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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书籍名:《高老庄》    作者: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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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川沟的两边沟畔,先都是有一条便道的,两人趔趔趄趄沿着便道走,子路不停叮咛要小心,跌进沟下的水里,他可是不会游泳,救不了的。西夏并不听他,一旦发现哪儿被冲垮了,就下去察看,几次把鞋陷进泥里,又拔出来穿上,浑身上下都弄脏了。北沟畔没有冲开的坟墓,又得从浮桥上过去到南沟畔,西夏几乎是从浮桥上爬过去的,先到白塔嘴看了被冲垮的崖头一角,子路就哀叹没有白塔了,村里患癌病的人多,如今连塔基都没有了,还不知以后会发生什么灾难?西夏说:'你也信这个?'子路说:'高老庄怪事多,不信不由你呣!'西夏也觉得是,却说:'患癌病的多会不会是水土的原因?高老庄的人个子都矮,怕也是水土的事。'子路不禁想起了爹,又想起厂石头,一时黯然失色,蹲在那里不动了。西夏下到白塔基垮方处看了,仍没有冲开的坟墓,见子路蔫沓沓蹲下不动.就说:'子路,你见过蔡老黑的婆娘没有?'子路说:'我上大学第二年假期回来,他结婚,还是我帮着去抬嫁妆哩。那婆娘不错的。'西夏说:'那么胖……'子路:'胖了好,睡上绵和哩!'西夏说:'好,今晚上让雷刚杀条猪,把毛脱得光光的给你抬上床去。'子路就呵呵笑,说:'这我倒想起一件事了,我上大学走的那一年,顺善的老婆还当着妇女队长,一次会上讲:旧社会,男人把我们妇女当褥子铺哩,如今解放了,我们妇女要把男人当被子盖呀!迷胡叔那时还没疯,上去搧了那女人一耳光,从此就结下仇了!'西夏说'听说迷胡叔的疯是在白云湫疯的?'子路说:'他哪儿敢去白云湫?他是在白云寨后边的山沟里采药,那儿离白云湫是靠近,夜里睡在石崖下,有人来抢他,他拿刀就砍,砍下一颗脑袋来,自己倒吓疯了。'西夏说:'他还杀了人?'子路说:'他把那脑袋捡起来,脑袋是两半个壳,赶回来就去派出所自首投案,但那脑袋不是脑袋,是垢介壳,像头盔一样的垢介壳。'西夏说:'垢介壳?谁有那么厚的垢介壳?'子路说'派出所当然把他放了,但他说他砍的就是人头,是白云湫野人的头,疯病就一直得下来。'西夏说:'白云湫真有野人?几时咱去看看嘛!'子路说:'你啥都想看?!'无白的被呛了一句,西夏撅了嘴,捡了一块石头往沟底砸去,当的一声,她却突然发现了在沟畔的慢坡上,一堆烂砖头堆在那里,叫道:'在这儿,在这儿!'原来以为冲开的古墓贴着水面,怎么也没想到是坡上的水流下来冲开一道渠,在半坡坎上的古墓就暴露了。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那里,将破砖一块一块捡起来看有没有图案和文字,但遗憾地只找到两块有'大牛'的,还有一块正面有画像,仅仅只是一个梅花样的抽象图案。这使西夏非常失望,她认为大量的砖被洪水冲走了,会不会在某一日河的下游会发现一些砖的,又怀疑剩下的砖可能除了蔡老黑外别的什么人也拿走了许多。子路说:'你想象力好!'西夏说:'这为什么不可能呢?如果我不是偶然在蔡家的厕所发现,这批珍贵的东西不就完蛋了吗?'她突然说:'子路,你能不能去蔡老黑家,把那些砖全拿回来?'子路说:'人家砌了厕所墙,怎么拿?'西夏说:'咱买些新砖,重新给他砌一面墙么。'子路说:'这倒是办法,可蔡老黑脑子是空的,你这么想得到那些砖,他或许就舍不得给你了,这事得有个中间人,找找顺善。'西夏一下子抱住了子路,在他脸上吻起来。子路受到嘉奖,当然得意,看着满脸激动的西夏,说:'西夏,我有个感觉哩。'西夏说:'什么感觉?'子路说:'我想那个。'西夏扭头四下看看,苍茫一片,万籁俱静,说:'你是应该犒劳犒劳我了!'两人就走到一块沟坎下的大石板上,西夏趴在那里,子路却怎么也不得力,就将所携带的那三块砖垫在脚下,西夏大声叫喊,子路就伸手去捂她的嘴,但她仍在喊,一双眼睛直往上看,子路也就看见了在牛川沟的上空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在空中浮着,西夕的阳光使它闪闪发亮,忽上忽下,显得是那样地轻盈和自在,犹如微波中的一只轮胎,一只从山崖顶上飘下的草帽。子路叫了一声:'飞碟!'同时泄去,但西夏却翻身而坐,泄出的东西留在了石板上,天空中也什么都没有了。西夏说:'飞碟?'子路说:'飞碟!'西夏说:'高老庄真的来过飞碟!'子路瘫跪在了泥地上,他悔恨他们的做爱没有成功,如果在那一刻成功,外星人或许会投胎于他们,他们就可以生一个新的人种了,但他们失败了!西夏也懊悔不已,她安慰起了子路,说:'我还会给你生一个好儿子的,我一定要生出个好儿子来!'







