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高老庄 >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书籍名:《高老庄》    作者:贾平凹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从坟上往回走,走过了那长长的坡道,上到了源上,那里有一条冬灌的水渠,渠里现在没水,再过去就是通往镇街的官路了。子路想大便,就蹲在渠里,脑袋露出渠沿,看迷迷丽丽的月光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雾气水一样地漫了过来。突然间,有人在沓沓沓地奔跑,子路还以为是谁向水渠这边来的,害怕猛地被人发现他而惊吓,就把头缩下去,但奔跑声由东而西,抬头看时,是三个人兔子一样顺着官路跑,而同时后边撵上来了五个人,一下子扑过去将那三人压倒了,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声。那三人喊叫着,立即有低粗的声音说:'喊?敢喊就往死里打!'喊叫声没有了,却听见说:'爷,爷,我叫你们爷哩,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打我们?爷!爷!'回答的是:'爷告诉你们,爷是高老庄的,你们知道为什么打你们吧?不知道?爷再告诉你们,再到这里来卖木头,来一个打一个!'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打。子路看不清打人的人是谁,耽怕出了人命,咳嗽了一声,提了裤子站起来,问:'谁?'那边有五人拔腿跑去,子路似乎看见一个是蔡老黑,一个是鹿茂,另三个没有看清。子路才要过去问问被打的人,那挨打的人也爬起来跑了,子路站在那里想了想,想起这一定与中午吃饭时白云寨卖木头的事有关系了。回到家,娘和石头已经睡了,西夏正在卧屋里洗下身,他便脱衣上炕,想要说说坟头的火笑和打人的事,话到口边了,却咽了口唾沫没有说。







西夏洗好了,让子路也洗洗,子路说困,不洗了,西夏说你一回来卫生都不讲了?子路说我还想把刷牙的瞎毛病改了哩,还故意努了一个屁。西夏说真是猪八戒回到了高老庄,完完全全还原成一头猪了。子路也不恼,偏呼噜噜起了酣声。







斗嘴是斗嘴,西夏过来还是揭了被子,扯了子路耳朵下来洗,子路只好洗了,钻进被窝又睡。西夏却要那个,子路又是个不,西夏就翻上来说:'你寻我的时候我愿意不愿意你都要的,我寻着你了,你却拿大,今黑儿我偏要哩!'子路说:'你瞧么,心有余而力不足,成空皮皮了。'西夏说:'你不是夸你四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热情,二十岁的功能吗?'就尽力逗弄,过一会儿,子路竟把西夏又折腾得没完没了,西夏就说:'幸福不?'子路说:'幸福!'西夏说:'你以为我是叫你给我服务吗,性爱是愈是别人幸福,自己也愈幸福,什么献出都使自己贫,只有献出爱情才富有!'子路说:'我没这么多的哲学!'咬牙切齿地用劲,西夏咬了被角只是哼哼,待磨坊那儿有猫大声叫春后,也趁机取了被角,最后就浑身痉挛如受伤的虫子。事毕,西夏说:'我知道你今日为啥不要哩!'子路不言语,西夏说:'你心里想菊娃哩,干开了,你又把我当菊娃哩,你说是不是?'子路一把把她掀个过儿,双手从后腰搂了,说:'睡吧睡吧,自己吃饱了还弹嫌哩!'







