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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千万

书籍名:《半半村记事》    作者:杜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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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噔——噔——噔”,墙上精美的时钟悠悠地敲响。它不仅告诉人们时间已过去了整整半个小时,似乎还在提醒人们:要座谈就该发言了,与其在会议室打瞌睡,还不如干脆回家去睡觉。

  甄大道也不能忍受这种沉默再继续下去了。这个头由谁开更合适一点呢?他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不出个道道。这个会难道不该开吗?板是他自己拍的。难道会议的范围大了些吗?这又是多数同志的意见,他不好不听呀。在冷场面前絮絮叨叨地去启发诱导这不符合甄大道的性格。何况,今天的议题实际上是参加座谈会的人逼出来的。在私下里,每个人对此都有说不完的话,真要让他们在会上说说,都不吭声了,实在是咄咄怪事。甄大道锥子一般的目光几次扫过每个人的脸,遗憾的是,不少同志他还不认识。

  “要不,我先说上……两句。”分管财贸工作的副县长乔善慢慢腾腾,欲吐又吞,平时他那尖尖的嗓门,极富有感召力的演说今天不知哪里去了。他先来了个自我批评,“我没有把税收工作抓好、抓紧,现在离过半只剩二十天了,五月底,我县欠进度五百万,要完成过半任务还差进度五百万,这一千万……我就说到这里吧。”

  乔善这最后一句话,使甄大道平放着的手攥成了拳头,他猛地举起准备狠狠地砸下去。理智立即又提醒了他,刚举起的拳头又放了下来。那似刀子刻过一般棱角分明的脸膛显得异常冷峻。坐在他右边的县委副书记、县长王有德,将甄大道右手变化的前前后后看了个真真切切。甄大道稍一扭头,当他那求助的目光与县长那难以言状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的瞬间,甄大道紧闭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王县长,这话和没说一样。”随之,摊开了两只手。

  “是的。”王有德圆润润的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高,刚刚盖住了电风扇的嗡嗡声,但似强烈的地震波一般,立刻传到了每个与会者的耳膜,震荡着与会者的每一根神经。刷地一下,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想听听县长的高论。王有德却从中华烟盒内抽出一支烟来,他又不去摸打火机,而是四个指头将烟捏过来捏过去,“我还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我点名了。”甄大道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点到谁谁说,财政局长来了没有?”

  财政局长叫常存元,鲁县的人们都叫他常没钱。财政局长管着全县近万人的工资和几千万各种经费。找他要钱的人天天挤满了他的办公室,对要钱者他常答复只有两个字:没钱。久而久之,你向他问什么,他都用这两个字来搪塞你。上班时,人们问:“常局长,早早来了?”“嗯,没钱。”下班时,人们问:“常局长,回家呀?”“嗯,没钱。”“常局长,今天外出不?”“嗯,没钱。”“常局长,县里开的什么会?”“嗯,没钱。”这会儿的常存元听到甄书记叫他,猛一激灵,脸膛红得要命,毫无疑问,那是酒精的作用,中午的酒喝得有点过量,常存元竟斗起了酒胆:

  “甄书记及各位领导,我已经五十好几岁了,这个局长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了。过半我们还要一千万,要把这一千万收起来那是白日做梦。硬要过半也能过,领导说话嘛!反正有两个字——没钱。”

  这话说得太损、太绝,太出乎人们的预料了。会议室似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甄书记会作如何反应,人们的热汗与冷汗交融在了一起。人们见甄大道那线条十分精致动人的嘴唇并没有开启。随之,会议室便沸腾了。有的直摇头,有的竖起了大拇指。三三两两咬耳朵,两两三三发感慨。会议室像一锅煮沸了的软粥,哧哧哧,米喷向四方,泡到处冒起……

  “请大家静一静。”分管经济的副书记贾一升长着一双眯缝眼。常存元的话显然把他激怒了,“我谈一下个人的意见。”他那高傲又卑微的眼波去而复来,来而复去地流动在甄大道和与会者的面前,“武书记(指刚从鲁县调走的县委书记)刚刚走,甄书记初来乍到,今天是研究税收研究过半的,常存元却踢开了摊子。你不想当可以辞职嘛,为什么这样不近人情冲撞领导。”贾一升那得意的目光落在甄大道的脸上。

  “我不近人情冲撞领导?”常存元腾地站了起来,挥动着手臂,“你算个什么领导?在你的领导下,我县的税收搞了多少虚假数字,搞得市里给下达的数字越来越大,搞得县财政的状况越来越差,你够卑鄙了!”