在这个黄昏,高老庄相当多的人看见了飞碟,迷胡叔又疯得厉害了,在蝎子尾村跑来跑去,逢人就讲他在白云湫是曾见过这空中的草帽的,他之所以在那里砍杀了人就是看见了空中的草帽,接着他又讲稷甲岭的崖崩,骂他的侄子顺善。顺善却没有看到飞碟,他套了驴在磨坊里磨麦子,从下午一直磨到天黑,刚刚磨完拉驴在院子里打滚解乏,子路就来请他去蔡老黑家交涉更换厕所墙的事。顺善却说:'这砖是不是文物?'子路说:'谈不上是什么文物,西夏是搞研究能用得上的。'顺善说:'那一定是文物了,我不会与你争的,可这么着去换一堵墙,蔡老黑不能不怀疑的,他即就是不向你们开高价,他也会用别的砖先换了那墙,给你们一堆垃圾哩!我倒有个办法奏效。'子路说:'什么办法?'顺善说:'我去给派出所所长说说,他出马,说这批砖是文物,要上缴国家的……'子路回来给西夏说了,西夏变了脸,说:'子路你做事咋这么笨呀,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啊?派出所去收缴了,蔡老黑必定怪是我们告发的,再说派出所一出面就一定能给咱们?'西夏让子路直接去蔡家交涉,子路不愿去,只是重去找顺善让他别向派出所提说此事,西夏就去了蔡家。







西夏去蔡家是第二日的上午,她临去时想请石头能画画,希望有个预兆,但没有敢说出口,心里着实对石头的画产生了恐惧。头天下午在野外的快活,下身略略发肿,行走不舒适,待去了蔡家,已是一身的虚汗。蔡老黑并不在,那个肥胖而撅牙突嘴的婆娘接待了她,温了醪糟,围了炕桌两人喝。婆娘死眼儿盯着西夏看,就看见了西夏鼻左侧三颗白而浅的麻子,还有头发里一根白发,又皱着鼻子闻,说:'果真香哩!'西夏说:'什么香?'婆娘说:'都说你和香妃一样,身上有香的,我还不信……'西夏咯咯咯地笑起来,婆娘也笑了,说:'我这脸上没有麻子吧?'西夏说:'没。'婆娘又问:'头上没有白发吧?'西夏说:'没。'婆娘说:'人家的婆娘自家的娃……'西夏听不懂,问:'你说什么?'那婆娘却不说了,劝西夏喝醪糟,而她一连喝了两碗,然后长声吁气,好像气一直在肚里憋着。西夏说:'你有病了?'婆娘说:'你是听到我长出气吗?我这是习惯了,老黑为这,骂我贱命人才无故长吁短叹的。'西夏说:'你家日子过得这么顺,有什么长吁短叹的?'婆娘说:'你也觉得我这日子好吗?'眼泪却刷刷刷流下来。说蔡老黑怎么对她不好,回家来像个哑巴似的,一天和她说不上一两句,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她图得安宁,也少他害骚,可自打葡萄园不景气以来,他回家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屋里的鸡狗都怕他哩!一直坐在院子的石桌上做作业的女儿说:'娘,娘!'婆娘说:'做你的功课!我就要说哩,你西夏姨是城里人,她又不会把是非翻到村里去的!'就撩起衣服,拍着小腹说:'你瞧瞧,我这小肚子算高吗,这有多高?四十多岁的人了谁小肚子不出来,可他嫌我这不好,那不好,你让我饿死去,不吃不喝小肚子就平了?!你长得这么稀的,脸上还不就有些白麻子吗?人常说,美人都有一丑,何况在农村,你不胖,没有个好身体,你怎么干活呀!'院子里的女儿摔了作业本,赌气出了大门。西夏说:'他要嫌小肚子胖,让他去县上买一个收腹短裤么,那东西穿上还顶事哩。'婆娘说:'他是给我买了,我穿上差点没要了命,先是头晕心慌,吃什么药也不济事,我只说我要死了,要死了我还穿那收腹短裤干啥呀,那一夜我就把短裤脱了,可从这一夜起,我的病慢慢就好了!'西夏想笑,又不能笑。婆娘说:'我现在盼我死哩,死了给蔡老黑腾路哩。牛川沟的白塔倒了,患癌症的一层一层,咋就轮不到我吗?'西夏说:'听说要重修白塔呀么。'婆娘说:'先前村人集资过,可没集下多少,你愿出他又不愿出的一有人让我家出钱修,酒厂生意不好,葡萄园的葡萄沤成粪了,老黑说修肏哩,都死了的好!这话得罪了一些人,那些人就不跟老黑跑了,都去了地板厂,指望着王文龙苏红有一日出来拿钱修哩。王文龙苏红能给你出这笔钱镇街上路成了什么了,厂里的车出出进进,他们还不肯修的,能去修白塔?人是势利虫呀,我们家才办葡萄园的时候,信用社是跑来让我们贷款的,如今地板厂红火了,人家贷了一笔又贷一笔,那贺主任倒一天到黑来催我们还款。'西夏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也哭穷哩!'婆娘说:'哄别人也不哄你,说出来丢人,后院厕所墙下雨塌了,我让他买些砖垒一垒,他连动都不动,上厕所实在遮不住人了,他从牛川沟担回来些埋死人的砖才砌了那么一堵短墙。'西夏赶忙说:'我才要对你说呀,我想换了那堵的,不知你们肯不肯?'婆娘说:'你要那砖干啥的?'西夏说:'那是古墓里的砖,我想研究研究哩,我可以给你换一堵好砖墙的。'婆娘说:'哎哟,这不是寒碜我吗?你能要最好,我还嫌那砖晦气哩,明日我让人给你家送了去!'







