳定?

  我说:“奶奶的,这个状应该告,有天没世界了?你说说,这粮食直补究竟是怎么克扣农民的,一共克扣了多少?克扣的资金哪儿去了?你是会计,应该知道呀,你应该帮着赵龙叔告状才对,为什么还要去做反面工作?这不叫告状,是说真话,是反映问题,是信访,国家还设信访局哩。”

  砖有哥不停地摇头,说:“算了吧,说那干啥,你也甭问了,告不赢的,上访就是告状。赵龙叔告状的案子听说已经结了,没事了,这个低保我还是动员赵龙叔要上哇。这五粮液呀就是香,咱弟兄俩再碰一下。”

  粮食直补之事砖有哥再不愿和我细说了,但农民被克扣的事实他是承认的。我的心被一团乱麻堵住了。五粮液进了我的嘴里如同中药,我的心虽堵得慌,但脑子十分清醒,我掏出手机给金书记发了一条短信:

  群众举报完全属实,县纪检委的结论纯属胡编,事件的严重程度不敢想象。

  四失踪

  砖有哥为我父母合坟看下了日子,我那被堵着的心好像掀开了点缝儿。有了日子,合坟的一切事宜便可准备和安排了。这事儿我几乎什么也不懂,只好一切托砖有哥运作了,我告给砖有哥的原则是,尽到孝道不怕花钱。

  先落实了干葬盒子,我们村就有木匠,用最好的木料,柏木,烤花的,父母的棺木已不可能完整地移上来了。再落实打坟之人,以本家赵姓人为主,管饭没工钱,这是我们村的习俗。每人每天发一盒烟,村里其他人发烟的标准不超过五元,我要发云烟,砖有哥依了我。又定下了鼓匠,吹打一天,包括安葬后的午宴打席在内。然后落实了纸扎、楼房、汽车、童男女、摇钱树、电视机、洗衣机、空调、冰箱等十余种,若父母真的地下有知,他们也能享受一下现代生活。最后落实了厨师,厨师拉了单子,上面写着需采购物品的名称、数量,还有时间要求。砖有哥是大总管,砖有哥的儿子赵云为伙房总管。这些事儿老爹老妈都同意,我们的分歧出在立碑上。我要为父母立块碑,就像牺牲在天山深处的烈士,总得有个名字,而且要花岗岩的石材。谁知,老爹首先反对。老爹的理由是:太破费了,你一带这个头,我们死后,砖有不得也给我们立块碑嘛,你砖有哥没那钱。老妈的理由是:你父母生前没见过碑,给他们家门口放上一块石头,他们又不认字,还以为是挡道儿的,连家也不敢回了。砖有哥听父母这么一说,也寻出了理由,理由是:咱坟上谁都没立,你立上一块,别人指指戳戳的也未必是好事儿。立碑之事就这样告吹了。

  事情办得很顺利,一切准备就绪。吉日寅时不见红日,父母合葬之事就办完了。晚宴安排了四桌,就在我的旧窑洞内,三间窑洞都摆下了。外面的鼓匠已吱吱哇哇地吹了一个下午,唢呐、锣鼓既凄凉又热闹,看的人也不少。原来安排六点开晚饭,可一直等到了八点。因晚宴缺了两位重要人物,一位是总管砖有哥,一位是村支书。缺了砖有哥,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繁杂、无序和无依。砖有哥和村支书是上午被孙家乡党委书记钱旺叫走的,说去乡里开紧急会,走时说中午就回来,可走后呢?像大雪封山,电线被刮断,一下子没有了任何踪影。合葬之后的午宴,大家都没了吃饭喝酒的心思,可打席的鼓匠还在按部旧班地吹打,这吹打声在我听来,是孤独的哀叹,是凄凉的哭泣,令人心碎。我通知鼓匠停吹,工钱照付。在中午的饭桌上,大家伙儿合计了一下,下午分头去寻找支书和砖有哥。这么大的两个人,咋就一点音信也没有了呢?