第二日,一家人早早起来清扫了院落,子路要西夏帮他抬了半桶生尿泼到自留地去。走到村外的一处土楞下,西夏给子路讲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条黄褐色的蛇顺着炕角的胡基往上爬,后来就钻进炕上的被窝里,她好像是没有害怕,心里想,你不惹它,它也是不咬你的,就弓起腰来让蛇从身下爬过去了,问子路这梦好不好?子路说:你是不是想生个孩子呢?西夏说,我想生哩,原本是三四年里不准备怀孕,如今回到高老庄了,不知怎么就想有个孩子,这或许与见到石头有关,但和梦见蛇有什么联系?子路说当然有联系,这属于神秘解梦法问题。—但知酒中趣,不与醒者传——子路不肯说。西夏说:'你不说,我也不给你说,'子路说:'你说什么呀?'西夏说:'昨天你正忙着,镇邮局送来一份电报,是你们学校通知说另一个大学要聘你当名誉教授哩!'子路立即眼里放光,说:'是吗,这么大的事不及时告诉我?是哪个大学?'西夏说:'阳谷县大学。'子路疑惑:阳谷县大学?蓦地醒悟阳谷县是武大郎的家乡,就哈哈笑起来:'你这话说得有才气!'一收脸上的笑,说:'你捉弄我哩,我现在给你宣布,如果你不嫌臭,你就呆在这儿给我放哨,如果嫌臭,你可以站到背风处,我要大便呀!'西夏就嗷嗷嗷边叫边走,蹴到远处一片野枣刺丛前,看起斜立在那里的一块碑子了。碑圆首,高一米二三,是明万历十七年县通判张约为'高志孝五世一堂'所刻,上书:







大明万历十七年丁丑仲春,余至高老庄。义民高武元一户八十二丁口,五世同居共一炊烟,男耕妇织循循如也,心窃喜之。及询其家世则武元之祖高志孝,年九十二岁。上事祖父,下抱孙儿,亲见七代,五世同堂,因乡民朴诚,不肯请族自炫。然则高氏世为善士也,武元之能率其家也,遵乃祖也。使其子若弟一能如武元之遵乃祖者,传为家法则源远流长,崛起有不可限量者,岂仅称一乡善士已哉。夫妻扬忠厚以励风俗,司牧者之事也。勒碑以志厥前,亦以望厥后云。







西夏觉得有趣,高声问子路:'哎,高志孝是你祖上什么人?'子路那边没有回声,她又说:'一代不如一代了,祖上五世同居共一炊烟,你和庆来狗锁晨堂一个爷爷的倒七扭八地不和!'子路还是没有回声,西夏就绕到碑后,要看看背面还刻字了没有。







西夏刚刚蹴下要摘那一朵蒲公英花的,冷不丁看见了就在面前一米处,一条巨大的黄褐色的蛇盘了筛子大一盘,而蛇盘之上竟也有一条小蛇,小蛇爬来绕去,蛇盘始终纹丝不动。西夏啊了一声,简直要昏厥过去,再也没高声问这碑子怎么栽在这儿,只拿眼盯着蛇的动静。但盘蛇的头扬起来,黑里发红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却慢慢地绽开来,随着那野枣刺丛往下去,而小蛇也尾随而逝。西夏受这一惊,已扑塌在地上,脑子里方隐约想起昨夜的梦。昨夜梦里有蛇,今早就见到真蛇,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呢?她是从来没有过梦与现实吻合的经历,回到高老庄竟有了这奇怪事,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吗?西夏于是害怕起来,站起来站到野枣刺丛的对面去,看见了刺丛下面是个土坎,那一大一小二蛇已钻进了土坎下的一条裂缝里,细细的尾巴绕了一下,几根枯草的茎在摇曳着,似乎发出铮儿的铜音。西夏走过来,叫嚷着子路你也去看看,子路却光了半个屁股正搭在尿桶沿上拉粪,西夏叫道:'你这在干啥?你把屎拉在桶里?!'子路已提了裤子,说:'拉到桶里和尿一块泼到自留地去呀!'西夏说:'这肮脏不肮脏,瞧把桶沿脏成什么样了?!'子路说:'这有啥,尿桶是大粪世家,它是不计较卫生不卫生的!我总不能拉到地上让别人捡拾了去?小时候,我们在野外拉了粪,又不愿让人捡拾去,就拿石头要砸溅了的……'子路还要正经地说下去,西夏说:'那是你小时候,你现在呢,你现在是教授,教授!你一回来地地道道成了个农民了嘛!'子路一时怔在那里,脸上羞红,嚅嚅道:'……入乡随俗……我原本就是农民么……你嫌了,我独自提了去自留地。'自个儿斜着腰提桶去了。待泼了屎尿提着空桶回来,来正挑着一对笼子,手里拿着一把小锨从地头过来,问:'子路,这么早的干啥去了?'子路说:'你拾粪的?我去自留地泼泼生尿。'来正说:'你怎么也干这事?!你知道不知道,派出所把晨堂抓走了!'西夏说:'来正你说胡话哩,大清早的派出所抓晨堂干啥呀?要是抓了晨堂,你还悠哉着捡拾粪呢!'一句话说得来正不好意思,说:'是真的呢……是派出所抓人,我怎么帮他?晨堂毛病多,自个儿没钱又爱赌又爱那个,死猫烂狗,他都要的,口粗……'子路说:'你见着抓的人?'来正说:'我刚才碰着秃子叔了,秃子叔说的。'子路说:'不可能,昨天忙了一天,他哪儿有精神又去折腾,是不是派出所里的谁个请他去办个事儿的吧。'说罢,分手回家,西夏舀了水洗手,子路也过去洗了。