但是,在下午,西夏就托来正在去镇街的砖瓦窖上买了三百块砖送去了蔡家,当场拆了那厕所墙,将新砖垒好,旧砖背了回来,一共是一百三十三块。西夏迫不及待地清理了这批旧砖,遗憾的是只有三块上有图案。一砖上写着'中牛'二字,一砖上有山有水有树,山下水边是三人挑担而行,前有一马,马上坐人,后有一马,马背负载包袱重物,中间挑担人扭头往后看,似乎在呼叫什么。一砖上则是一虎,以十三个大小不一的三角形组成。西夏最喜爱那行人挑担图,认定是流民迁徙。就问子路,高家最早迁居到这里是哪一朝代?子路是说不清楚的。西夏反复看了,没有发现任何砖上刻有年号,就端详'中牛'二字,弄不清为什么前几日得到的砖上写有'大牛',而此砖写着'中牛'?将'中牛'二字拓出研究笔意写法,一笔一画方正古拙,疑心不是唐朝物事,认定是元代吧,又觉得不像。问来正:'那些旧砖全背回来了?'来正说:'没剩一块。'西夏又问:'路上没丢?'来正说:'没的。'石头也爬过来看砖,看了一会儿就回卧房去了。饭时,娘让西夏盛了碗给石头端去,卧房的炕头上有一个旧信封,石头却在上面画了一画,旧信封上的文字邮戳竟巧妙地同画出的图案汇为一体,构图奇巧新颖,西夏心想:咦,用废纸作画这倒是好办法!看那画面,邮票是狗年纪念邮票,一只狗仰天吠月,而信封中画有一人,将手中一物抛向了狗,西夏忽有所悟,忙出门去来正家,问:'你背砖时,遇没遇着狗?'来正说:'狗?在村外土场下的水渠边,我歇了拉屎哩,一只狗就跑来要吃屎,我拿半块砖把它打跑了。对了,那是半块砖扔出去打狗的,你怎么知道?!'西夏心下也是一惊,没敢说破,返身就又往土场下的水渠去,果然在渠边发现了半块砖,砖上竟神奇地刻有'至正十四年'五字。西夏已经猜出'至正十四年'五字肯定是年号,却说不清是哪朝哪代的年号,回来问子路,子路说是元代的。西夏大叫:'不得了了!这么说,美术史就将改变了,以前只是认为敦煌宗教壁画里才有飞天形象,原来元代民间也就有飞天么!'就仰面倒在地上,脚手乱蹬乱动如孩子。然后悄声对子路说了石头的画,子路也目瞪口呆。子路说:'就怪得要命了,这孩子自生下后家里就没安宁过,先是石头砸坏厦屋房顶,后是爹去世,我又离婚,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莫非白云湫的妖魔附了体?'西夏说:'说不定是外星人……'子路就要去问问石头,怎么数次画画就能预测要发生的事呢,是脑子里有什么图像还是有一种什么感觉?西夏却阻止了,说不管与白云湫或外星有没有关系,孩子的神秘是肯定的,这或许是小孩子具有天生的奇异功能。应该悄悄保护,若去问他,使他也产生害怕,这功能说不定就会消失的。两人就商定此事对谁再不要说,就把画像砖又做了几张拓片。子路说:'这迁徙图正是我的祖先当时的写照,我说高老庄人是纯汉人,你还不信的,怎么样,从元时就居住在这儿了呣!'西夏说:'从这图案上人和马的比例看,你的祖先个头蛮高呀,到了你们这一辈,怎么就矮成这样?!'子路不爱听,拿了那张虎拓片到卧屋去,待西夏把那几块砖包裹收藏好了,过来看子路,子路已用纸在虎拓片上写了文字:'宋《集异记》曰:虎之首帅在西城郡,其形伟博,便捷异常,身如白锦,额有圆光如镜。西城郡即当今安康地区。宋时有此虎,而后此虎无,此图为安康城东北二百里的我的家乡高老庄出土的元砖画像。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秦岭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给我虎气,天下无处不可去也。'西夏说:'呀呀,你就用了‘元砖’了,盗我考证成果!你让白虎给你虎气,这虎也就成矮脚虎了!'子路说:'高脚虎也罢,矮脚虎也罢,我这段文字怎么样?'子路的文笔不错,西夏是写不出来的。子路就得意了,说:'我只要这虎砖,别的全不要,你请我在别的拓片上题跋不?'西夏说:'这用不着,我回去写了论文,文字即便再不好,它也要轰动整个美术界的!'子路说:'可惜你不知道个赵明诚。'西夏说:'没李清照也就没人知道赵明诚!'噎得子路瞪白眼。