  贾一升在鲁县党内排行第三,当过乡党委书记、副县长。前任县委书记很器重他,临走给搞了个副书记还排在了前头。在鲁县,谁敢顶撞他呀。他脸上的肌肉气得一鼓一鼓的,不断地眨巴着眯缝眼企望着甄大道的支持,可甄大道的嘴唇似贴了封条,还是那副面孔。贾一升咬了咬牙,咽了口唾沫,“你,常存元不要激动,不要瞎说,今天县领导大部分都在场,你不想参加可以走路。”

  “走路?”常存元鄙视地大笑,“我是该走了,但你更该走。”贾一升的脸刷地羞成了一块红布。

  会议室又静了下来,电风扇嗡嗡的声音,这会儿反把大家的眼睛都催大了。那一双双被催大的眼睛偷觑着甄大道,想从他的目光和表情中看出点什么来,可什么都看不出来。不少人把目光投向贾一升。只见贾一升强打着精神给甄大道和王有德本来很满的水杯中加了一丝儿水。贾一升放下暖水瓶,在甄大道的耳朵上不知说了句什么,甄大道点了头。贾一升便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出现了,请国税局局长发言。

  国税局局长语气缓慢而沉重:“就我们鲁县国税来讲,并不是过不了半的。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领导的重视,领导都重视地税而轻视国税,当然,地税收的钱县里能用,而国税收的钱要上划中央,按比例返下来对县财政来讲有点吃亏,就这一点来看,似乎可以理解。第二个问题是税收的手段,鲁县的十家大的工业企业欠税就达一千万,难道他们真的交不了吗?显然不是,而我们税务部门又不能采取任何措施。过不了半,我们税务系统干部的工资只能拿到一半多,这且不说,我个人受上个黄牌警告这也无所谓,反正离撤职还有半年。问题是甄书记、王县长怎么向市委、市政府去交账?能把完不成任务的账向上交吗?请领导们三思而后行。”国税局长显然是在恳求。

  “我们本来能够过半,甄书记刚来,为什么说不能过半呢?真是岂有此理。”贾一升在义愤之中,显然从国税局长的嘴巴下捡了根稻草。他那双眯缝眼转到了常存元身上,立即补充道,“常存元今天喝得多了,我不会计较你的。”

  会议室又成了一锅粥,吵吵嚷嚷不成体统。谁也没有想到,这时会议室的门“哗”地被推开了,一群人拥了进来:

  “我们要找甄大道书记!”

  “我们要找甄大道青天!”

  谁也拦不住了,这群人谁也推不出去了。只听他们吵吵嚷嚷骂骂咧咧……

  甄大道站了起来,眉宇间凝成了一个疙瘩,眼尾边的皱纹也像刀子刻出来的一样,冷峻的面孔犹如一座冰山: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甄大道。”

  那一群人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指挥下,乱哄哄地先后跪下了。

  “我们有罪……”

  “我们不该来找甄书记。”

  甄大道的眼睛湿润了:“你们来找我,显然有话要说,请你们站起来,一个一个地说。”

  那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指挥大部分人退出了会场,留下三四个人,他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总算把要说的话说明白了。

  他们是鲁县城关镇的退休教师。去年,由于城关镇的税收任务没有完成,县里决定先搞个试点,今年就把城关镇教师退休工资放到镇里解决。可现在半年过去了,他们才拿到一个月的工资。城关镇说解决不了还要往县里推。这群人已经上访了好几次了,信访局的、县委办的、政府办的。领导踢过来推过去,谁也没有给他们解决问题的诚意。昨天夜里这群人失去了一个伙伴,一位六十五岁的退休教师叫郗财,因拿不出药费,半夜让儿子从县医院偷拉了回来,回家之后,躺在炕上便再也没有醒来。今年郗财同样只开了一个月的工资。两年了,没有给他报过一分钱的药费,也没有给他发过一分钱的药费。现在家里能吃的,只剩下起了虫子的半布袋面粉和半盒官厅烟。死人躺在了炕上,买棺材的钱还不知在哪里。郗老师的儿子和部分老师在饭店里找到教委主任,教委主任说没有办法。他们又从麻将摊上找到了城关镇党委副书记、镇长,镇长说镇里没钱。

