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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退却

书籍名:《三家巷》    作者:欧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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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朋友,组织上已经决定,咱们要撤退了!'



  对周炳说来,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而且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他不假思索地说:



  '不,相反!咱们要进攻!咱们要出击!'



  他的和气的、好看的大圆脸因为生气而扭歪了,显出一种固执和轻蔑。冯斗和谭槟脸色苍白,垂头丧气。冯斗努力睁大了眼睛,说:



  '这就奇怪了!咱们并没有打过一次败仗,也没有丢过一寸土地!'



  谭槟也变得十分严肃,说:



  '就是饥饿和疲倦,也没有叫咱们失去勇气,咱们的战斗意志还十分旺盛!'



  冼鉴对大家解释道:



  '没有人敢怀疑咱们的勇敢和壮烈,没有人敢怀疑咱们对共产主义的忠诚,没有人敢怀疑咱们对广大民众的关怀和热爱,但是咱们必须有更大的勇气来对付目前的局面,来组织一次有计划的退却。咱们占领了一个大城市,但是咱们守不住它。这是事实,摆在面前的事实。'冼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说:'这是多么不愉快呵!这是多么可惜呵!但是除了这一条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国民党那些反动老爷们联合了帝国主义,联合了一切反革命势力,可是咱们的力量是有限的。城市的居民还没有发动起来。乡下农民的红军又没有赶到。弹药、医药、粮食,都非常困难。再守下去,牺牲会更大,也没有什么意义。总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冯斗坚持道:'要是广州守不住,咱们还能撤到哪里去呢?'谭槟也说:'不成问题,哪里也不会比广州更好!要是广州守不住,哪里也守不住!到那个时候,咱们又怎么办?'周炳疑惑不解地说:'咱们要是走了,剩下不走的人又怎么办?何多多家里就有七个孤儿,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何老太陪伴着,譬如说,他们该怎么办?程嫂子是个寡妇,她下面有个两岁的程德,她上面有个五、六十岁的程大妈,他们又该怎么办?又譬如说,三家巷里有个可怜的丫头,名字叫胡杏,今年才十三岁,她又该怎么办?这样的人,广州还多着呐,他们都该怎么办?咱们走,能把他们带上一道走么?'谭槟说:'那还用说?他们只能够留在广州!——要是留在广州,那还用说么?他们就要重新下地狱,悲惨到不能再悲惨!'冯斗说:'依我看,敌人一进城,就会把他们通通杀光,一个也活不成!'冼鉴轻轻抚摩着他的步枪,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说:'你们说得都对。可是咱们如果把教导团、警卫团、工人赤卫队、农民红军都拿去拚了,一个一个地打光了,那就怎么样?他们不是更加悲惨,更加活不成了么?咱们如今撤退了,还保存了一些人,将来还有个希望。要是一下子搞光了,就连希望都没有了!刚才在联队部讨论的时候,我也和你们一样,老想不通,——别的队长想不通的也很多。咱们广州的工人从来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咱们扯起了铁锤镰刀的大红旗,咱们又怎么能够把它收下来?这不是给咱们广州的工人丢脸么?我也想过:咱们一撤退,那么,什么都毁了!家也没了,工也没了,工农民主政府也没了!咱们有什么路可走?后来想通,就觉着不对,不该那么想。撤退是一条唯一的生路!咱们最大的本领就是团结一致。咱们进攻就一致进攻,防守就一致防守;干就一起干,走就一起走。这样,咱们就有巨大无比的力量。想通了之后,我就愉快地服从了!'冯斗说:'那自然没有疑问,我就是通一半,也是要服从的!'谭槟说:'没问题,就是完全不通,我也绝对服从!'周炳脸讪讪地说:



  '在我表示服从之前,我还是愿意把问题先弄清。冼大哥说的话就是再有道理,我现在还是不愿意去承认。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倒是千真万确的!冼大哥刚才说过:‘咱们一撤退,那么,什么都毁了!家也没了,工也没了,工农民主政府也没了!咱们有什么路可走?’这一段话对!咱们没有了工农民主政府,那么,一切美丽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昨天在西瓜园宣布的神圣的政纲都成了空话!国民党打不倒,军阀打不倒,帝国主义也打不倒,劳动人民也没有什么自由!工人还得做十二小时的工,工资还得减少,失业、饥饿、压榨、迫害还要变本加厉!省港罢工工人还得流落街头,改组委员会还要横行霸道,白色职工会还能任意欺凌工人,出卖工人!农民还是得不到一寸土地!士兵还是叫人拿绳子捆着,押到前线上去给军阀争地盘,当炮灰,葬送性命!大财主、大买办、大官僚还是日进千金,腰缠万贯,花天酒地,大厦高楼;穷苦的人们还是吃没吃的,穿没穿的,住得像鸡窝,病了等着死!这不是什么都毁了么?这不是没有什么路可走了么?其实,这么一来,——古往今来的烈士们的鲜血都白流了!从进攻国民党公安局的时候起,李恩、杨承辉、何锦成、孟才、杜发,还有张太雷同志,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的性命都白送了!无产阶级革命就算完结了!……唉……唉……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最后,他叹了几口气,就低声唱起《国际歌》来。冼鉴趴在临时工事上,冯斗和谭槟都坐在地上,他们都用手抱着步枪,同时抱着脑袋,好像不胜悲伤的样子。



  突然之间,冼鉴从工事上跳了起来,扭转身对大家说:'革命是一辈子的事,怎么就算完结呢?就算咱们牺牲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后一代来干,一直到成功为止!有咱们党在,革命就永远不会完结。周炳,不要学知识分子那种别扭腔,寒酸话,倒是要记住孟才师傅跟你说过的话!在什么地方,在东堤——不错,在东堤说的。他说,‘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为那些政纲的实施来奋斗!路还远着呢!’孟才师傅说得对,路还远着呢!你们都着什么急!他这个人慷慨明亮,当真是个英雄好汉的模样!我说,咱们这个时候的人品,就该像他这样的人品!不要粘糊糊的,像个多愁多病的妇道人家!'



  大家听了冼鉴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就都不说什么。其中只有周炳,虽然也觉得冼鉴的话很有道理,也没再说什么,但是心里总还犯着嘀咕。他想道:'为什么妇道人家就一定多愁多病?这个其实也不尽然。'后来他想起他的哥哥周榕:'这时候,不知道他怎么想法!真的,他如今在干着什么呢?他是不是还活着?'以后他又想起许多别的人来:'那指引我参加工人自救队的麦荣大叔,自从武装起义以来就没见过他的面,如今到底怎样了?还有那金端同志,还有工农民主政府和红军总司令部的许多同志,还有古滔、关杰、区苏、区细、区卓,还有丘照、邵煜、马有、陶华、王通、马明这许多人,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他们是不是都还在人间?他们是不是和我一般苦恼?'正在这个时候,敌人的机关枪又疯狂地扫射过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响个不停。赤卫队员们躲在工事后面,不理他们。不久,敌人又吹着冲锋号,向观音山冲上来。等那敌人来到面前,赤卫队员一齐从工事里面冲出去,挺起刺刀,对着敌人的胸膛直戳。第一百三十小队也不约而同地和大家一齐行动。谭槟诙谐地说:'好吧,让我来砍倒他五、七个,然后再撤退不迟!'周炳的眼睛都红了,他浑身紧张,四肢发抖,一跳出工事,就像一阵风似地一直插进敌人的人堆里,左右前后,乱砍乱刺。他恨不得一刺刀能戳死十个八个,他恨不得一下子消灭他几十人,几百人,甚至几千人,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这么凶猛的劲儿。约莫过了三十分钟,敌人又退回去了。赤卫队员们也回到自己的阵地里,痛痛快快地闲聊,抽烟。