两人正斗着花嘴,苏红在院门口喊西夏,西夏出去,苏红说:'你从蔡老黑那儿拿了什么砖了?'西夏说:'你怎么知道的?'苏红说:'镇上人都在说哩,说是蔡老黑的婆娘把一批墓里的砖给城里人西夏了,那些砖值钱得很,蔡老黑从县城回来把婆娘压在墙角捶哩!'娘吓了一跳,说:'蔡老黑打婆娘了?这些砖就放在院里,是什么金砖银砖,他要舍不得,西夏,你给他送回去,咱何必落一个打劫他钱财的名儿,值钱得很,让他拿回去卖钱去!'心慌病就犯了。西夏和子路面面相觑,忙去熬了金戒指汤。苏红见子路娘喝下金戒指汤面色好转,说:'呀,婶子,你把我吓死了,都是我这嘴,一句话差点捅出乱子!'娘说:'这不怪你,我这是老毛病。'苏红说:'婶子真是福人,得病都喝的是金子水!'就看了院角那一堆旧砖,又说:'就这些破砖头么,有什么金贵的?!'西夏就让子路去蔡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子路去找了顺善,却要西夏和顺善去,他和苏红就坐在院子里说些闲话。







西夏和顺善去了蔡家,西夏不愿进去,怕蔡老黑真的发脾气,她在场有些尴尬,就蹴在外边等候。约摸十多分钟,顺善出来,一把扯了西夏就往街上的一家饭店去,西夏只急着问情况,顺善说:'没事!'西夏说:'怎么个没事?'顺善说:'蔡老黑从县上回来,心情烦得很,一进门婆娘说西夏让人用新砖换了旧砖,就骂婆娘为什么要让人家买新砖换,婆娘说不要新砖白不要么,给你办了好事还不落好?蔡老黑说:好你娘屄!婆娘觉得委屈,就还嘴,蔡老黑就打起来了。'西夏吁了一口气,说:'他倒是嫌我掏钱买了新砖了?'顺善说:'打婆娘是拿婆娘出气哩,听他说是酒厂彻底完了,要破产呀,酒厂一破产,他葡萄园里就栽的不是葡萄是草了!'西夏说'不是说酒厂要和法国人合作吗?'顺善说:'蔡老黑就为这事烦哩!酒厂为了迎接法国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工人都新做了一身工作服,欢迎的标语贴得厂里厂外到处都是。可人家进去一看,装酒的瓶子是消过毒的,可从传送带上送回装酒车间是通过了一堵墙的,人家问:酒瓶传送过来用什么消毒?如果工人上班中要出去或上厕所,回来又是怎样消毒?这一问,厂长无话回答了,他们从没这方面的消毒措施,也没料想到人家会问这些问题。那法国人就去参观了厕所,厕所里脏得下不了脚,人家就不再去别的地方考察了,临走连厂里准备好的一沓资料也没带上,这事还不就算砸锅了?!'西夏噢噢叫着,倒同情起蔡老黑来:'酒厂如果真的倒闭破产,这葡萄园成了废园,蔡老黑就得去上吊了!'顺善说:'我帮了你,你得帮我哩。'西夏说:'我能帮你什么?'顺善说:'帮我吃饭。'到了饭店,酒桌已备好,顺善让西夏等着,他就去旅社请了那日见过一面的大胡子吃饭。西夏一见,就想走,但又碍于顺善的面子走不开。席间,顺善百般恭维大胡子,大胡子喝了酒,满口脏话,说山里女人水色好,只是腿短,但他喜欢五官长得好的女人,不在乎腿长腿短。又死皮赖脸地要西夏多喝,西夏说她酒量不行,不敢喝了,大胡子竟拉着她的手,非喝不可,西夏只好多喝了些,最后推托去厕所方便一下,出来才低一脚高一脚回了家。







