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临终嘱咐(3)
秀月又问上报产量问题，更觉得这个刘振忠了不起，这位村支书宣布三条立即撤职：一是各队队长和会计要如实统计产量，如实上报大队，如果发现瞒报或多报的，立即撤职；二是留够口粮和种子，没留够的队，队长、会计立即撤职；三是除种子口粮外，全部交国家收购，一斤不多留，哪队多留了，队长、会计立即撤职。
小赵说：“这三条很厉害，可他怎么能知道各队说的各项数字是真的？”
“群众监督！刘书记要求各生产队粮食入库时，要唱起唱落唱进唱出。比如今天打完豆子，从场院扛起口袋就喊第几袋比如16袋起，下一个扛起喊17袋起，18、19都这样喊，扛到仓库入顿时也喊16袋落、17袋落，全体社员都能听到今天一共入库多少粮，全队今年打多少粮，群众心里有数，谁也做不了假。”
“好办法，真是好办法！”秀月非常兴奋，“看来你们的刘书记真聪明，问题是他如实上报了，公社领导能允许吗？”
“当然不允许，仁恕大队在公社那儿不得烟抽，刘书记经常挨批。”
秀月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位农民厨子刘振忠，这是多好的干部啊！他忠于党和国家，谁少给国家一斤粮就立即撤职。他忠于人民，谁给群众口粮和种子留少了也立即撤职。他工作求真务实，勇于承担，有能力有魄力，这样的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应该受到尊重和重用，而他现在却承受着巨大压力，甚至准备坐牢！这是不正常的！作为他的老领导我应该保护他，否则心里会有愧呀！
秀月的思路被外边一阵喊声打断，他问冯队长：“有人喊你？”
冯老太说：“这声音很熟，公鸭嗓，好像公社陈公安。”
冯队长要出去看看，被妈拦住：“你别忙，我感觉有点不对劲，我出去看看。”老太太出去了。
声音传进来：“哎呀，陈公安来了，咋不进屋？有啥事，这大晚上的。”
“冯长春，你给我出来！快点！”
冯队长出屋：“陈公安，有事？”
陈公安二话没说先把冯队长拷上：“跟我走吧，上大队部。”
“上大队部你给我带手铐干什么？我犯了什么罪？”
老太太上前挡住：“陈公安，他一个辛辛苦苦的生产队长有什么罪！你凭啥抓他？”
“躲开！别妨碍我执行公务。什么罪！跟我装糊涂，是吧？走！到大队就知道了。”陈公安推搡着冯队长走。
老太太拉扯着哭喊着：“陈公安你哪次来喝酒，俺们也没少给你们做好吃的，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哪！陈公安你不能这样欺负人！”
屋里小赵想出去阻止，被秀月拦住：“他是个执行者，你阻止不了他。看来主使者在大队部，走！我们去大队。”
冯队长的媳妇恳求说：“秦县长，救救长春，他是老实人，犯法的事从不沾边。”
老汉说：“八成和停食堂的事有关。秦县长，求你想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俺们再把食堂办起来。”
秀月心里惊诧，成何体统！脑中萦出“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的句子，这还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吗！她下决心和这些无法无天的土地爷斗一斗，她坚定地说：“你们放心！”转身出了屋。
正像冯老汉估计的那样，就是为停办食堂的事，刘振忠已被拘捕了，公社书记杨树正在审他，冯队长也被拘来，他是个重要同犯，事件最早就是从五队开始的。看见秦县长进来，杨树有点惊疑，他没想到县长在仁恕大队，他赶紧站起来说：“秦县长……秦县长什么什么时候来仁恕的？我们都未能陪你，真是的。秦县长既然你赶上了，我们就如实向你报告，我们公社仁恕大队出了一起反革命案件，我们正在审理中。这是案件首犯，原仁恕大队书记刘振忠，他擅自撤销了各队公共食堂，公然反对人民公社，对抗党中央，我们一定严肃对待，尽快上交专政机关惩治。”
“啊，这事你知道多久了？向县里报告了吗？”秦秀月问。
“没多久，没来得及，我们先把事情摸清再报告，今晚刚开始行动。”
听了这些情况，秀月也逐渐理清了自己的斗争思路，她要设法把这事控制住，能把是非矫正过来更好，至少要压住这件事，这就必须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准备承担政治风险，她说：“我正在调查这件事，据我了解，仁恕并没有停办公共食堂，他们只是给群众分了一部分粮食和柴禾，允许社员回家生火烧炕，熏熏屋子，顺便用这火做了饭，屋子冻冰了，老人和孩子受不了。了解群众疾苦，关心群众生活，你们公社领导人想过吗？你们为什么不这么想？你们是这一方的父母官啊！”
“秦县长，我们了解，这里食堂好多天不冒烟了，确实撤销了食堂。”