  五虚惊

  砖有哥的失踪,使年过七旬的老爹一下子病倒了。看着老爹死灰一样的脸色,我心如刀绞。老爹喘着粗气不停地咳嗽,眼睛却瞪得贼亮,分明是在寻找他的儿子。我们很快把乡医院的医生请来了,医生听了心脏,看了舌苔,把了脉,告诉我们:人老了,心情不好,身边不可离人,那言外之意就是说有生命危险。我们很快向县医院要救护车,可老爹说啥也不去,说死也要死在家里不当野鬼。我把医生叫出来偷偷地问情况,医生说关键是让老爹吃饭、喝水。后来在老妈和赵云的动员下,老爹才打了点滴。

  寻找砖有哥和支书的人陆续回来了,沟沟坎坎,梁梁峁峁,亲戚家,乡政府他们找遍了,都说没有消息。正当我们焦躁不安时,晴天霹雳一声闷响:支书和砖有哥因贪污粮食直补款被抓进了禁闭。

  我听到这句话,突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四肢无力,头重脚轻,似缺了氧的高山反应。禁闭是什么?我的老家,人们都把监狱叫做禁闭。这话是真是假,除了老爹老妈不知道外,砖有嫂子也知道了。砖有嫂子起先变成了呆子,继而哭成了泪人。砖有嫂要坐上我的车去禁闭探望,可禁闭在哪里呢?应该就在平困县城吧,每个县都有一个禁闭。我不得不陪着砖有嫂去县城。砖有嫂不相信砖有哥是贪污犯呀,因此对砖有哥被关进了禁闭又似信非信。

  我不得不向砖有嫂发问:“那么发放粮食直补,砖有哥是不是真的贪污了,究竟贪污了多少,你告诉我,咱们好决断呀。”

  砖有嫂子说:“发放粮食补贴后,每年砖有哥往家里拿个一千多,有时达两千,可你砖有哥说那是直补钱和他的工钱呀。”

  听砖有嫂这么一说,我的怀疑也占了上风,这里面说不定还真有贪污的。砖有哥真被关进了监狱,那么,把砖有哥送进监狱的是谁呢?是我——赵砖头!那个小时候处处护着我,怕我挨打挨骂的砖有哥,那个我参军时,一直把我送到县城的砖有哥,那个给我写了二十几年信的砖有哥,那个为我父母合葬之事操碎了心的砖有哥。若砖有哥真的进了监狱,我该怎么面对老爹老妈呢?我该怎么面对砖有哥砖有嫂子呢?我该怎么面对砖有哥的儿子赵云呢?砖有哥多次去信想让我帮赵云找份工作,我没有办到也办不到,让他去天山深处不行呀,地方上我认识谁呢?谁又肯给我办这事儿呢?砖有哥和赵云后来也不责怪我了。赵云结婚我也没有回来,我只给他们寄回一千块钱,他们便感恩戴德,他们去信说,别人的礼钱是十块,不是这一千元赵云还娶不来媳妇哩。砖有哥若真出了事,我这不是多管闲事吗?我要见到砖有哥,我要去找金书记,砖有哥若真贪污了,他贪污的钱我给出,加倍出,将功赎罪。这时候我才想起,市纪检委可能插手孙家乡的案子了,我极力安慰砖有嫂子请她放心,我给找人,不会有事。我们还没有赶到县城,赵云给打来了电话,说砖有哥和支书都回村了,完整地回村了。我和砖有嫂欣喜若狂,我命令司机立即调头,加油,返回。

  汽车在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的小道上颠簸,路面上那大小不一的坑槽,把车弹上去又甩下来,但我还命令司机,加油,不怕,再快点!

  我回村先去看老爹,老爹已见到了砖有哥,砖有哥和支书又出去做什么工作去了。我紧紧握着老爹的手,观察着他的表情,老爹死人般的脸色,由苍白、僵硬变成了暗淡、温润,最后恢复成了肉色,像熬过了寒冬腊月的枯树已有了生命复苏的痕迹。

  六汇报

  金书记的秘书小刘又给我发来了短信:

  速到三号会议室,列席常委会

  三号会议室不大,中间一个圆桌,圆桌中间还摆放着假花,那假花做得十分精细,猛看上去和真的完全一样。金书记已经坐在了正面,围着圆桌已坐了一圈人,我认识的并不多,便在一个边角的空位上坐下来。

  显然,会议的主持者是金书记,金书记说:

  “该到的都到了。现在开会,会议之前,我向大家介绍一个人:赵砖头。”

  “到!”我大声答应着,并迅速站了起来。

  金书记挥挥手:“坐下,坐下。”接着说:“赵砖头,军队转业干部,是我们纪检委正处级调研员,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今天列席我们的常委会议。今天我们会议就一项内容——听取纪委常委、案审一室白主任关于平困县粮食直补的案情汇报。开始吧。”

  会议室的气氛很紧张,与会者的心里都挽着一个疙瘩,并画着一个问号。白主任叫白茫。他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尽量显出平静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开了腔:

  “我们一行六人,在平困县工作了八天,先后谈话三十一人次,都有笔录,怎么说呢?我先汇报涉案人员所谈要点吧。

  “孙家乡党委书记钱旺说,粮食直补是个很敏感的问题,我们哪敢克扣农民。这里面有一个问题,领导不清楚,那就是实际种植面积大于上面给的补贴指标,因此就不可能按照补贴标准执行,这个没有文件也没有会议纪要,但分管领导有允诺,我们只好遵照紧钱吃面的原则均摊匀散,由各村兑现。在兑现的过程中,个别村同时收了一事一议款,但这不是我们乡党委的意图,我们每年发文件,严禁各村搭车收费。

  “吴屯村支部书记说,每年发放粮食直补前,乡里都要开会,催收一事一议上缴乡里的钱。哪个村完不成,支书会计就地免职,并取消我们上年度的补贴工资。会议上别村都说收起来了,我们也只好说收起来了,收起来要上缴啊,哪里有钱,粮食直补款一拨到村里,乡会计就给我们一个收据,我们只好把粮食直补款挪了过去。责任嘛,当然是我们村里负,村里负。

  “吴屯村会计赵砖有说,我们承认发放粮食直补款收了一事一议,群众都知道呀,都接受呀,当然这样做不对,责任我们村里负,村里负。

  “县农业局长说,实际种植面积与补贴面积有出入,我们知道。就全县而言,这两个数字应该差不多。问题出在乡村两级上报的数字上,全县的实有耕地面积是100万亩,播种面积每年80万亩左右,税费改革全县的粮食作物面积成70万亩了,而粮食直补呀,全县的粮食作物面积又成了90万亩了。农业局只管面积不管钱,实际种植面积也管不了,要把80万亩全部丈量事实上不可能,在没有经费的情况下,我们每年只能搞些抽样核查。

  “县财政局长说,粮食直补我们是按照农业局提供的面积把资金拨付到乡政府的,由乡政府负责兑现,我们虽然管钱,但只有乡政府才能承担起与每家每户兑现的责任。

  “县经管局长说,粮食直补不可扣,但一事一议是允许的,每个劳力每年出工不多于五个,筹资不多于十五元,这个我们检查过,没有突破标准。

  “上访者说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赵龙我们始终没有见到。赵虎说,主要是一事一议款没有给吴屯办事,如果给吴屯办了事,他们也不上访了。还有的说,国家给我们的钱我们要,可我们差公社的钱也应该还,有你们啥相干。还有的说,他没有按过手印,也没有盖过章,那是诬告,是喝醉酒了,打赌的。

  “乡农经会计说,一事一议款是村里缴上来的,我们不能不收呀,去向嘛,有修水泥路的,有盖乡政府的,有修敬老院的,有搞新农村建设的,账都是领导签字下的。

  “农经会计的账我们也全部看了,全部复印了,就账面上也看不出啥问题。”

  白主任的汇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我愤愤地从办公室取过来了录音机和一盘录音带,这盘录音带金书记是听过的,我要求让大家都听一听,金书记点了头。

  我立即按下了按纽,虽然录音机有嚓嚓嚓的杂音,但对话的声音还是清晰的。

  我的声音:“这些年种地不纳税了,还给补贴?”

  农民甲:“补贴?这补贴不说也罢,一说就来气。”这声音愤愤不平。

  我的声音:“怎么回事?”

  农民甲:“都让那些圪泡扣完了。”这声音无奈而拖长。

  我的声音:“扣的啥钱?”

  农民乙:“原来的拖欠,还有乱七八糟的,还愁起个名儿?”这声音是抢进来的。

  我的声音:“粮食直补是哪年开始的?”

  农民乙:“三四年了吧,记不清了。第一年每亩补5块,大喇叭让人们去领钱,拿上章,去的人一看账,除了领不到还得再交钱,后来人们谁也不去了。补贴还补啥哩,补贴的钱数每年增加,贪官污吏的腰包越来越鼓。”这声音似乎很平静。

  我的声音:“你共种了多少地,去年的粮食直补是怎么给你的?”

  农民丙:“去年我种了18亩,每亩应该补25块,村里说钱不够扣了1亩,给了17亩,应该补325块,实际只给了190块。剩下的全当捐款了。不过不知捐给了谁。”这声音一字一板。

  我的声音:“赵虎侄儿,你和赵龙组织群众告过状?”