子路和苏红自然就说着关于菊娃的事,苏红突然问:'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子路说:'好着哩。'苏红说:'前天吴镇长要去卧龙寺,要厂里派个车,我也陪镇长去了,寺里有个算卦的,吴镇长让算一算他这次能不能升迁,我也算了我的后半生,也替菊娃算了,也替你算了,你猜人家怎么说你的?'子路说:'怎么说的?'苏红说:'说你有两三次婚姻哩,当时我想,是不是子路和西夏还是不长久,还要再结一次婚?'子路说:'离一次婚已经使我剥皮抽筋地难受了,到了这把岁数,我还能折腾呀?这不可能!'苏红说:'那就好。见了西夏,我觉得她还好,但却老琢磨,你爱上她当然她是城里人,年轻漂亮,可她又爱上你什么呢?'子路有些不高兴,却也笑了说:'爱上我出身农村,个头低,是二等残废,没钱,身体有病,又是结过婚的嘛!'苏红也就笑了,说:'这都是命运,缘分。'却又问:'是西夏把一个白色发卡给了菊娃吗?'子路已经没了兴趣,说:'嗯'。苏红又问:'那发卡是西夏在省城车站见到的一个女人送的吗?'子路说:'嗯。'苏红眼里就放光,说:'这才是奇了,以前只听说有再生人,但没经过,果然有再生人!你知道不,那女人是王文龙死去的老婆呀,她把发卡送给西夏,西夏又送给菊娃,王文龙发现了,菊娃就要把发卡给王文龙,王文龙却一定要菊娃戴上,菊娃说这不好,还征询我的意见,我说这或许就是缘分哩……'子路说:'有这等事?菊娃戴着?'苏红说:'她没有戴……子路你是吃醋了?!'子路说:'我吃什么醋?'起身去茶壶添了水,给苏红倒了一杯,说:'你喝茶!'自个儿却张嘴打哈欠,显得非常地困乏。苏红说:'子路你是不爱听我说这话呀?'子路说:'回家来整日忙着,休息不好,我是有些累。你们厂里情况怎样?'苏红说:'厂里的生意是好,但现在办个企业,各方面的摊派款太多,这个税那个费的,生产的又是地板条,县上的领导姓张的要装修房,姓李的也要装修房,吴镇长一到厂里去,我头就大了。这不,近几日高老庄一些人就吵吵嚷嚷要求厂里修镇街路哩,吴镇长又提出县人代会快要召开了,他是个代表,他让厂里准备一批毛巾被,说他得给他所在的小组每人送点礼品呀,唉,一个萝卜几头切哩!'子路说:'人代会上送什么礼品?修修镇街路倒是正事。'苏红说:'你也是这么说?我现在才明白五十年代初打土豪分田地时农民为什么热情那么高的!'子路就笑了笑,又打了个哈欠。







西夏回来,苏红就走了,子路忙问蔡老黑那边的情况,怎么现在才回来,西夏一肚子气没处出,说:'让你去你不去,我差一点成了‘三陪女’了!'一边脱衣上床,一边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埋怨顺善利用她,又骂那个大胡子一副桃花眼,不是个好东西。子路说:'是不?'一边手就伸到西夏的身上去了。西夏立即把腿绞住,说:'我要是不溜走,那色狼真要干什么事,我看顺善也不会顾及我的!'子路说:'那他不敢的!'手还在摸。西夏说:'你好好说话着,又要干什么呀?'把子路手拨开了。子路嘿嘿地笑,说:'你能溜走了,我可没处溜,你再不回来我可成苏红的‘三陪’了!'西夏说:'那还不是好事,谁给你上美人计,你能不将计就计?!'子路说:'都说苏红是狐狸精变的,真是狐狸精变的,她说个不停,越说越来精神,我倒困得眼皮都抬不起了,疑心她在采我的气哩!'西夏说:'那你还发骚得摸啥哩?睡吧睡吧,我也晕头晕脑的。'伸手噔地拉灭了灯。子路摸黑脱了衣服,上炕睡下,念头消失过去,困意立即袭上大脑,酣声就起了。西夏却说:'子路,娘心慌病还犯了没有?'子路含含糊糊说:'没。'西夏说:'你不是答应过给我买一对耳环吗?'子路说:'恋爱时要给你买你不要,现在想要,没了。'西夏说:'这你得给我买!拿买耳环的钱给我买一个大金戒指,我再送给娘,让娘病一犯熬汤喝。'子路却睡沉了,再没言语。