“我刚才说过，社员回家生生火、暖暖屋子，你们各位家两天不生火试试，不行吧！社员也是人！群众生点火就值得那么大惊小怪？我也说过他们食堂还在，群众反映，前几天你们公社领导还在五队食堂大吃大喝，又是鱼又是肉，一个个醉熏熏的，社员说这哪像共产党干部！我想，你们几位没参加吧！我不想追究你们这事，都好自为之吧！群众现在不敢说你们，可总有一天会说的。那么，你们审理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杨树听出门道了，这事县长的看法是不要大惊小怪，他也顺应道：“我们刚刚行动，还没有县长了解情况多呢。”
“既然你们还不了解情况，为什么先定性为反革命事件？而且不做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擅自动用专政手段，随便拷人！你们执法部门经常这样干，是吗？”
杨树说：“责任在我，是我定性草率所致。”
“杨树同志，你是公社书记呀还是派出所所长啊？仁恕的做法是反革命事件哪，还是关心群众生活呀？这你首先要搞清楚！即或仁恕的做法有欠妥之处，你们也应该及时向县里报告，同时对他们耐心地批评、教育、引导，不要让他们走得太远而在可允许的范围内！你们这样做了吗？你不能不教而诛啊！退一步说，如果仁恕真出了这样反革命事件，那首先是你们这公社党委缺乏政治敏感和政工能力，你们不关心群众疾苦，酿出事又不积极引导，动用专政工具解决人民内部矛盾。这种忽右忽左的工作作风，看不出一点政策水平，你这党委书记就是不够格的！起马应该自己引咎辞职。我这是个人意见，供你们参考，不是指示。”
这后一句话，确实如镇堂木一般，使杨树一惊，真是反革命事件，我失察也得撤职。他态度转变很快，其实他不想自己管区出反革命事件，那样对他这第一把手没有什么好处，他是怕上边追究才表现得宁左勿右动用了专政手段。现在有县长已经在调查此事，秦县长判断是非的标准不是唯是听，而是唯群众利益为准则，这个观念已被逐渐淡漠了。按这观念杨树判断秦县长是不想追究此事，并有保护仁恕大队的成分，自己应该顺水推舟，甚至把问题说得离反革命事件越远越好，几乎就是一件好事，他说：“秦县长批评得很中肯很及时，我们把仁恕的问题看偏了看重了，动用了专政手段，犯了不教而诛的错误。第二，仁恕的做法就动机而言，完全是关心群众生活的行为，不存在反党问题。我们没看到他关心群众疾苦的积极因素，犯了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的错误。第三，我代表公社党委向仁恕大队书记刘振忠同志和五队冯长春队长赔礼道歉！我们冤枉你们了，请原谅！”杨树一挥手，陈公安等立刻给刘振忠、冯长春开了铐锁。
这个杨树看来还是真诚的，他和刘振忠、冯长春都握了手，表示道歉，还再三感谢秦县长的批评，说保证以后工作努力改正。
刘振忠给秦县长行个礼，上前握手：“秦县长，你的心和群众是相通的，今晚俺们好像见到亲人一样感到又有人疼我们、关心我们，俺们太高兴了！”他激动得热泪横流，突然高呼：“毛主席万岁！”“说俺对抗党中央？那冤枉就让老天六月下大雪！”
秀月笑着指杨树：“你们杨书记他知道你是个好干部，向你赔礼道歉。他说的那三点多好，政策水平很高，知错就改是我们党优良传统，我们都应该不断检讨自己，才能不断提高和进步。”
秀月觉得白泉这个书记很有水平，素质很好，他能很快认识错误，从而使这件事得到最理想的结果。这样的人其他方面工作也应该有实事求是的作风，估计报产量工作会比文津公社好一些，求实些，她一问才知道，这里一点都不比文津好，照样是高指标，层层往下压。秀月尽量做工作力图纠正，估计效果不大，看来不只是干部素质问题，主要还是政策问题。
秀月又转了两个公社，情况触目惊心，普遍的问题是严重的浮夸虚报风，心里很痛，她的思路逐渐清晰，各级都有头脑发热的问题，根子在县委，县委太左了，必须从县委这儿解决问题，尽快扭转这种局面。这次调研她觉得让她看清了问题本质，下边很多现象让她愤怒，也有不少人和事让她感动！一个共产党人的良知使她勇气倍增，真理在手正义在胸，要为人民鼓与呼的责任感激发出无私无畏的激情！
秦秀月回到县里立刻约见县委书记高原，汇报她下乡了解的情况，她谈得有根有据，每个问题都有相应的证明材料，她的结论性意见是县委必须下决心纠正这种危险的浮夸风、共产风。
一个半小时的汇报，高原没插一句话，他从这汇报中印证了那些举报信所揭发秦县长在乡下的表现是属实的，这让高书记非常生气，他觉得到了给秦秀月击一猛掌的时候了。
秀月还不知道，她在乡下还没回城，关于她的告状材料、检举材料已经送到县委书记案头，说她在大炼钢铁工作中丧失原则，打击群众积极性，公开支持诬蔑毛主席穿破鞋摔筋斗的反动言行。这封信件署名是县委宣传部郑涛。在农村工作中，说她下车伊始，便哇喇哇喇地叫，对人民公社大好形势视而不见，把好得很说成糟得很。以“会饿死人”的这种耸人听闻的话，扇动纵容瞒产瞒报的不法行为，致使今年统计产量工作难以进行下去。署名是文津公社党委书记柳应九。
