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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书籍名:《高老庄》    作者: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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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骥林娘被请来'炸果子'。世世代代的规矩中,祭奠是要用鲜花和水果的,——鲜花和水果又怎能保证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有呢——于是就把面团捏成各类花与果的形状而以油炸制,骥林娘是'炸果子'的高手。西夏一直看着骥林娘和娘在锅上忙活,两个老太太呆在一起,骥林娘显得是那样干净漂亮有气质,她不明白高老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就说:'婶婶,你脚上的这一双高腰软底儿皂鞋是你做的?'婶婶说:'手上没劲了,针脚大得难看死了!'西夏说:'好看得很!听说你也剪窗花,晨堂家墙上的布堆画也是你做的?'婶婶说:'土里土气的东西,西夏该笑话了!'西夏说:'过几天我要到你家去学本事啊!'婶婶说:'我这算本事?!'







娘说:'咋不是本事,高老庄会你这本事的还有谁?'婶婶说'要说呀,高老庄十来年人一溜带串地死,都是我缝的寿衣,给死人穿衣、整容和入了殓的,到了我哪一日倒了头,也没人给我洗脸整容,让我不干不净地走了。'老人说完,原本要笑笑的,却嘴角一个笑意一闪,皮肉就僵硬了,一时倒有些凄凉。娘叹了一口气,眼睛又潮湿起来。婶婶说:'你瞧,咱说到哪儿去了?'娘说:'他爹一死,这三年里我把眼泪都快流干了……'婶婶说:'谁能不死的,骥林他爹一死,我美美哭了一场就不哭了,人常说赖活不如好死去,他爹的鼻癌到了晚期,整日是疼,我倒盼他早日闭眼,早闭眼早不受罪,你没见人在倒头时脸上都笑一下吗,恐怕阴间比阳间要好过哩!骥林他爹和子路他爹生前是棋友酒友,现在人家哥俩在那边热热闹闹的,咱倒泪眼对泪眼?!'一席话说得娘也不哭了。婶婶低过头来,悄声问:'狗锁那边,你没给说一声?'娘说:'一墙之隔,他就是记不住日子,也能听来这边动静……我没去!'婶婶说:'这你就不对了,你该说一声,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他不来让外人笑话他去!'娘说:'那我一会儿说去。'院子里子路叫着娘,问哪儿还有电线,得接一个灯到院子,娘乍拉着沾面的手出去了。西夏说:'婶婶,你们说的是不是竹青两口子?'婶婶说:'那是一对狗哩!'西夏说:'你也骂?'婶婶说:'狗锁小时候是你爹供养上学的,他长大了,不孝顺你大伯,你爹去诉说他,诉说到气头上搧过他一耳光,他竟然记仇了,多年里与你家不大来往,石头生下来是残疾,他倒对人说是你爹做了亏心事,天报应的,你说这是不是个疯狗,胡咬哩!'西夏哦了一声,见娘进来,就不再问了。







到了下午,本家的那些做媳妇的和村里的三四个中年妇女陆陆续续洗萝卜,刮土豆,烧锅煮肉。这些女人们或许是牵着自己的小儿小女,一进院,孩子们就集体嬉闹开来,他们没有悲伤,村里任何人家过红白事都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坐在草蒲团上的石头是他们的领袖,指挥着干这干那,然后拿了油彩笔就在他们的脸上、肚皮上或开档裤露在外边的屁股上画上图案。或许,来的人是要挑一对空桶,这些木桶就在厨房门外摆成一溜,要盛剩饭剩菜,淘米刷锅的潜水,拿回去喂猪。男人们各有各的任务,都是口叼着纸烟,耳朵后还夹着一根纸烟,女人们就把从大锅捞出的整块肉剔骨,剔出的骨头让孩子们拿着去吃,骨头上故意留许多瘦肉,闻见肉香而跑来的三条四条狗就在院门口汪汪,一不留神窜进来叼走了孩子手里的骨头跑去。孩子在呜呜哭,更多的孩子在笑,他们绊搭着大人们的工作,晨堂在发火了,骂道:'都往出走,没见大人都忙得鬼吹火吗?'子路把西夏叫到一边,说:'你去坐在那里剔骨头吧,你坐在那里了,她们就不好意思偷吃和给孩子吃。'西夏说:'你真是小气,那能吃了多少?'子路说:'这些婆娘都是些饿狼哩。'西夏不去,子路就给娘说了,娘把煮熟的肉交给庆来的娘,让她专门切成长条或方块,放到菊娃的厦屋里去。子路又来对西夏说:'那些骨头还没剔完,都把肉剔不净,你还是把孩子们都带到前院去吧。'西夏伸个小拇指嘲笑了子路,却也一阵吃喝,和孩子们去了牛坤家门前的土场子上。