翌日,子路又提说返回省城的事,西夏说不急的,她才发现了那些元画像砖,她还要再收集收集,说不准儿还能再碰见别的好东西,甚至她有了个想法,以这批画像砖、碑刻为突破口,好好要了解一下高老庄的人到底是怎样迁徙来的,怎么一步步变得这么矮?子路脸上不悦起来,哪一壶不开,偏提哪一壶,子路就警告西夏:你若这么说话,让高老庄人听到了,非把你赶走不可!西夏吐了一下舌头,说:'矮子还不让人说矮?!我再不说矮了,连矬也不说,低也不说,武大郎也不说!'气得子路窝了她一眼,又到炕上去睡下。西夏撵进来,说:'你生气啦?我知道你为啥生气,是昨夜里没答应你,你就逼着我回省城呀!求求你,咱再呆一段日子,好不?你笑笑就同意了!笑了!笑!'但子路没有笑。西夏就拿手戳他胳肢窝,两人在炕上滚蛋儿,子路终憋不住,扑地笑了。子路一笑,西夏坐起来,说:'哪里的媳妇有我这么好的,别人恐怕是乡下呆一天半晌就走,我多留几天孝顺你娘,你倒还不愿意?!'子路说:'那好吧,你不走,那我也得做我的学问了,我一直想写一篇高老庄地方土语的文章,趁机我就做我的收集工作呀!'西夏说:'我爱你就爱上你是个事业型男人!'却从子路口袋掏出三百元来。子路问:'你要钱干啥呀?'西夏说:'昨晚已经给你说了!'就当下去了镇街的小炉匠铺子去订做戒指。子路也就从此开始他的工作,每日凭记忆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些,又向娘问了许多,一有空就去南驴伯家聊天,有意逗引南驴伯和婶娘说些土话,慢慢也将因菊娃而引起的不愉快的事放淡下来。几天内,他整理了一大本,归纳了三大类。第一类,高老庄人是最纯粹的汉人,土语中使用的一些词原本是上古语言在民间的一种保留,如说口中淡不说淡,说寡,抱孩子不说抱,说携,吃饭不说吃,说侄,滚开不说滚,说避,脏说脏兮兮,自在说受活,汤多说汤宽。一类是高老庄历史上多战事,有兵痞土匪,高老庄人又好武喜斗,有许多江湖语,如土匪叫逛山,当兵的叫粮子,刀叫溜子,鱼叫摆儿,眼睛叫泡儿,死党叫坚钢。一类与性有关,男生殖器说成锤子,巴子;女生殖器说成屄,瘪,更多的是说(song),什么词都可以配上这个字骂人。每晌回来,子路都会讲一堆土语给西夏听,西夏又惊奇又忍不住嘎嘎大笑,她出门去也多留神那些土语,一日去镇街买香皂,几个人在说:'凤兰给雷刚骚情哩!'她问:'骚情是什么意思?'那些人一见西夏不是本地人,便说:'是谢谢。'她就记住了,买了肥皂,从商店往外走,不小心下台阶跌了一跤,肥皂摔出丈把远,一个老汉就捡起给她,她忙说:'多骚情你!'周围人哈哈大笑,那老汉也瞪了她一眼走了。回来给子路说,子路也笑得前俯后仰,说骚情是谄媚的意思,弄得西夏脸红脖子粗,羞得再不敢轻易问那些土语了。