  赵虎的声音:“告过,怎么,犯法了?”这声音理直气壮。

  我的声音:“你们反映的问题可否属实?”

  赵虎的声音:“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刀劈斧剁,碎尸万段,就埋在这个坟里,伺候你父亲。刚才人们说的你没听着,你再问问大伙。”这声音斩钉截铁。

  我的声音:“那上面没人下来查?”

  农民丁:“这年头,县里、乡里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些圪泡,谁管哩。”这声音是在下结论。

  我的声音:“不一定吧。”

  下面的录音便混杂了,但能分辨出来,好几个人的声音。有的说,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甭进来;有的说,谁为农民做主哩;有的说,农民还能告赢个状;有的说,不行咱们再组织,让全村人按手印往北京告;有的说,是咱们没本事,你看人家砖头当团长哩,谁能扣了人家的钱;有的说,甭费那事了,歇歇,抽云烟吧;有的说,扣上咱们的钱,全当埋他妈了;有的说,那些圪泡,不得好死……

  我的声音:“砖有哥,你可把我们都吓傻了,咋就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呢?”

  砖有哥的声音:“市纪检委查案,把我和支书叫到县里打材料了,我们非常害怕,早头大了,还顾得打电话呀。有个白主任,真凶哩,给烟不抽,倒水不喝。像审问犯人一样审我们,姓名、住址、年龄,可问了不少,还说,不说真话,要负法律责任,什么法律责任,我们是农民,总算把他哄了。”接下来是砖有哥哈哈的笑声。

  我的声音:“五粮液一瓶,每人五两怎么样?”

  砖有哥的声音:“行,今天喝个痛快。”

  我的声音:“你们是怎么哄的白主任?”

  砖有哥吸溜了一下舌头,说:“倒上酒,我和你说,我和支书都是按照‘一根筋’的统一口供打的材料。”

  我的声音:“谁是‘一根筋?’”

  砖有哥的声音:“公社书记钱旺,钱旺说了,收一事一议责任在村,乡里不承认,也不承担任何责任,坐禁闭的是村支书和会计,他妈的,真不正色。但只要按照他的说法去说,再把告状人的工作做好就没事儿了。退一步说,就是有事,我们是农民,大不了给个党内处分,钱书记会保护我们的,我们就把责任揽下来了。”

  我的声音:“揽吃揽喝,你还替人家揽罪呀?为什么?脑子进水了,还是喝上煤油了?”

  砖有哥的声音:“钱书记说了,不会亏待我们的,会给我们好处的。”

  我的声音:“什么好处?你还有没有点原则,有没有点人格?今天你要告诉我,发放粮食直补款,你们村干部究竟有没有贪污行为?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砖有哥的声音:“哪能贪污哩。那‘一根筋’,哦,就是钱书记,八米二糠,算得细着哩。而且每家每户都有乡干部把关,他不会给我们多留下一分钱,每年倒是给我们点好处费,也叫手续费。”

  我的声音:“再没有别的了?”

  砖有哥的声音:“我哄你干啥。”

  我的声音:“那上访人的工作又是怎么做的?”

  砖有哥的声音:“每人给了三百块钱,我和支书去做的工作,重要的是村里传说我和支书坐禁闭了,有的人还给我们道歉哩。说不知道你们受制,知道你们受制,一村一院的,我们说啥也不告。”

  这录音大家是屏住呼吸听完的,地上掉下一根针也能听得到。放完录音,我站起来还要做些补充,金书记挥手制止了我,我的肚子被气得一鼓一鼓的。不说就不说,暗堡我是给你攻下来了,我看你这纪检委的常委会怎么收场。县、乡没一个好东西,这市纪检委也没个好东西?

  七求情

  我的办公室刚刚装了两部电话,一部是黑色的,一部是红色的。黑色的对外,红色的对内。这两部电话从装上到现在还没有响过。

  那天的案情汇报后,我跟金书记进入他的办公室,金书记又要外出了,但我那气呼呼的表情已经在金书记面前暴露无遗了。金书记便说:“事情比较复杂,不要着急,慢慢来。”

  上次金书记告诉我越快越好,这次却说不要着急。这事儿,我一个调研员该怎么说呢?我怎么也不会把金书记想象成不明事非的人,金书记让我调查孙家乡粮食直补案件的意图是什么?怎么想也是为了端正党风,为民做主吧。市纪检委难道会袒护钱旺这样的蛀虫?赵龙叔家那块黑色的石头一直压在我的胸口,吴屯村群众对党的不信任感像一根根丝线拴着我的心,揪着我的心,我的心一动就生生作痛。

  丁零零,我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我先拿起了红色的电话,电话只是沙沙的线音,我随即拿起了黑色的电话,这电话是从外边打进来的。我急问:

  “哪里呀,你找谁?”

