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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籍名:《高老庄》    作者: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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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老黑说:好好好,我拿你出什么气?当下推了酒杯,回到家,穿戴整整齐齐,拿了一包东西往信用社去。信用社的人见是蔡老黑衣着鲜亮地走进来,倒吃了一惊,年轻的信贷员急忙到后院去叫主任老贺。老贺正熬茶吃哩,说:'寻他寻不着,他来了,是不是凶神恶煞的?'信贷员说:'收拾得光光堂堂,像是要到县上开劳模会呀!'老贺说:'屁!劳模选到你也轮不到他了!'就端了茶壶到营业室来,一见面说:'老黑,把款弄齐了?'蔡老黑说:'五十万元我到哪儿弄去?'老贺说:'老黑,如果是我的钱,一笔勾销了!但这钱是国家的呀,国家能贷给你,帮了你多大的忙,国家钱也是人民群众存款存下的,这么几年了,早到了还款日期,你一月不行推半年,半年不行推一年,你总不能不还呀?!'蔡老黑说:'还的!'老贺说:'那你拿钱吧!'蔡老黑摊摊手,手里没有钱,说:'你知道,县酒厂不景气,去年葡萄卖不出去,堆在镇上沤了粪,你也闻到满镇子的酸气吧?今年看样子比去年还要坏,我有什么办法?'老贺说:'这么说,倒是信用社害了你了?!'掏了烟给老贺,老贺不接,蔡老黑自己点着吸了,说:'地板厂的贷款还了没有?'老贺说:'没有。'蔡老黑说:'他们为什么不还让我还?'老贺说:'地板厂贷款是镇长做了保的,又有县长的批条,你蔡老黑没么!'蔡老黑说:'我给人家送葡萄人家不要呀,蔡老黑又是男的,我总不能拿刀在大腿上戳个口子让人家肏么?!'老贺说:'蔡老黑你精神文明些,我听不得脏话哩。'蔡老黑说:'我今日来,与你们不争不吵,账是一个子儿不少地认的,也不想让你们受上边处分,我有个办法一了百了!'老贺说:'什么办法?'蔡老黑就坐在柜台前,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纸包,绽开了,是一包老鼠药,说'我把这老鼠药喝了!'伸手来拿老贺的茶壶。老贺脸刷地变了,说:'蔡老黑!你这是威胁信用社吗?!'蔡老黑说:'我没威胁。要说政治身份,我姓蔡的是高老庄第一个改革家,也是县长曾经给戴过花的人。如今事情弄砸了,你让我去偷去抢,我不会干,你让我拆房卖砖,我对得起老爹还是孩子?我一包老鼠药死了,死得人不害我,我不害人,活人没人要,死尸医院还收的,总能抵几个钱吧!'老贺一把将柜台上的老鼠药拿过来,拿过来却包好,塞进蔡老黑怀里,说:'蔡老黑,我胆小哩,你别吓着我,你要喝药,你回家去喝!小李子,送客关门!'自个拿茶壶就往后院宿舍里走,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蔡老黑出得信用社,不远处站着背梁,背梁是来打探消息的,他患有皮肤病,心越急越发痒,手在怀里咯啷咯啷地抓,间:'老黑,事情咋样?'蔡老黑倒感动了,说:'没事。'







背梁说:'没事了就好。你吃烧肠不,修子在家正做哩。'拿口吹指甲缝里的银屑。蔡老黑说:'背梁,我有个偏方治你那病哩!'背梁说:'是不是?啥偏方?'蔡老黑说:'这你知道了却不能再给别人说,让别人痒死去!'背梁说:'这我知道!'