  甄大道流出了眼泪,他和县长交换了一下意见,哽咽着说:

  “情况我清楚了,你们无罪,我也不是青天。郗老师的工资和丧葬费由常存元局长负责,叫上教委和城关镇的同志,今晚务必送到郗老师的家里,钱从哪里出我不管。现在就请常存元退席。至于你们工资的归口问题,十天内给予答复,工资嘛,县政府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予解决的。”

  这三四个人又跪了下来,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他们都不敢转身,先后退出了会议室。“总算找到青天了,姥爷好见舅舅难见。”一群人嚷嚷着走了。

  会议室继续发言。大家都没有什么兴趣,也有的人轻描淡写地说了说,大伙等待着甄书记的定音锤。甄大道抬起眼睛,又细细地扫过每个人的脸,用十分平稳的语气说:

  “县委办负责通知,晚上八点,五套班子的领导在这里开会。现在散会。”

  大家都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互相一打听,果然是散会,会就这样散了。

  夕阳已经西下,然而又拖泥带水。但太阳的干热已经转淡,贮了一天的热气慢慢散去,凉爽的晚风即刻便会到来。黄昏临近,八点不到,习习凉风徐徐吹进常委会议室。鲁县五套班子的领导除甄大道、王有德外,都齐刷刷地坐在了会议室,等待着会议的主持人。参加了下午座谈会的人不知道甄大道将在今晚的会议上卖什么药,没参加下午座谈会的人,不少是从麻将桌上赶来的,星期日的晚上把他们叫来,想必明天有什么紧急任务。

  八点到了,会议的主持人没有露面。有的人竟连开玩笑带责备,“甄书记也说假话了。”时钟敲了九下,不少人坐不住了,向县委办公室主任提出了责难,“会议还开不开?”办公室主任面露难色:“书记、县长都不知哪里去了,家里不在,办公室没有,招待所面也没露,给他们的司机打了传呼但没有回音。等着吧。”

  快九点半了,甄大道、王有德才进了会议室。他俩都显出了疲惫不堪的样子。尤其是王有德,他那张忧虑重重的脸上好像还挂着泪痕。坐下后,他用一种十分冷漠的神情先向大家道了歉,但没有说迟来的理由,便请甄书记讲话。

  甄大道还是那副面孔。他借助着花名册和记忆力先把与会者的名字逐一点了点,就按这个顺序让参会的每个人掏出自己身上带的香烟,哪怕是空盒,放在他和县长的中间。

  真是莫名其妙。

  烟聚起来了。二十多盒。甄大道把同类型的摞在一起:中华、福、芙蓉王、红塔山、云烟,还有一盒桂花。

  甄大道站了起来,缓缓地喝了口水。白亮白亮的日光灯像追光灯一般照在他那张气色森严的脸上,他那锥子般的目光显得暗淡了一些,面孔更加冷峻:

  “我先给大家读一封信吧,这是昨天夜里离去的退休教师郗财写给他儿子的遗书。

  东儿:

  爸爸的病已经不会有什么指望了。你是爸爸唯一的儿子,你的孝心早已尽到了。不知在哪时,爸爸就要离开你们。虎虎(郗老师唯一的孙子)今年高考,可不要让他分心,爸爸入殓之前,让他看上一眼爸爸,爸爸就满足了。虎虎若考上学校,请你和虎虎在爸爸的坟前烧一炷香,只烧一炷。若考不住,一定要让他补习,爸爸的丧葬费和那点没有开完的工资要留给虎虎供他上学用。爸爸只要薄薄的一口棺材,越薄越好,除此之外不要再花一分钱。欠医院的药费已经五千多了,爸爸的丧葬费和工资如果被扣掉药费的话,你一定要去找县长……

  东儿,苦了你了。你妈死得早,你既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又碰上了下岗。小卖部要慢慢地经营。可不能让虎虎帮忙。对工商税务的要好言相待,当然也要照章纳税……

  爸爸已经戒烟了,烟盒内还有十支,爸爸在出殡前,你每天给爸爸点一支就够了……

  甄大道的眼泪滴在了遗书上,他已经无法再念下去了,会场上出现了一片哭泣声……好大一阵,甄大道才颤巍巍地从他的皮包内取出那半盒官厅烟来:

  “这就是郗老师留下的那半盒烟。一盒才三毛钱呀。我提议,把它点着,在座的每位都要抽上两口,细细地体味一下它那苦呛的味儿,体味一下我们的郗老师。郗老师儿子的小卖部里并非没有好一点的烟,儿子给他拿去,他连看都不看、动都不动,还要骂一通。我们的郗老师并非绝症呀,只是因为无钱医治。不妨,你们都去看看郗老师那个家吧,炕上的油布补着补丁,郗老师的衣服、被子大概还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临死,都没缝一身好衣服,是我们的县长王有德同志掏了自己的五百块钱才算给郗老师穿了最后的一身衣服。我们差着郗老师五个月的工资啊,可这五个月的工资还不知到哪里去领。我们讨论了一下午的税收。这一段,围绕着税收灌入我耳朵的焦点是:这个半过不过,不少人给我进行了利弊分析,全是好心。可这个心用得并不是地方。郗老师的儿子说,他巷子口有一家叫皇宫的饭店,各种官员常去那里花天酒地,几年来也没交过一分税费,是真是假,明天请我们的贾书记负责查一查。而郗老师的儿子那个寒酸的小卖部所有的东西也不过五六百块钱,税务人员隔月还要去抢一条烟,连票都不给开。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个半过与不过实在没有意义。我们不少企业欠着税款,这里不排除确有交不了的。但多数欠税的单位仍然是桑塔纳、大哥大、BP机、大中华。更为可恨的是,我们竟有一些领导抽上人家两条好烟,喝上人家一顿好酒,便到处求人说情,少交税或不交税。郗老师在官厅烟都舍不得抽的情况下,还告诫儿子要照章纳税。我们五套班子的领导坐着二十多辆轿车,有谁想过怎样省点油钱?对税收无手段、无办法,完不成凑数字,去年我们鲁县的假数字差不多有一千万。这个假自然是被逼出来的,也就没有必要去讨论由谁承担责任。不少人向我建议,可不要闹出否定前任之罪名。武书记走了,由我否定,我走了,再由别人来否定。我们的干部为什么老往这个牛角尖里钻?我们五套班子的领导各有各的分工与职责,你们谁的职责有搅是非。说闲话这一条?虚假收入使我们县的财政十分吃紧,无法支付,许多该发的不能发,该给的不能给。追求虚名讨好上级,置人民生活于不顾的领导,即使保住了乌纱,这个乌纱又有什么用处?就我们鲁县的财源来讲,恐怕难以完成税收任务,但我们是否做到了公开税源、公平税赋、依法治税、应收尽收呢?我们鲁县的财源不足,而财源建设这个问题,我们在座的都做了什么文章?有的人不辞劳苦跑项目,有的人却在那里挖苦、讽刺、泼凉水,等着看笑话,这究竟是什么心态?谁也知道财政开不了资,可吃财政饭的人却在一个劲地增加,这是什么原因?谁也知道财政开不了资,可副科、正科又在一个劲地提,这又是什么原因?谁也知道财政开不了资,可谁都想给财政批个条子批一些并不该批的钱,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不少单位连买瓶墨水的钱都没有,可还有的单位的钱花不了,有一个单位一年竟坐支了五十万,这是何等的不公平!同志们啊同志们,我们是鲁县县衙内的县官,全县人民都看着我们。如果我们还是共产党员的话,如果我们还有一点党性的话,那我们就该团结起来,向一切群众痛恨的腐败现象开刀!我和王县长已经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同志们,县委、县政府已经决定要开刀了。要真开刀,开真刀,用钝刀子割肉是割不出血来的!我懂得,开刀很难,我明白,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会把刀尖转到我的脖子上,但敬请大家放心。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所担心的是:从我们自己的身上开刀取痛,我们在座的不会没有牵牵扯扯,丝丝缕缕的疼痛,这才是我今天把大家请来的目的。”

  甄大道动情地说完了上面的这番话。他那似刀子一般刻过棱角分明的脸膛显得红艳艳的,那锥子似的目光更加尖锐。

  县长王有德这才想起分发郗老师留下的那半盒子官厅烟。人们纷纷点燃,那苦呛苦呛的烟味儿,岂止是飘游在人们的头顶,它更吞在了人们的心中。

  窗外,满天星斗闪烁着欢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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