高老庄人都知道了子路在搜集地方土语,见天有人来提供材料,每有人来,家里都有好茶好烟相待,他们说土语,也说高老庄发生的一切新鲜事,谁家和谁家为一道屋檐水的阳沟打架了,谁家的媳妇和婆婆吵嘴,婆婆又嚷道着上吊呀跳崖呀,谁和谁的老婆在太阳坡的树林子里干起那事,让迷胡叔扔着石头撵跑了,家长里短,是是非非。更多的人说着说着就骂起了地板厂,说他们在雷刚几个人写的反映信上也是签了名按了手指印的,蛮指望反映信给了那个副县长,地板厂就可以修镇街的路了,可怎么着?副县长把信封给了吴镇长,吴镇长把信又转给了王文龙和苏红,屁事都不济,屁还有个臭味的,这反映信就如此无声也无息?!说到这些,子路就装糊涂,要用别的话岔开去,见西夏还在问这问那,也总是支派了西夏去水泉里洗衣服呀,去淘米呀,看鸡下了蛋没有?西夏也恼了,干脆去看石头作画,将孩子一年多来所画的画稿从炕席下、柜角里收拢在一起,熨平,一一编号,记下做画的时间,意欲回城后将来为孩子出一本画册。这日整理了十三张,还分头起了画名。







宇宙神:骷髅佛者,两手捧地球,肩上又有八手,左四手分别拿有塔、葫芦、骷髅、虫子,右四手分别拿有宝石、铜钱、城堡、梅花。双脚间有台,台边有火,火中有人舞剑。佛座如莲花,有上升意。画左有现代战车,右有一纵队飞机。画面主体明确突出,'神'的意念巨大,而现代之物小小耳。







骷髅勇士:画面主体——骷髅——顶立画中,一手持飞锯,一手被箭射断三指。脚下是骷髅遗骸。远方的地平线上有小人大战。线条肯定,形态生动,犹如崖画。昭出儿童思维诡异,有与原始心态相通之趣。







龙蛇战车:上为龙形车,下为蛇形车。车头及一切部件均以龙形、蛇形构成。龙尾、蛇头部砌有砖座和龙蛇形雕塑,即标志。车内载有各类武器。







三架战车:似乎是以推土机原形变化而来,加以各种改造。画时,据娘讲,口中马达声不绝,唇下白沫如沸。车中每有骷髅作标志。







长甲怪兽:浑身角甲,无以复加。各类武器,古代的现代的未来的,挂满全身。画面充满,有向四方八维的扩张感,令人望而生畏。







想象龙:以恐龙为原形!任意加减,通体尖角锋利。头后弯,尾前勾,成s形,自然极!身中曲线环绕成图案,有青铜器纹饰与鳞甲感。







机器犀牛:特洛伊木马之妙。周身火力巨猛,身下腿脚步态盈盈,有攻无不胜之得意。尾部喷火,头部射击。各类关节设计合理。作此画时,我在院中,听得孩子叫:战车,注意,注意,开始攻击!吱吱吱,轰!——啊!进去看时,人随声动,瞧见我,则不画。







恐龙舞:恐龙起舞,穿插有序,画面大气,表情喜悦,富有变化。







无名海怪:主体造型均由海贝、乌贼外形物组成,层层叠叠,扭动生风,但无一处重复。各种纹饰自成体系,对称而不一致,均衡而不单调,极具装饰感。下部有山形符号,衬出其高大,周围各种现代武器如蝇蚊,越显其泰然不可摧。







昆虫大组合:中为蜻蜓,左右蛹,蝴蝶,螵虫,蟹子,苍蝇,蚊子,螃蟹等,共同组合为人形。昆虫人有特大眼,头上有长须直立,似作天线。







百兽王:无名怪兽,森煞昂扬,胸,腿,腹,臂,皆是猛兽标志,造型轮廓清晰,线条疏密有致。身上下左右有日月星晨。







天地:画面中间为双环相套,相套部分着红色,其余黑色,似是日月同辉。画上方一行飞鸟,由左向右飞,至右而下到画下部鸟变鱼,鱼行向左游,至左边向上,至画上部又变鸟。想象奇特。