但是,洗手水还没倒,晨堂的媳妇连拉带牵了四个孩子进了院,叫了声:'子路哥',就哭哭啼啼要子路救人。子路问怎么啦,那媳妇说天麻麻亮,派出所来人把晨堂抓走了,说是晨堂昨日夜里拦路殴打了白云寨卖木头的人,人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子路脑子里浮现出昨晚见到的情景,但他隐隐约约看见的好像是蔡老黑和鹿茂,倒是不曾看清有晨堂的。再要问具体些,那婆娘只是哭,左一声右一声求子路救人。子路就生了气,训斥你哭什么,不是不去救人,得把事情弄清楚呀,那婆娘才原原本本叙述了清早发生的事。原来天一放亮,院门被打响,晨堂骂骂咧咧这么早来敲门是赶着见阎王吗?开门见是派出所的,骂声就咽了下去。派出所的人是挨家查问的,要求拿出自家的搭柱要看,别人都把自己的搭柱拿出来了,惟独晨堂拿不出来,说是他家的搭柱前几天一直靠在院门后边的,怎么就不见了?派出所所长从一卷报纸里取出已经断了两截的搭柱让晨堂看,晨堂认出是自家的,就大骂谁狗日的把我的搭柱弄断了?!所长说:'这就好了!'拿铐子铐了晨堂就回所里去。婆娘说:'他们把晨堂铐走了,我跟着去,人家把晨堂铐在所里的柱子上,打着问昨晚和谁一块去打的人,天呀,晨堂嘴瞎,可他是打人的人?子路哥,这你得救他哩,咱都是本家人,过三周年他可是鞍前马后地跑哩!'子路说:'他真的没打人?这你要说实话,如果我去说情,不要把我也装了进去。'婆娘说:'昨日吃完席,他就去打麻将了,他这一阵子手臭,我不让他去,他偏要去,结果他又输了,回来我们吵闹了鸡叫二遍,这你可以去问双鱼,双鱼一块去打的麻将。'子路说:'他没记性,上次为打麻将被派出所抓住,又打麻将,这话怎么给人家说?'婆娘见子路不想去,就说:'子路哥,你脸面大,这得你去救人哩,你不在家,晨堂一年四季照顾着四婶,昨天过事,晨堂又……'娘说:'你不要说了,是亲是疏,子路能不知道?'就对子路说:'你去说说情吧,真是他打了人,还不是为了高老庄能多卖些木头,赚几个钱?派出所爱罚款,让少罚几个是了。'婆娘说'我可没钱让罚的!'子路说:'那我就不去了,我又是空手……'婆娘呜地又哭起来,把鼻涕和泪往院门墙头上抹。西夏在堂屋门口给子路招手,子路过去,西夏说:'或许晨堂真没打人的,你去看看吧。罚不罚款这得由派出所定,你和她能说得清?'子路说:'我就是去,也得拿些礼吧?'西夏说:'你别指望让她出礼!咱家还有烟酒,你提上不就得了?!'子路说:'咱这弄的是啥事吗!?'西夏说:'你是教授呣!'子路就应承了,打发了婆娘回去。