  周炳刚刚松了一口劲儿,从地上拔了一把枯草,平心静气地擦去刺刀上面的血污。忽然离他右边七、八公尺远的警卫团那边,响起了一阵嘈杂的人声。他连忙伸出半边头去看,只见程嫂子一个人跨过工事跳了出去,几个士兵要拦住她,没有拦住,便一齐喊了起来:'你要上哪儿去?''不能去!''外面很危险!''快回来!快回来!'尽管大家拚命喊,程嫂子已经跳下去,顺着斜坡往下跑,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面前,情况十分危急。周炳跟着她前进的方向往下看,只见有几个受了伤的警卫团士兵,在半山坡上爬行着,想爬回自己的阵地里面来。他们爬得很艰难,爬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歇,又往山顶爬。敌人一发现程嫂子,就开枪打,警卫团这边也开枪还击。赤卫队也开了枪,企图压制住敌人,掩护程嫂子行动。程嫂子使唤一种非常敏捷的动作拖这个一把,拉那个一下,并且把一个伤得重些的战士背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山顶上走。快到山顶,警卫团里有十几个人跳出去接应。眼看就要成功了,不料程嫂子突然中了枪。别人接过她背着的那个伤员,她自己却倒在山坡上,并且顺着斜坡一直滚到山坑下面去,牺牲了。被她救回来的几个伤员都痛哭失声,在旁边看见的警卫团士兵和赤卫队员没有一个不掉眼泪。周炳带着抗议的心情对冼鉴说:



  '你还能够说妇道人家都是粘糊糊的,多愁多病的么?'



  冼鉴使唤一种严肃的、忏悔的表情,耷拉着脑袋说:'是的,不能够那么说。她是一个烈女!她是一个女英雄!'冯斗说:'我想程嫂子冲下去救人的时候,她一定没有想到撤退!'



  冼鉴露出受了委屈的样子,大声说:'你们自己去问大队长去,去问联队长去!难道是我要你们撤退的么?'



  谭槟接着说:'其实咱们谈论了半天,都是说的空话!咱们往哪里撤呢?'



  '往哪里撤?说得很对!'冼鉴自己也很不高兴地噘着嘴唇说:'他们教导团、警卫团那些正规部队,听说要往东江撤。咱们赤卫队只能分散隐蔽。能躲在省城的就躲在省城,省城没地方藏身的就往四乡避一避,听候组织上的通知。'



  周炳突然提出他的建议道:'如果要撤,咱们整个赤卫队一道撤不好么?咱们撤到湖南去!咱们撤到井冈山去!咱们撤到毛泽东同志那里去!'



  冼鉴松开眉眼,张开嘴巴笑道:'这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大家都觉着这主意真不赖,就又低头沉思起来。正沉思着,突然从他们左边七、八公尺远,另外一个小队那里,又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他们连忙朝那边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衣服、蓝裤子、眉目模糊不清的中年男子对着其他的赤卫队员大声叫嚷。他拿一块白布绑在刺刀上面,双手举起那支步枪,向着对面山顶上的敌人使劲摇摆。周炳忽然想起来,他就是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里,挑拨香港工人打广州工人,后来一下子没了踪影,到如今还不知他姓甚名谁的那个坏蛋。前天,他们巡逻到雨帽街口的时候,就碰见过他,当时要追捕他,却没有追着。昨天,在西瓜园的大会场上,周炳也分明看见了他,但是一眨眼又不见了,想不到他如今却在这里出现!当下他一面摇着那块白布,一面大声叫道:



  '同志们!死守是一条死路,撤退也是一条死路!咱们讲和吧!缴了枪拉倒吧!红旗已经倒了!暴动已经失败了!共产主义已经完蛋了!要保存父母妻子,身家性命,就不要耽误时间!走吧!走吧!走吧!'



  他的话使所有听见的人都感到十分惊愕。大家都拿发红的眼睛瞪着他发愣,仔细打量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周炳拿拐肘碰碰冼鉴,说:



  '这就是他!在罢工饭堂挑拨打架……在雨帽街口……在西瓜园……'



  冼鉴笑了笑,说:'你又不早说,我还当是谁!这个人叫做王九,我认得他。他原来也做过几天工,后来就在宪兵司令部当密探!可是对呀,他怎么也混到赤卫队里面来呢?'