西夏故意在土场上多呆了一会儿,天就慢慢地黑下来,有两个小儿终经不住肉香的诱惑,又往院里走,却在巷道里大叫:'龟子来了!龟子来了!'接着便有人骂:'什么龟子来了,记着,是响器班的乐人!'小儿就又叫:'吃药的人来了!'叭叭两声响,小儿多半是被打哭了,呜呜地,一边跑一边骂你妈,肏你妈!'巷道里一骂人,这边的孩子也骂肏你妈,别的孩子以为骂自己,就也骂,立即相互撕打开来。西夏唬这个,训那个,好不容易平息了争斗,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先还以为迷胡叔在什么地方又唱了,侧耳听听,不是唱,是哭,娘也紧紧张张跑了来,说:'西夏,你快去村口接人,你几个本家的姐姐妹子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白孝帽,戴在西夏头上。西夏去了村口,来正的媳妇也去接人,四个女孝子,头上都戴了白孝帽,还穿着白衫子,提着献祭笼,打着金山银山一类的冥器,一边起起伏伏唱歌一样地哭,一边间歇了吃喝儿子女儿们走好,不要乱跑。来正的媳妇拉过献祭笼,说:'你们来得倒早!'一个说:'不早,我们商量了在镇东路口等着都到齐了一块来,雪花娃娃小,走不利爽,还真怕来迟了,让人笑话!'就问西夏是谁?来正媳妇说了,又介绍年纪大的是竹叶姐,是三伯的女儿,立春是劳斗伯的大女儿,雪花是劳斗伯的小女儿,麦花是晨堂的妹子。众姊妹就拉了西夏的手,说了一番亲近的话,又把小儿小女拉到身边让叫妗子,说:'好好学习,学好了上大学,像你舅你妗子一样有本事!'一伙人往家去,刚进巷口,四个孝女就又咿咿呀呀哭起来。







到了家,院子里的人已经很多了,樱桃树下摆上了两台木桌,一桌上放着钹、锣、鼓、板和唢呐,一桌上放着长长短短的赤铜号角,桌前各坐了一拨人。帮忙的女人们显得忙碌,出出进进安置桌椅,收拾碗筷,张罗着要吃晚饭呀。晨堂的媳妇是蹲在院门口剥葱的,小女儿嚷道着吃奶,她就乍拉着手,让孩子从怀里掏出一咕涌软肉,自个儿去吮,那奶倒比孩子的脑袋大。一人就说:'顺女顺女,你就当着这么多人敞了怀?!'顺女说:'老婆娘了,我怕啥的!'那人说:'真个没结婚时是金奶,结了婚是银奶,生了娃娃就成了猪奶了!'满院子哄笑。顺女就扑起来,将剥葱的手偏在那人眼皮上抓,葱味就辣得眼里流泪水,说:'让你看么,你老婆又不是没长……'却不说了,急过去对娘耳语:'疯子迷胡来了!'西夏说:'他来了好,响器班不是要吹打吗,让他唱‘黑山白云湫……’'娘瞪了她一眼,对顺女说:'来了就让吃饭。'门口咚的一声,迷胡叔把背着的一件什么东西沉重地靠放在门框处,站起来大声说:'我也来给我四哥热闹热闹啊!'手里拿着胡琴。来正说:'我以为你拿什么重礼了,背一块石头!你真是力气没处使了,白日怎不来劈柴挑水呢?!'迷胡叔说:'你去瞅一瞅,那是石头吗,是碑子,清朝的禁山碑子!栓子打尿窖子挖出来的,我背回来了明日栽到太阳坡呀!'西夏第一个过去,说:'真还是个碑子!'但众人都没兴趣去看,说:'迷胡叔护林负责,该表扬表扬!可你今夜却擅离职守了么!'迷胡叔说:'我不是要给我四哥热闹呀吗?'来正说:'你不是来给你四哥热闹的,你是来混饭的!'迷胡叔说:'我不吃,我几天都不吃了,顺善把我粮食都偷完了,我拿啥吃的?我喝水呀!'院子里又是一片笑。西夏却拿了火柴,照着看那碑子,碑子高有二尺,宽不足一尺,清道光三十年立,上书:







此地不许砍伐偷窃、放火烧山。倘不遵依,故为犯者,罚戏一台,酒三席,其树木柴草依然赔价。特此刊石立碑告白。







开饭了,迷胡叔就坐到了木桌边,他果然不吃,把胡琴拉响一个曲子来。曲子拉得真好,但大家都抢着去吃饭,没人听。西夏就坐到了木桌边,双手支了脑袋听他拉,她看见迷胡叔并不受环境影响,拉得十分专注,后来自己竟为自己的曲子感动得泪流满面,西夏也为迷胡叔的样子而感动得要流下泪来。娘过来把一碗饭硬要塞给他吃,他仍是摇头不吃,娘就拉开了西夏,西夏说:'迷胡叔不是疯子呣!'娘说:'他不是疯子咋能把胡琴拉得自己都哭了?你越是看他,他疯劲得才厉害哩!'







