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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书籍名:《夜歌》    作者:四月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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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声在天地之间悠悠回荡。

唐三娘说她的父亲用马鞭指着南方的天空,大雁飞去的痕迹。他说:“孩子,总有一天我们要去征服南方的天地,我们要去那里,寻觅水和食物,去更广阔的原野上狩猎。”

她那时以为南方也是无尽广阔的草原,天空碧澄,只是那里的野兽更强壮更凶猛,那里的人们更剽悍更勇敢。那里,是大雁飞去的地方,比她的故乡温暖,比她的故乡拥有更多的水泽。

“要去南方,必须要跨过一道关隘———阳关。”她的父亲告诉她,“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有个叫蒙恬的男人,他曾把契丹的先人们驱赶到北方的沙漠边缘,然后站在阳关任凭怀乡的目光望眼欲穿。南方的人们叫我们为蛮夷,他们追杀我们,就像我们捕猎野兽一样。不斩尽杀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曾经是任他们驱逐的野兽,但是,野兽的爪牙已磨砺锋锐,该是反扑的时候了。”她的父亲仰望云层,壮怀激烈。

辽天禄三年,她在皇都酒肆里遇到了秋娘。秋娘是一名艺妓,擅弹琵琶,来自唐三娘所未知的阳关以南。她千里寻夫来到阳关,所寻到的只有一片孤坟,无数的坟堆里已无人再能告知她,究竟哪一个葬裹的是她的丈夫。举目无亲的秋娘,只能靠卖艺为生,流浪中苟活余生。

渭城朝雨邑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饮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句句是天涯的渺远,声声是离别的凄然。秋娘说这首曲子名叫《阳关三叠》。这首曲子在边塞时常会听到,但是唐三娘到了中原以后,就再未听人弹起过。

那种离别,是生活在金迷纸醉中的人们永远不能感受到的。唐三娘对我说:“残忍的杀戮,距离他们的眼睛太远了。”

秋娘对她讲起了阳关以南的天地。那个对当时的唐三娘而言很陌生很迷幻的天地。飞檐斗拱的府阙宫阁,车水马龙的闹市长街,人潮涌动,歌舞升平。那里的女子和边塞的女子们不同,她们都有着令人艳羡的珠宝,漆黑如瀑的长发和粉滑细润的雪白肌肤。她们舞如飞仙落尘,歌如人间天籁。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放浪形骸的生命,在洗尽繁华后香消玉殒,芳踪无处可寻。

“刹那芳华。”秋娘苦笑着叹息,生命华丽而不再求绵长。

唐三娘在她的梦里迷醉了,她站在旷野上望着雁阵南飞,心也跟着飞了起来。飞过阳关,飞向了温暖的迷离天地。

于是,当她的父亲耶律阮眺望中原的连绵江川,把自己的兵戈指向阳关的时候,她跪到父亲的马前,请求亲身前往中原,查访民情,搜罗情报,将来和父亲里应外合,吞并中原,让辽的铁骑可以自由纵横在汉人的土地上。

她的父亲同意了。“我勇敢的女儿,你是契丹人的骄傲。”她的父亲亲自为她饯行,她那时神情决然满目忠死之色,让所有在契丹声名显赫的勇士都不能不自愧弗如。

面向阳关,她走向了她的去路,她梦着想着盼着的天地。在慢慢临近时,她心怀忐忑惴惴不安。

唐三娘说:“当我走到了阳关的城墙下,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雕的鸣叫。故乡,在我回首却看不到的地方,我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后悔了,因为这懵懂不可知的梦就抛弃了故乡和所有我熟悉的事物。”

“战争,又是战争。”我喃喃地咀嚼着唐三娘所倾叙的那些陈旧往事,还有多少背井离乡的人,为了战争这种荒唐的原因选择了无路可退的人生。

唐三娘的嘴角慢慢沁出了殷红的血丝,她凄艳地对着我笑。

我慌乱地喊:“三娘,三娘。”

“沾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太阳吗,其实,我是忘不掉我的故乡。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那是在晋朝,有一个人从长安来见晋元帝,晋元帝问那个人长安和太阳哪个远,那人回答说:‘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次日元帝又问那个人同样的问题,那个人却回答‘长安远’,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她对我说,“沾尘,其实在客居他乡的人的眼里,故乡都是最遥远的。而现在,我是个背叛了故乡的罪人,我愧对唐门,更回不到北方。”

她眼含热泪,合住双眸。林叶中的夜鸟惊悚飞起,凄惶鸣叫。

赵光义双手捧着土轻轻撒到了唐三娘的坟上,他这一刻的目光温柔,动作轻柔得如同是在抚摸沉眠的情人的肌肤,恐怕稍重一些,就会把她惊醒。他执意要求在碑面刻上“妻潋秋之墓”的字样,他这一生都慎重机紧,但这一次,他要把他最后的放荡轻率给予她。

妻潋秋之墓。夫,负心人。丙子年十二月。

“我所能给你的,潋秋,只有这么多了。”他手抚着清冷的墓碑,神情消黯。“你恨我骂我吧,诅咒我像我的兄长一样,百年之后,死于非命。”

琴音飘渺,声声慢诉,我浸没在对弦的抚运里。唐三娘的音、容、笑、貌在我的手指间隐约浮现而又破碎。不可归的故乡和不可把握的爱,我和她所有着的同样的悲哀,使我们纵生死隔世亦能心意相通。

“沾尘,这是什么曲子?”