  那个叫做王九的家伙看见大家不说话,也不动弹,光拿眼睛盯着他,觉着形势不大美妙,就扯下自己的红领带,撂在脚底下,还拿鞋子踩了几踩,说:'不要这鬼东西!不要这鬼东西!走呀,走呀,大家一道走呀!'一面说,一面摆动刺刀上那块白布,就想跳出工事,往山坡下面蹦。周炳大声说:



  '抓住他!抓住他!他是个密探!别让他跑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王九已经冲下山坡,向敌人那边拔足狂奔过去了。那边小队的几个人端起枪在向他瞄准。这边的冼鉴、冯斗、谭槟也端起枪在向他瞄准。可是周炳手嫉眼快,举起驳壳枪对准王九的后脑勺就是一枪。清脆的枪声砰的一响,眼前火光一闪,大家看得很清楚,王九的脑袋上冒出一股红水,跟着脖子一扭,半边脸也是红的,随后就全身蜷曲,像一只死狗一样滚到山坑下面去了。谭槟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不错,阿炳。你已经锻炼出来了!你的枪法和孟才师傅不差甚了!'



  跟着周炳的驳壳枪一响,对面山上的枪声也响了。不幸的是,他们的东边,小北门那个方向也响起了枪声;他们的西边,大北门那个方向也响起了枪声。更加不幸的是,他们的南边,从他们的背后,也响起了枪声!——这就是说,广州城里也有了敌人了,他们被包围了。联队部下了命令,要大家向西面突围。冼鉴带着冯斗、谭槟,周炳三个人,跟着大家一齐向西冲下去,一面走,一面射击,后来又和逼近了的敌人接触,展开了一场混战。周炳一边打,一边往前冲,到他冲下大北直街,转进德宣街,一看,冼鉴、冯斗、谭槟几个人完全失散了,找不见人影儿了。他没办法,只好转弯抹角,回到了官塘街三家巷自己的家里。幸好一路上的人家都紧闭着大门,没有人看见他。他轻轻走进三家巷,望了望那棵白兰花,又望了望那棵枇杷树,轻轻地敲着门。周杨氏出来开门。她看见她那壮健漂亮的小儿子,如今容颜枯槁,两眼深陷,满脸的污泥,盖着那一纵一横、数也数不清的伤痕;脖子上歪歪斜斜地挂着红领带,背着一根步枪,挂着一支驳壳;那对襟厚蓝布夹袄和中装蓝布裤子上,既涂满了乌黑的煤炱,又涂满了黄泥和血渍;简直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她两眼一红,鼻子一酸,就捞起衣摆来擦眼泪。跟着,从她的身后闪出了何家的小丫头胡杏。像十天前周炳突然回家的时候一样,她只是牵着周炳的袖子。呜呜咽咽地哭。后来,铁匠周铁也出来了。他拿那双生气的眼睛望着他的小儿子骂道:



  '混帐东西,还不去冲个凉?荒唐!'



  周炳脱下了所有的行头去冲凉。周铁、周杨氏、胡杏三个人在神楼底后面的小天井里,撬起砖块,掘了一个长方形的坑,把两根枪和一条红领带埋了进去,上面盖起土,嵌上砖,又泼了两桶水,用竹扫帚洗刷干净,弄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周炳冲了凉出来,周铁看了看他的脖子,说:



  '不成!刚才系过红领带的地方,下雨,出汗,染上了红印子,都没洗掉呢!再洗!拿肥皂擦!记住:对谁都不能说你干过这样的事儿!'



  周炳又拿肥皂去擦洗了一会儿。周杨氏和胡杏已经做好了饭,又做了一盘萝卜煮鱼。周炳胡乱吃了那么五、六碗饭,倒在神楼底自己的床上就呼呼睡去,睡得香甜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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