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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书籍名:《夜歌》    作者:四月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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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谁也没有料到,十年之后,周娥皇便因病早逝。所有的美丽传奇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不久李煜就娶了周娥皇的妹妹进宫。

于是有人说李煜还是爱着娥皇,她的妹妹终究只是一道影子,只能是———小周后。于是也有人说其实李煜原本爱的就是娥皇的妹妹,只是当初造化弄人,误订鸳盟,如今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心想事成,圆满结局。

我的母亲在周娥皇去世的夜晚坐在琴房里一夜未睡。

“金陵双璧”从此不复。桂倩蓉和周娥皇各以才华名传乱世,一生却无缘相见。机缘未合,终于恨悔难补。

六岁那一年老管家祁福给我讲起了那些关于大荒的故事,所有的传说里不论是胜者还是败者都留下了永恒的烙印。他们气凌万虚矢志不渝,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问祁福:“后来大荒去哪里了?大荒去哪里了?”他就不断重复着:“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

我继续追问,他就倚在花墙上闭上双眼再没有睁开。

花朝的那天鲁夫人看到了正在教坊学舞的戚葬蝶,她对教坊的曹师傅说她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说戚葬蝶必定是她前生的女儿。她问:“戚葬蝶你愿意当我的干女儿么?”戚葬蝶看了看鲁夫人和蔼的面容,她说:“可以呀,但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的家里一贫如洗。”

七岁那一年戚葬蝶哭着来找我,她偷听到了她父母的谈话,她的父亲准备把她送给皇甫继勋的四儿子当童养媳,她说她不能任凭自己的命运如此轻率和贱薄。

戚葬蝶突然抬起头来问我:“南枝,你愿不愿娶我?”

我支吾了半天,年少的我终究没能把握住这命运里惟一的机会。

鲁夫人对戚葬蝶的父母说:“小蝶是你们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娶我女儿的男人必须能够配得上她,但不是以金钱和权势来衡量的。”

鲁夫人也曾是农家之女,当年正是被家里人卖到了陈府给陈正为妾。后来陈正的正房夫人因难产而死,软弱的陈正无力经营家族的米行,使家业一度败落。危急时刻,鲁夫人力排万难将家族的米行的经营一肩担起,此后陈家米行声威再起,鲁夫人受到金陵商众的尊重和钦佩,堪称巾帼英雄。

我的母亲桂夫人对我说:“金陵的女子们,能与鲁夫人相提并论的,怕只有你祖父最心爱的女人祁紫霓了。当年的祁紫霓,今日的鲁夫人,确实不相伯仲。”

我向母亲问起了祁紫霓的故事,而母亲却不愿再讲下去了。此后,家里人就再也没提起过关于祖父的支言片语。兮重诺的事在兮家似乎是个禁忌的话,所有人都不愿谈起也害怕谈起。

我开始愈加地厌恶这个死气沉沉的大宅了,因为,这宅里的每个人,都像杀手一样谨慎和嗜血。这种情绪不觉间滋生并且迅速扩散,终于有一天,它不可抑制。

八岁那一年我在金陵的长街上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跛和尚,他傻呵呵地看着我一直不停地疯笑,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好好好。我问他:“师傅您要化缘么,你是要吃的要喝的还是要花的。”

和尚要了摇头:“施主,老纳什么都不要,因为你周遭空荡荡,空无一物。”

“那您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因为你有慧根也有慧缘,施主,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纵是姹紫嫣红末了也只剩下流水落花镜中一梦。”

“师傅,我不懂,就像嵇康的那句诗一样,太玄奥了。”

“不急、不急,等到落花流水东去,时间冷暖尝尽,施主自会来听老纳讲经布道的。”

“这莫非就是我的‘慧根’我的‘慧缘’么?”

和尚只是微笑并且微微点头。“施主,你只需先要记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此,便就够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疯笑着走失在长街的尽头,忽然发现身边的人的身体都透明起来,这世界在我的眼睛里不再实在和固定。空空色色的禅机我根本无法参悟,但脑海里总不时闪现那老和尚的笑容。那禅机的奥义仿佛就在舌尖上,却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吐露,也不敢肯定自己的理解,或许,一切都是我在那个离奇的下午一时的幻想一时的错觉。

九岁那一年我为了沐夕的手指走到了秦淮河畔的垂柳下,顶着高照的艳阳攀上低矮的花墙,看心爱的女子在花亭的阴凉里刺绣。沐夕的手指真的太美了,夹着纤细银针的手指美得精琢玉砌,让我想到了云淡风清的午后天空。

我对戚葬蝶说:“我那么喜欢沐夕,愿为她耗尽一生的等待和激情。”

“那你把你的心思写到纸笺上,我帮你交给她。”

“可是,母夜叉,我不敢。她不会喜欢我的。”