蔡老黑说着勾了手指,背梁附上来,他小声说:'多挠一挠。'







背梁说:'还有哩?'蔡老黑说:'把手洗一洗,再挠!'哈哈笑起来。笑过了,却搂住了背梁,拍拍他的肩,然后扬长就走了。但蔡老黑没有直接回家,却一步一步往三十八亩地的葡萄园来。







葡萄园在镇后的一面斜坡上,从中间绕一条便道就可以到蝎子尾村,暮色苍茫里没有风,一架一架葡萄枝叶青绿,咕咕涌涌如波浪一般从高处而来,蟋蟀、蜘灿,开始在露水初潮中鸣叫。如果是不经意,这些虫鸣是听不到的,听到的只是镇上地板厂的电锯轰轰嗡嗡,谁家的狗在咬,一只在咬了,十只八只遥相呼应,有孩子在喊:'狗连蛋了,哟哟,狗连蛋了!'从园子西北角一路传过去了嬉闹、殴打和追赶声。但是,蔡老黑听到的是昆虫在叫,叫得细而碎,繁而密,在心里,在骨里,周天响彻。从两排葡萄架间走过去,犹如钻一个绿峡,手张开来也绿得像菜面,天上就落下一颗黄豆大的雨,砸在他的额角滑下去。蔡老黑以为是飞鸟拉屎,倒了八辈子霉了,看着干枯的地上,那雨粒落下了起了一股细烟,天怎么只下一颗雨呢?他走过了园子里那块平场子,正是通往蝎子尾村的便道,道旁的木庵子里,黑疙瘩似的坐着一个人。蔡老黑问:'谁?'黑疙瘩没有从庵子的草床上跳下来,只是说:'天上怎么再没个飞碟,让高老庄地震了去!'说话的是鹿茂,挪了挪身子,空出草床一半,让蔡老黑坐上来,说:'我去你家了,嫂子说你不在,我寻思你是在这里……穿得这么周正,去寻菊娃了?'







鹿茂和蔡老黑搭档已经是许多年了,蔡老黑种植了葡萄园,纳入了县酒厂的葡萄基地,每年收获葡萄交售给酒厂,鹿茂则办了纸箱厂,专门定点为酒厂提供装酒瓶的箱子。那时候,他们有钱,三天两头在饭馆里摆饭局,鹿茂的牙齿现在常痛,就是用牙签剔牙,牙缝越剔越大的。而酒厂不景气了,眼见着兵败如山倒,鹿茂首先脖项软了,见着蔡老黑就哭栖惶。蔡老黑爬上了草床,拿过了鹿茂身边的香烟,抽出一支来吸,一直把一支烟吸完了,没有说话。鹿茂是来诉冤枉的,见蔡老黑这般模样,倒不敢再说别的,问道:'和嫂子怄气了?'蔡老黑哼了一下,是笑不是笑是恨也不是恨,说:'我去信用社了一趟。'鹿茂说:'你还款了?'蔡老黑说:'我丢了人咧。'鹿茂说:'姓贺的侮辱了你?'蔡老黑说:'我拿了包老鼠药去的,要钱没有,要命我就死在他面前,我蔡老黑耍了无赖……'鹿茂说:'都是酒厂那一帮败家子坑了咱!他娘的没本事当什么厂长,郑厂长干得好好的,就无来由地把他换了,派来这个马厂长能干个屁!他在酒厂里胡弄他胡弄去,咱他娘的却倒霉了,纸箱厂投资那么大的,他娘的他不要纸箱一句话就不要了?!'蔡老黑说:'骂有什么用?我寻思得想个出路呢,把这园子毁了再种庄稼?葡萄刚刚挂果两年啊!洛北县也有个酒厂的,我让人去那儿联系,看能不能秋里给人家供货。'鹿茂说:'路那么远,熟果子运去踏砸不少哩。'蔡老黑说:'那总比全沤在这里强。你近日去县上再采采风,酒箱做不成了,看别的厂要不要货,譬如肥皂厂,粉笔厂……哎,听说粉笔厂的经理和吴镇长是同学……'鹿茂说:'我前十天就求过他了,他说他给问问回我的话,到现在没吭一声,他八成是忘了,他心沉得很,给啥要啥,前几天对咱多热惦,如今咱倒灶了他又和地板厂的钻得亲,地板厂有地板条送人哩,咱有啥呢?'蔡老黑用指头按住一个鼻孔用另一个鼻孔喷出一股鼻涕,又按住那个鼻孔用这个鼻孔喷出一股鼻涕,鹿茂等着他要骂出什么了,蔡老黑喷完鼻涕,又坐着没言传。鹿茂说:'你知道不,地板厂得了一个旱龟,三十六斤重的,送给吴镇长让补身子,太壶寺的和尚知道了,说要放生,吴镇长却孝敬县长去了,还带着苏红。'蔡老黑不耐烦了,说:'你管人家哩?吴镇长不办事,你直接去找粉笔厂呣!'鹿茂说:'我也为这事来和你拿主意的,你说直接去?'