子路原打算吃过早饭后去派出所,没想村里十多人陆陆续续来家,对于白云寨的人争抢他们的生意一肚子不满,而对于派出所这么挨家挨户查搭柱,抓晨堂,更是愤慨,要求子路一是去派出所把人要回来,二是给地板厂的王文龙和苏红谈判,除了高老庄的木头,别的地方的木头坚决不能收购。子路从当学生到做教授,都是与书本打交道,半辈子没有去求过人,村里人把他看得这么重,刚才还对晨堂老婆一肚子的怨恨,这阵又不能再作解释,只好充了救世主,一一都应允了。众人刚刚散去,他和西夏商量起去见了所长怎么个说话,如果所长肯放人又如何谢人家,如果不肯放人又该寻什么样的理由下台阶,一样一样都考虑过了,子路却说:'你也跟我一块去吧?'西夏倒生了气:'一个所长,有什么害怕的,在城里啥事都让我出头,回到高老庄了你还是这样?'两人正说着,菜花穿得鲜鲜亮亮地来找西夏,说她经苏红介绍要去省城一家歌厅打工呀,问西夏家的地址,得空要串串门儿的。







子路瞧菜花寻西夏,自个儿就端了碗蹴在台阶上吃,心里说不怕,怕他怎的。后来听得西夏在厨房门口问菜花:'那笔钱最后是怎么分了?'菜花说:'我现在把我的东西都搬回娘家了,你伯分给了我二百元,我跟你得得兄弟一场夫妻,就落下二百元,二百元的青春补偿费嘛!'西夏说:'这是不公平……'菜花说:'苏红把钱交给了你伯,钱到了他手里还能再给我?苏红觉得也亏了我,才介绍我去打工哩。这也好,只要我能去省城,我也不在乎那一点钱,苏红当年比我还穷哩,她在省城了几年,现在不是有钱的主儿了?!'西夏说:'也是。'写了家居地址,电话号码。菜花高兴了,见娘捉了一只下蛋的母鸡,忙过去帮忙,一口一个'四娘',娘说:'你都不叫你婆婆了,还叫我四娘?'菜花说:'我那婆婆是母老虎,我不叫她的,可我认四娘哩。'娘说:'听说得得给雷刚媳妇通说,要他的鞋哩,真还有这事?'菜花说:'哎哟四娘,这事能吓死我了,他是有一双半新的鞋,人死后我怎么也找不着,经他通说,果然在门脑的架板上!'娘和菜花说着话,西夏过去就对子路说:'苏红介绍她去歌舞厅,怕是让作三陪小姐哩!'子路拿眼看菜花,西夏又说:'天生的也是那号人,你没觉得她那长相是吗?'子路还是没言语,放下筷子,伸了舌头去舔碗。高老庄的习惯是吃完饭要舔碗的,西夏看见过许多人蹲在山墙根、柏树下,抱了海碗那么转着舔,节俭也不是那种节俭法呀,感到好笑而又恶心,没想子路竟也舔碗,就一把夺过来。子路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却看见菜花恰看着他,便说:'你把碗拿回厨房吧!'起身要往派出所去。







提了烟酒走到门口,院门斜东的厕所墙头冒出银秀那一颗乱蓬蓬的头,说:'子路,吃过啦?'子路说:'吃啦。'却说:'你站在厕所里问人吃过了?'银秀就笑起来:'这有啥的,这有啥的。'就对菜花说:'菜花,天不早了,咱该上路啦?'子路说:'要往哪里去?'银秀说:'到县城啊。'菜花说:'我今日有事,改日去吧。'银秀说:'你这不是日弄我吗,说得好好的,我把脸都洗了,你却不去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