“沐夕不是什么名门淑媛,她只是秦淮河畔陈家的大小姐的随身奴婢,她既没有动人的容颜,也没有惊世才学。除了让你心摇神往的手指,她只是一个乱世中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子。生如片叶无人赏,去如短草无人问。平凡不过的女子而已。”

夏天快过的日子我依然去秦淮河畔的垂柳下,我痴痴地看着沐夕,梦想着她抬起头来对我莞尔一笑,用她的手指抚摸我的左颊。

十岁那一年弟弟沾尘开始和我一起学琴。他天资有限悟性不高,学起来略显吃力。父亲时常责备我的弟弟,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南枝,兮家琴技全靠你发扬光大了。”以此来鼓励我刺激弟弟。

一天我经过弟弟的房间发现他在作画,他画得仙鹤虽然貌状失真但却隐含神韵,踏波独立拍翅欲飞。

沾尘说他其实最喜欢的是绘画,他不喜欢抚琴亦从未想过要超越我超越祖父兮重诺,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把他喜欢的空山鸟语、城庄女子都装进他的画里,他想用笔墨挽留住无穷无尽的时光。

那个下午我带着沾尘去见金陵的名画师吕子琛,请他收我弟弟为徒。他见沾尘甚爱绘画且悟性极高非常高兴,欣然应允。

吕子琛对我说:“有朝一日,兮沾尘必是天下闻名的丹青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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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弱水知道了沾尘去学画的事情,但他不动声色,大概他已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我身上。他认定我是天赋奇才,凭我一人之力足以托顶起金陵兮家的举世威望。他当时还并未感觉到,我已经暗暗地腻烦了荣耀责任,我在敷衍他,我在逃避他,我在冷漠地面对整个败落的家族。

在陈老太太的寿宴上我终于见到了鲁夫人,戚葬蝶的义母。她外表看起来严厉冷漠不易靠近,但我能从她的眼里看到她的善良和柔美,相信,她比谁都更渴望温暖、更渴望幸福。

戚葬蝶高兴地跳到我身边,把我拽到鲁夫人面前:“娘,这就是兮南枝,我向您提过的,我在金陵城里最好的朋友。”

鲁夫人盯着我的眉心,她困惑地问我:“南枝,为什么你这么的哀伤?”

我呆呆地站着,听着她的话如在梦里。

兮家的人生下来就能睁开双眼看破万世,也许正是如此才注定我一生的难以挽回。那时的鲁夫人经历了世间冷暖万千坎坷,她的眼睛具备了一种魔力,一种洞悉了某种宿命的魔力。

在戚家的书房里,戚葬蝶搬出了她祖父的古琴,缠着我要我抚弹那支已被嵇康奏成绝响的《广陵散》。

我说:“母夜叉你不知道,其实我最腻烦抚琴了,我不想看它不想碰它甚至对它有些憎恨。我只知道嵇康是个诗人,至于《广陵散》我一直觉得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曲子,那是属于天下的绝响。”

戚葬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说她其实也不喜欢琴,她最喜欢的是箫。

十一岁那一年,我的父亲兮弱水在金陵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的府里见到了姬连碧,姬连碧用她绝伦的歌声,倾倒了金陵城所有的纨绔子弟、达官显贵,也解开了兮弱水久闭的心门。兮弱水他望着姬莲碧的一颦一笑,痴注失魂。我看见他手中的夜光杯坠地破碎,醇香的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摆。

兮弱水提壶纵饮,终于不堪酒力醉到在席间。那夜,我和他都留在了皇甫家的深宅里。我在月下看见浓妆艳饰的姬连碧走进了兮弱水的房间。我听见姬连碧的娇声细语:“我的心肝儿,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很久。”

后来灯火熄暗,我便转身走进了我的客房。我在一片黑暗中忍不住想笑,我笑什么呢?呵呵,我在笑那个在我面前无比严厉的父亲。他一边在强撑着难以挽救的家族,一边又在导演着它死亡覆灭的悲剧。

君子,君子都高吟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都披着纯洁的伪装,却无比忐忑难以维衡灵魂中的矛盾。我对自己说:“看!我就是君子。”

戚葬蝶大喊着:“南枝,你是不是疯了?明明知道你父亲会铸下大错为什么不去阻止他,反而还嘲讽他?”

“母夜叉,你不会明白的。那时的父亲是心甘情愿去沦陷的,即使明知是错他也一错再错,义无反顾。因为,他爱那个叫姬连碧的女子,她是他三十年来惟一的爱。发现了所爱的兮家男人都会身不由己蹈死不悔。”

“那么,南枝,有一天你也会这样,是吗?”

“是的。”我卷起衣袖把我的左臂伸到她的面前,“母夜叉,有一天,我臂上的黑色天仙子绽开的时候,我也会的。”

“黑色天仙子?是一种花的名字吗?”

“嗯,是传说中被流向地狱的浊浴之水所浇灌的花朵,依靠诅咒和巫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