  电话里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

  “我是赵砖有,就在二楼楼道里,你的办公室外面,开门呀。”我火急火燎地开了门,只见砖有哥领着一个人正朝我这儿走来,刚进门,随同砖有哥进来的那个人就紧紧握住我的手:

  “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大水冲了龙王庙,真没想到咱们孙家乡还出了你这么一个大官,幸会!幸会!”

  砖有哥这才给我介绍,我面前这个人,正是孙家乡党委书记钱旺。

  钱旺,就是这个圪泡!为非作歹,欺上瞒下,胡作非为,鱼肉乡里。他若是我的部下,我会搧他两巴掌,虽然他肥头大耳,满面油光。我恨自己不是个法官,恨不得把他立即推向法庭去审判!我狠狠地盯着砖有哥,分明是在说:你怎么把他领到我这儿来了?

  砖有哥似乎有所察觉,忙不迭地说:

  “钱书记也是个好人,他已经把你侄儿赵云安排到乡农经站当会计了,每月工资一千块。”

  钱旺满面堆笑:“我们知道砖有有个弟弟在新疆当团长,不知道你转业回市纪检委来了。赵云那可是个好孩子,和他爹一样,人缘特好,一看你们家的人就知道都是好人,明天是你父母合葬后的二七,我已告诉乡政府食堂准备了,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坟上祭典,中午在乡里吃饭。”

  我始料不及,根本没有想到也不敢想象的事儿出现了,不要说乡食堂给安排了伙食,就是县政府的食堂安排了伙食我也不回去,你不是一根筋吗?我也做一回一根筋。

  钱旺又说话了:“明天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今天中午咱们让嫂子也一起出去吃饭,否则嫂子回老家我们还不认识哩。顺便给嫂子带了点老家特产,我可是你们老家的父母官啊,总得让我们认个门吧。”

  卑鄙!龌龊!我的老家,咋就去了你这么一个父母官。

  砖有哥又在附和,说:“钱书记其实想和你说说心里话,求你开开恩。”

  我闩住了门,“有啥话就说吧。”

  俗话说,贼不打三年自招,这不,钱旺自己上门来了:

  “你们村告乡里扣了粮食直补,全县谁不扣呀?我们也是没办法呀,县里就给我们摊任务,摊钱,那乡政府不印钞票呀,县里是高压政策,完不成任务不行呀!我们这顶不大的乌纱也不能不保呀,腐败,腐败透了。乡政府就是唐僧肉。今天批评,明天通报,我们这个官大小不说也是有脸面的呀,你想受表扬呀,你想当劳模呀,你想回县里调个好单位呀,你得和领导保持一致呀!就说这次市纪检委查案吧,有的领导百般庇护我们,还有的白眼儿狼等着看我们的笑话。总算有运气,孙家乡出了个赵哥,我这就放心了,我钱旺一辈子忘不了赵哥的大恩大德……

  “你问赵云的工资哪里出,这个你不用管,乡政府再穷也不差乎他这一个人。我们车轱辘不能不转,电话不能不打,报纸不能不订,灯油煤炭不能不买,请客送礼的事也不能不做,县里摊派的款还不能不交,该应付的检查、评比、观摩还不能不干,反正雁过拔毛,羊毛出在羊身上,我钱旺不会掏腰包……

  “你问我们贪污了没有,这个就不好说了……”

  八出征

  金书记的秘书小刘这回给我打了个内部电话,让我到一下金书记办公室。

  我在楼道里遇见了白茫,白主任说:

  “金书记也在叫我,是不是要谈平困县的案子了?”

  我说:“可能是吧。”

  金书记黑瘦的面色里透出红润,显得也很激动。他那威严、神圣不可侵犯的目光在我和白茫的脸上扫过,那目光,像竹子扎的扫帚一样坚硬,那目光,又像丝绸做的抹布一样细腻。他开门见山地说:

  “明天省纪检委召开农廉建设座谈会,明天你们两个人和我一块去,砖头的任务是汇报平困县案情,白茫呢?要做典型发言,我先听听你准备说点什么?”