人生:请注意此图!罗列人生种种,如吃饭,挖地,游水,打猎,械斗,结婚,生育等等,最后走进坟墓。埋入坟墓之后的'死人'又爬山,赶驴。人都是侏儒。







西夏如获至宝地整理画稿,石头没有反对,但也没有表现出高兴,他似乎一切都很淡然。但他绝不当着西夏的面画画,西夏只好走开,在远远的地方观察着,想这孩子的奇异要么是外星来客,要么就与白云湫有关了。外星的事无法证实,她便和娘说起白云漱,要看看石头的反应。她说:'娘,白云湫真的没有人去过吗?'娘说:'谁敢去,听你爷爷说,他爷爷在的时候,兄弟三人,老二家不信邪的,背了干粮,拿了火链,雄黄把耳朵、肚脐、屁眼都涂了,防顾着什么野兽飞虫进入,还双手戴了竹筒……'西夏说:'竹筒?'娘说:'沟里有野人哩,野人见了人就会抓住你的双手大笑,笑着笑着他就笑死了,这时候你双手从竹筒里抽出来能脱身的。可老二家去了再没回来,留下一个女儿就出门嫁了外姓,就是现在蔡老黑的姥姥婆。'西夏偷看石头,石头双手相背勾指,胳膊组成8形,又要将那手腕处的圈儿往头上套,听到奶奶的话,圈停在头顶,一抬眼瞧见西夏看他,也不听了,也不套圈,低下头去,腮帮一鼓一鼓地吹气。西夏说:'哦,嫁了蔡家,现在五代人了,那咱们与蔡家还是亲戚嘛!'娘说:'太远了,高老庄的人顺辈儿数起来都是亲戚套了亲戚哩。'西夏说:'蔡老黑那么横的,原来是有遗传哩!'娘听不懂遗传,却说:'你那爷爷的二爷爷去过后,再没听谁去过,迷胡只是到了白云寨下边的山沟,倒吹嘘他去了白云湫,只是蔡老黑耍二尿,领过省里一个人去过白云寺,白云寺在白云湫前沟口,省城人再没回来,他却把那个和尚背回来了,为这,差点也没要了他的命哩!'西夏第一次听到蔡老黑也去过白云湫的沟口,就兴趣了,问:'那他怎么就回来了,和尚就不怕死吗?'娘说:'谁在敲门哩!'西夏侧了头听听,说:'没。'但院门外有了大声的咳嗽,石头就在炕角翻寻他的换洗衣服。







娘从炕上溜下来,开了院门,门口竟立了背梁。让到屋里坐,不坐,也不进来,说是要接石头到家去,叼空还得跟蔡老先生学针灸哩。西夏听见,忙出来说:'石头就在这里吧,他画画画得正兴的。'背梁说:'画什么画,那画能吃能喝?不学些手艺,看他以后谁养话呀?!'话说得丑,西夏也不便回撞他,就不言语了。娘说:'学些手艺也好……他爹还呆几天,等子路走了,我把他就送过去。'背梁说:'他爹管什么娃哩,他整日跑得让人说土话,还管瘫瘫娃哩?!'西夏就不再忍了,说:'自己的孩子自己咋不管?你这意思是我们虐待石头了?!'背梁说:'马槽里伸出个驴嘴,有你插的什么言?'西夏说'我是石头的后娘!'背梁说:'后娘,谁认你后娘了?你能有这么大的娃娃,你那小屄生得下个虼蚤来?!'西夏说:'流氓!'背梁扑过来,骂道:'你敢骂我?!'短短的手扬起来要打西夏,但他的手挨到西夏的乳部,西夏侧身一用力,一屁股竟将矮子撞趴在地上。矮子从地上翻坐起来,手一抹鼻子,手上有了血,就叫道:'好啊,今天这流血事件可是你一手制造出来的!'西夏说:'你来打嘛,你来打嘛!'矮子爬起来,将鼻血抹了一脸,一边骂:'你以为我不敢打吗,你等着呀!'一边却转身从院门出去。







背梁一走,娘说:'他舅是缺成色的,你招惹他干啥哩他这一出去.不知怎么个外派你呀!'西夏说:'你可是在场的,我打他,我打他还嫌他脏哩!'话刚说完,石头却在堂屋里呜呜地哭,叫嚷他要到舅家去呀。石头一叫嚷,西夏倒慌了,说:'石头,你舅来寻事的,你别哭,你就在家。'石头竟说:'我脏嘛!'西夏一时噎住,不知说什么好。娘说:'这娃说话也是往人心上戳,你姨说什么越外的话了?'对西夏说:'你去厨房淘米吧。'西夏一走,娘就哄石头,但石头死缠了要去舅家,娘只好说等吃了饭,让子路回来就送过去。







但婆媳俩刚在厨房嘁嘁啾啾说话,忽见堂屋红光一闪一闪,以为什么着火了,急跑上来,却见石头将他所画的那些画全烧了。西夏惊叫着去抢救,石头偏拿撑窗棍儿在火堆上一搅,火扑地腾起,将西夏的刘海烧焦了一结。娘把西夏拉到西厢房里,一边气呼呼骂石头不懂事。石头越发哭闹。娘说:'这娃的倔法和他娘一个样,我就把他送过去。'出去喊了来正,背了石头,娘又不放心,跟着去了菊娃娘家。







西夏留在家里,心里不免有些丧气,自己待石头这么好,热身子却暖不化一块冰,倒伤心自己年轻轻的嫁过来遇到这些麻烦。不禁又想,石头现在这么待她,再长大也不会就能改变,自己嫁给子路,原本是不想再生育的,可到了晚年,子路好赖还有个孩子,自己却没个说话的,便思谋自己也真该有个孩子了。这么前思后想,子路还没有回来,就出门往苏红那儿说说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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