正是有了这些检举材料，这些基层干部署名而不是匿名的材料，透出一种不搬倒目标不罢休的锐气，在县里没有满意的结果，就越级告到地委以至省委去评理，这使高原更感到秦秀月思想行为的危险性，轻者会使辽泉的工作赶不上全省的部署和形势，重者惊动了地委省委，便直接影响到自己，作为县委第一把手他是不能容许的！他说：“秦秀月同志，你让我很失望！你对县委阳奉阴违，上次常委会明确规定千方百计把产量抓上去，有意见可以保留，行动上要坚决执行。可是你到下边另搞一套，到处泼冷水，纵容瞒报行为，打击先进骨干力量。你严重违犯党的组织纪律，必须作出认真检查。”
秀月没想到高书记对她的汇报意见一点都没听进去，相反的却支持那些所谓先进骨干力量，这使她想不到，她大胆地说：“高书记，我们共事有四五年了，我发现我们彼此并不了解，老实说，我对你也很失望，我有点不认识你了，共产党人实事求是的作风你丢掉了，下面那么严重的问题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你就失去了是非判断能力。”
高原说：“对！你不认识我了，是因为我跟上了时代，你落伍了！你蜕变了，你把事物看颠倒了。所以请你注意自己的立场，你把三面红旗下的农村描绘成一幅多么荒诞的图景，你把干部描绘成像恶魔似的欺压百姓的酷吏，苛政猛于虎，简直是官员层层吹牛催粮坑害百姓欺骗国家，基层干部忍气吞声违心虚报，公社村村吃空喝空公共食堂潜伏危机！这还是社会主义吗？”
“对，我正想问我的高书记，下边的干部在没搞清事实的情况下，就派执法人员夜里拷走了大队书记、生产队长，这种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行为，我们能眼看着他们这样败坏党的声誉不管吗？他们到处大吃大喝，白吃白喝，大鱼大肉，败坏了风气，吃穷了集体，我们能视而不见吗？人家大队实产90万斤，大会小会压人家，非得上报140万斤，要按这个数，他们亩产得400斤，请问高书记你听说东北有400斤的亩产吗？逼着下边说假话的行为，我们能放任不察吗？”
“你说的那些现象有没有？个别的有！可这只是十个指头中一个指头的问题。而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大办食堂，这是新生事物，这是共产主义萌芽！我们国家从没像现在这样充满生机，我们人民，正像主席说的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是多么喜人的形势，而你抓到点支节问题惊恐万状，如丧考妣，好像天要塌下来了似的！在政治思想上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你要深刻检查反省。”
“我曾经问自己是不是我错了，落伍了？下乡调查研究以后我才知道，错的不是我！高书记，下边存在的问题不是一个指头的问题，而是关乎全局的普遍性问题，这就是县委推行的高压高指标指导方针的必然后果，县委必须及早纠正。”
“秦秀月同志，你今天是向县委书记汇报调研意见，所以我对你还是同志式的批评帮助，现在你要对县委工作方针提出责难！那咱们就常委会上讨论。好，今天到这里吧！”说完，高原离开了小会议室。
秦秀月本希望高原能听进她的意见，哪怕听进一部分，也能减轻些下面的压力，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高原想拿常委会来打压她，秀月知道常委会这个班子很左，有人比高原左，这就是说他高原和秦秀月之间曾存在的某种默契老规矩取消了，让左派们的板子直接打在秦秀月的身上，看来高原感觉秦秀月这员战将已经不似当年跃马疆场，现在她只会扯马后腿制造麻烦，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
既然不要默契，那就没有顾忌，放开舌战一场，秀月有决心应付这场论战，她观点明确，例证翔实，可是对方根本不顾事实，不断偷换概念，不断制造假想敌，然后猛烈开火，秀月明白了这里无理可讲！让她没想到的是会议作出一项组织决定，鉴于秦秀月同志严重右倾错误思想，决定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参加革命十多年，从未受到过处分，秀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心里不服！她连夜去地委找老领导栗禹时，禹时同志原是辽泉第一书记，前几年升任河东地区专员地委第二书记，和秀月关系很深。他像老朋友一样在家里便饭招待秀月，倾听她的诉说。他听清楚了，这是典型的右倾思想，但他不想批评这位老部下，而想尽量保护她。禹时同志认真地说：“秀月，你专门来找我谈，是相信我，所以我的意见希望你能听进去。我给你三条建议不是指示，但你一定要听！一你所说的这些情况和意见，不要再到别处说了，到我这儿为止。二不要指责县委的工作方针，这和地委省委以至中央的精神有关。三你不用管别人干什么，你可以干你认为不违心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