  白茫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金书记用手指头敲着桌子引导道:

  “就农廉工作我们纪检委是有责任的,难道没有应该吸取的教训吗?”

  “纪检委监督滞后,这是从制度层面上讲的。”白茫好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然后又补充道:“再者,县乡政府合伙哄我们,这就从查案角度讲吧。”

  金书记说:“行,这两个问题都要讲,现在是上级监督太远,下级监督太险,纪委监督太软,同级监督太难,组织监督太短,法律监督太晚。”

  我被金书记的语言怔住了,难怪人家当书记哩。

  金书记接着说:“县乡政府哄我们,其实真正哄我们的是县委,而非县政府。这里有一个误区,他们都强调稳定发展,稳定发展是对的,但绝不能以稳定发展之名忽视了反腐。平困县的领导找过我,他建议给钱旺一个党内警告,这岂止是一个党内警告可以了结的案子?这岂止是个只涉及钱旺一个人的案子?还有好多说情的,说情者无孔不入,都说要低调处理,保护干部。对钱旺这样的干部有什么保护之必要?我们保护了钱旺这样的干部,不是对人民的犯罪吗?我们应该保护谁,不应该保护谁,这么简单的问题,难道还要说情者提醒吗?真是咄咄怪事。为了人民的利益,同时也为了保护我们的干部,我们为什么不能高调?我们为什么不能呐喊几声呢?”

  我赞许地点了三次头,每点一次头都说一个好字。金书记的话仍在继续:

  “一块砖头,扔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你能看见什么?同样一块砖头,扔在平静的湖面,总会溅起些水花,看到点涟漪吧,一个党内警告岂不是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中丢下一根针?现在省纪检委又接到了孙家乡的举报,连我们都告了,明天我们要将这个案子在省农廉会议上曝光,希望砖头的发言,拿出军人的气魄,拿出赵团长的威严,产生原子弹那样的威力,在省农廉会议静静的桌面上炸响!希望白茫的发言像发现了SARS疫苗那样,保护易感人群!”

  我和白茫各自点了头,金书记命令道:

  “回去准备吧,明天上午十点准时出征。”

  九尾声

  按照家乡的习俗,合葬父母之后要过七个七,二七我拒绝了钱旺的邀请没有回村。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也没有回去。明天是七七,也是最后一个七。这最后一个七不尽尽孝道,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这死人的事情不好办,活人的事情更是不好办。赵云去乡里当农经会计之事肯定吹了,不知砖有哥、砖有嫂、老爹老妈和赵云会不会责怪我,我特意买了些东西,要留给他们。老爹老妈腿脚不好,我给老爹老妈买了护膝和老北京布鞋;砖有哥、砖有嫂人到中年,我给他们买了护腰和坎肩,我给赵云的孩子买了书包和文具,我买这些东西的用意就是来安慰老爹老妈他们一家的。

  离村还很远,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夹杂着咚咚嘎嘎的鞭炮声穿过汽车玻璃,在我的耳边轰响。我要直接去坟上,可那锣鼓声、鞭炮声似从父母的坟地那边传来。是的,当汽车哼哼哼地爬上了山坡,开到了坟地边,我看着了,我家的祖坟边围了三四十个人,我急匆匆地下了车,人们见了我,摆手的,打招呼的,想握手的,他们似乎在迎接着凯旋的英雄。

  砖有哥也在场,赵龙、赵虎、赵云都在,砖有哥手指着我父母的坟头说:

  “砖头,你的愿望实现了,全村人这个二十块那个三十块,给你父母立了一块碑,快过来看看吧!”

  碑是黑色花岗岩的,正面刻着:赵德刘芳夫妇之墓,父母出生、去世的年份及立碑的年份,背面密密麻麻地刻着捐款人的姓名。父母合葬后的七七,他们已经替我过了。父母碑前还摆放了供桌,有五碗供菜,这供菜无疑又是砖有嫂的手艺。三根燃着的香,细细的烟炷向空中飘散。供桌下面是一堆纸灰,父母又收到了一笔纸钱。

  我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突然想起来了,我对砖有哥说:“碑钱我出,大家伙的捐款全部退回。”

  砖有哥说:“那你可退不回去了,乡里克扣的粮食直补款,又如数发给了大家。还处理了一批干部,有被停职的,有被撤职的,有被处分的。大伙想感谢你,就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我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是悲伤,是感激,是喜悦……

  天蓝盈盈的,太阳暖烘烘的,空气是那么清新,农民的笑脸是多么地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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