蔡老黑说:'去!'鹿茂突然笑嘻嘻地说:'黑哥,你近日没见狗剩?'蔡老黑说:'咋?'鹿茂说:'狗剩前日给我拉扯到一个,你猜是谁?发廊里那个新来的,小肚子凸凸的……'蔡老黑说:'小肚子凸凸的?给你个猪你都干哩!'鹿茂说:'我又没个情人,我是出火哩。'蔡老黑说:'你明日就去县上!骑自行车还是搭班车?'鹿茂说:'有事要我代办?'蔡老黑说:'我没办的事,你去的时候到菊娃店里一趟,看她需要不需要进什么货?'鹿茂说:'要去明日咱俩一块去,她不认我的碴哩!'蔡老黑骂了一声,把他掀下草床,鹿茂站在地上喘着笑,就势到葡萄架深处去掏尿了。







蔡老黑独自坐在草床上吸纸烟,想起一件事,暂时将烦恼丢在了一边,才要哼出一段小曲儿来的,却发见月亮已经上来,便道的那头有了脚步声,子路娘急促促走过来,蔡老黑一下子跳下草床,忽地站在了老太太面前。老人吓了一跳,骂道:'老黑你这土匪,我以为是个狼哩!'蔡老黑说:'老黑还是狼?是个鳖哩!天黑了,你往啊达去,是子路回来啦?'







老人说:'是子路回来啦!'蔡老黑又问:'带着的是新媳妇?'







老人说:'带着的是新媳妇!'却突然叫道:'你蔡老黑是人精么,你在这葡萄园里怎么啥都知道?!'蔡老黑高兴起来了:'这下婶子你宽心了?!'老人说:'儿女的事,他们解决去,他能找下也罢,找不下也罢,我管得了吗?结婚呀离婚呀,前头的路是黑的,谁知道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我现在只操心一日三顿吃什么呀,再就是我那孙子!石头今日没跟你爹学针灸吗?'蔡老黑说:'中午在我爹那儿,吃过饭他舅就背走了的。你要把石头接回去?'老人说:'他得见见他爹的。'蔡老黑说:'是这,天也黑了,你先回去,过会我把石头送过去,我还要去看看子路呢。'老人说:'啥事都让你忙哩!你给你爹说,我这左眼睛他扎过一针,现在见风不落泪了。'蔡老黑说:'那还得巩固哩,过几天让我爹再看看。心慌的病还犯没犯?'老人说:'那没事,犯了熬些戒指水喝喝还济事。'蔡老黑送着老太太从原路回去,还说了一句:'婶子,劈柴还有没有?'老太太说:'还有的,老黑,这些年真把你带累的……'







鹿茂从葡萄架下走出来,说:'子路回来啦?前一阵子不是又一股风的说要复婚的,怎地却把新媳妇领回来啦?'蔡老黑说:'你操心你的日子咋过呀吧!'鹿茂说:'老黑,那这是好事么!'蔡老黑说:'你知道个啥?!'鹿茂说:'我啥都知道!'







蔡老黑说:'……'他的鞋帮被露水潮得湿湿的,跺一下脚,昆虫的鸣叫消失了,跺声一住,繁响又起。鹿茂说:'你真的也去见他吗?'蔡老黑没有回答他,刷刷刷地也在尿尿了。他一边往葡萄园外走,一边用尿在路上淋字,写了些什么字,鹿茂看不清,独说独念道:'唉,不行了,先前是压着压着尿倒墙的,如今扶着扶着尿湿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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