“韵由自然,信手拈就。哀从中来,不可断绝。”

“本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是想说明,你和潋秋,是一样的天涯沦落,是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弦狂拨数下,直到心又恢复平静,哀长如水。重新抚弦将曲子放回舒扬的韵上,醉意其中,不求自拔。

“沾尘,其实有的时候,许多事,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不在此位,不知此苦,身在高处,才知道许多的无奈和苦楚,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即便是重重黑暗和万丈深渊,也只有前行前行前行,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如果,可以选择,沾尘,我要选择生在北方的草原上。我会告诉三娘,那些大雁就算飞得再远,也总会飞回来,因为,北方的原野,才是它们的家、它们的生命源头。”

他取下他腰间的一块玉佩,埋到墓碑的下面。

“化作一只大雁,飞回属于你的北方吧。不能原谅你的,是你满怀野心的父亲和梦欲中原的皇室,而不是自由坦荡的草原上的民众,他们追求的只是水、食物和更丰嫩的草,不是无止禁的霸权。潋秋,故乡的胸怀,永远是这天下最宽广无垠的。”

他站起来,拂拍去一身的尘土。

“潋秋,保重!”

他走到我身边。“兮沾尘,从今以后,朕不愿再听到这首曲子。今天所有的事,朕也不愿你再提起一个字。”

离开这里以后,皇上还是皇上,兮沾尘还是兮沾尘,至于唐潋秋是谁,再无人知道。我说:“将来,今天的一切,都会伴随着兮沾尘永埋黄土。”我抬手将一根弦拉断,铮的一声,血液顺着手指的伤口流下来,蠕爬在我的手掌上。“若违此言,命如此弦。”

“兮沾尘。”他看着我,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的,陌生,又惊讶。

他走向远处。

我依旧坐在原地,我在心里对唐三娘说:“潋秋啊!和他告别吧,这必是你生前死后,最后一眼看到他的身影了。”

唐绛唇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旁,默默陪着我,守着唐三娘的陵墓。

后来,“唐门”怎么样了呢?

唐雪雁嫁给了她的表兄唐仲达,接替三娘的位置成为“唐门”新的主持者。江湖上已经没有人再敢说“唐门”是邪门歪道了,川蜀唐门,就这样跻身江湖明门正派之列,与少林峨嵋青城并肩齐伍。

一阵微风吹拂着眼前不远处那片绿树成荫的山林,枝叶摩挲,沙沙作响。飞鸟鸣唱着飞穿过重重的枝叶。我站起来,看到西边已经是落日余晖夕霞脉脉。我长叹一声,对已经远去的唐三娘在心里无数次地祝福,安息吧,三娘。青烟中分散的灰屑,在风里飘扬远去,三娘的魂魄能否回到她北方的故乡呢。

我对唐绛唇说:“我们走吧!”

丙子年十二月的汴京,天空灰蒙,铜色的云朵遮住了浊白的阳光。赵光义终于拜过宗庙,正式登上了帝位,成为宋王朝第二位帝王,年号太平兴国。那一天的皇历上写着宜祭祀婚娶忌远行。

我回首再看唐三娘的坟冢,终于明白了那片树林的妙处。

孤坟在翠绿的环抱之中,正好挡住了从外面照射进去的阳光。我愈加佩服赵光义了,他想得总是出奇周全。

可惜的是,他似乎忘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可以完全都掩埋的。

捕风捉影,百密一疏。

唐三娘在阴暗的密林深处,看着我诡异上翘的嘴角,会意地低笑。

第六章  逝者如斯夫

祭奠完唐三娘,我又回到了邀月山庄,直到宋太平兴国三年,我再没有走出过这庄园一步。唐绛唇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被软禁在邀月山庄的四壁高墙里,过着孤独隐忍的生活,我牵着怜儿的手,告诉她,她的家在北方,那里曾经繁花似锦,现在辉煌难复。

怜儿叫我:“兮沾尘。”

我喜欢她这么叫我,直呼名姓。这种率真的声音已流失了许多年。

夷芽依旧睡着。我每夜都守着她,而唐绛唇,每夜都守着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每天深夜都在这里一个人出神发呆。”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这个,不是外人能强行就干涉的,也不是外人随便能够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