吃罢饭,娘取了一身孝衣让西夏去她的卧屋穿,说是过会儿孝子们要去坟上接灵呀。西夏是第一回穿孝衣,在镜前照时,竟觉得自己是那样俊俏,就把斜襟处的白布带儿往紧系了系,又把刘海全塞进孝帽里,而且觉得帽沿往下按更好看一些。门帘一挑,一个女人也穿了一身孝衣进来,西夏看时,女人中等个头,瓜籽脸形,弯眉大眼。但那女人挑帘之际,猛地瞧见西夏在镜前,轻轻哦了一声,一时竟怔在那里。西夏微笑招呼,那女人也微笑应之,然后举头在柜子上边望了一下,说句'啊,不在。'就转身出去了。西夏清楚她在柜子上看了那一下,连同说出的那句话,都是一种慌忙中的掩饰,一种要退走的托词,但西夏立即惊悟:这是不是菊娃呢忙?趴在窗口,用手戳了窗纸一个窟窿看那女人,那女人钻进了厨房,而子路忙着给两桌乐人散完了纸烟,随之也进了厨房。西夏估摸这八成是菊娃了,故意走出来,要往厨房里去,屋檐下就有人指指点点,竹青已经在给她使眼儿,并招手让她过来,西夏想:十成是菊娃了!但她偏不理会竹青,更装出完全不晓得什么事情的样子,站在了厨房的门外,收拾起那一张小饭桌上的碗筷。厨房里,菊娃是坐在了灶火口烧火,火光红堂堂地映着她的脸,子路站在火台边,一眼眼看着菊娃在轻声说话。她听见了子路在说:'你中午怎么不回来?'菊娃说:'……我说好天黑回来,天黑人多,她就不注意我了。'







子路说:'……她不能不回来……'菊娃说:'你也不介绍了让我看看。'子路没有回答,咳嗽着。菊娃的脸突然间暗下来,似乎是灶口里的火灭了,她低了头去吹,但怎么吹,只是起浓烟,子路的咳嗽更厉害。菊娃从身后的墙角抓了一把麦秸,重新用火柴点了,火又一次红亮了,但随之是嘭的一声,灰屑飞舞,落在孝帽和孝衣上一层黑灰,说:'我早就说过了,你会找个未婚的,果然还是个娃娃嘛!'子路又是无语,拿了抹布在灶台上抹。菊娃说:'你去吧,别在这里让人笑话。'子路说:'……石头能画画哩,石头是什么时候学的画?'菊娃说:'你还记得我娘儿俩?!'西夏把一只碗撞落在了地上,响声不大,碗却碎了一半,忙捡起来要放到窗台上去,就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是不合适的,甚至偷听人家说话似乎就有些卑鄙,便走向竹青那儿,说:'是竹青嫂子啊,你没吃饭?'竹青说:'我肚子不饥,吃了半碗……西夏,你可不要到厨房去,你知道吗,烧火的是菊娃,石头他娘的。'西夏说:'是菊娃姐呀,我还真想去见见她的。'竹青说:'到底是城里人开通!菊娃她倒应该来见你的,她现在不是高家的人了,你虽小,可你是正经的高家媳妇呀!她咋好意思回来呢?'西夏说:'我爹临终时是她伺候的……再说,石头叫她娘啊。'竹青说:'她对高家有啥好处,生个娃娃还是残疾!你什么时候了,生一个让她瞧瞧,她或许在厦屋里住也住不成了!'西夏从心里厌烦说是非的女人,做出没听懂她的话,仰了头看远处夜空升起的天灯飘飘乎乎飞过来,直飞到院子的上方。她说:'啊,啊,谁放的?'竹青说:'村人为四叔做的天灯吧,你要生个娃娃哩,争气都要生个出来哩!'西夏说:'这么大的天灯!'竹青咕呐了一句:'个子高的人傻。'起身却往厨房里去,立即厨房里有了她大声的说笑,西夏就看见院门口一群孩子拥进来,大叫:'狗连蛋了!狗连蛋了!'接着是狗挨揪的哀鸣声,一只狗被强拉到门口,狗尾处又连着另一只狗,分头要跑,没法跑,前面的公狗就拖着后边的母狗。庆来出去一顿责骂,孩子们散去,那一对狗也瘸瘸跛跛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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