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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莲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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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7)

书籍名:《雪莲之死》    作者:九月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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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是罗大鹏被捕的第三天晚上开始下的。飘飘洒洒地飞舞了一昼两夜。山里上了年纪的人说,五十年前的那一次大雪灾一连下了五天五夜,也不能和今年的相比!

        罢教的第七天晚上,是自从罗大鹏被押走后的最难熬的一段时间。饭堂里人心浮动,教师们纷纷议论着,猜疑着,开始时的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渐渐开始有些动摇了!有的年轻教师甚至悄悄地打起了离开的主意。下一个该轮到谁了,会不会轮到我自己呢?

        沙岩认为:这是必然的,因为在某种时刻,受某种特定意念驱使而选择的叛逆行为,一旦遇到暂时的困境,便无疑要演变成反思个人历史是非的过程。尤其在我们中国,叛逆行为永远是一种最有刺激性的尝试,同时也是一种最为沉重的困惑。这种困惑,有心理上的,也有习惯上的。因而它除了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者,任何胆大妄为者虽也都能介入,却不能坚持!

        从公安局派员到学校维持秩序的那一天开始,从第一天县委“联合工作组”进驻“临时罢教委员会”与大家展开第一轮对话的那一天开始,沙岩喜怒笑骂,锋芒毕露!他终于引起了对立者们的极大关注!他不但惹恼了大多数工作队员,更惹恼了几个县上的主要头头!

        自从几位主要头头对他以势相逼开始,一种沉重的困惑就重重地压在了所有罢教教师的头上了。宋云芳、申一鸣以及其他几位始终站在领导一边的教师代表人物,不停地在学生中,在中立教师中,甚至在全社会到处散布言论,煽风点火,危言耸听,有些本就不曾认真考虑过,而只是随大流赶热闹的教师,此时就真地动摇起来,他们的心中不停地在打着鼓:

        这个沙疯子,他会连累我们大家呀!

        怎么办?他们会抓我坐牢吗?

        会坐牢吗?

        有人开始做复教准备了。最先向学校领导递交了悔过书和保证书的,是两个初中的教师。他们默默地复了教。

        这二人一男一女,女的年届五十,是个勤勤恳恳在山区教了近三十年的老园丁了。当年她被从深山之中一所小学调上城里来教初中时,完全是凭了自己的辛苦努力,她在那儿为维族孩子教汉语,凭着她对教育工作的一丝不苟,加上因二中扩建师资不足的机遇,她被调来了。她本身只有初中毕业学历,三十年教龄,工资从十八点五元升到四十二点五元,到顶了!这一次调资,谁都断定她可以升一级,结果名落孙山。理由嘛,太多太多,随便可以说出一大堆。归根结底一句话,没有理由可说的!讲不清!

        她复教的那天下午,梅兰去拜访过她一次,她流着泪说:

        “小梅老师,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多受气啊!没有文凭,年纪又大了,再累死累活都上不去了呀!我就不该到这种学校里来,当年在下边乡校里多受人尊重,家家都待我们如同上宾。可是自从到了这儿,只有时时刻刻看人家的脸色的份儿了!

        “那一次我胃溃疡,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我说我的课可以停一停,等我的病轻一点就会来补的!我那个班学生最规矩,从不捣蛋的,上自习课都从不大声说话,从不乱走乱动的。可是宋云芳就是听不进去,她要去代我上语文课,拿超课时补贴,还要按高中部标准领,因她是教高中政治的老师。代初中的课拿高中的补贴,老师们谁没有意见?

        “拿了也就拿吧,她布置作文,批改下去,给她打过小报告的学生她全都给了高分,学习本来很好的那些人却全都是最低分。她什么批语都不写,错别字和错误标点符号原封不动,就给个分数,好像雷平给人打图画分一样!这初中生的作文能这样改吗?你忙,可以不布置作文,也完全可以利用正课时间让学生交叉改吗?可她就是不!

        “我小儿子念高一,被调皮学生将课本弄丢了几本,他骂几句,也去丢了别人的政治课本,那个同学去告状,有有没没乱说一气,宋云芳在班上当着全班将他批评得两个月抬不起头来!什么你别仗着你妈妈是教师就欺侮人啦,什么她是从来都只讲原则不讲人情啦,什么她还要大义灭亲啦!儿子回来哭了一个晚上,直骂我为什么要当这破教师。他爸爸在车站卖票,问清情况后几次想去找她理论理论,都被我拖住了!学生闹一闹矛盾,有什么必要值得大人去掺乎的?

        “但是这一次我可忍不住了!她宋云芳把我的班级搞乱了,我让她收回发下的作文本来,重新改过,或者让学生自己讨论,交叉改过。然后教师在课堂上讲明原因,指出好在哪里错在哪里?可是宋云芳就是不听,反而极力标榜自己代课一周,做了多少后进生的思想工作,说中学不是小学,教法不同等等。这不明明是在打击我,欺侮我是从小学调来吗?

        “本来我忍一忍想也就算了,人总得要能吃亏才行!这一回大家罢教,我也不单只是为了争这一两级工资,才参加的,我是见大家都齐心了,也好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或者至少给他们几个领导提个醒。这几天我在想,不去上课,那些学生多可怜,像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我教书三十年,从来没有做过一桩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和国家的事儿。一生无特殊贡献,但我政治上可是清清白白的啊!在他们的要求下,保证书虽说交上去了,交给马校长了,但我保留对罢教的个人意见。我仍然是支持他们的!我之所以作保证,主要是为了娃娃今后的前途,我当然要好好工作,这不是为了哪个领导一个人,是证明我的良心。若不是为了娃娃,我上城里来受这份洋罪干啥?

        “我知道一些老师们骂我没志气,骂就骂吧,有什么办法呢!反正工资我是不想加了,别人想怎么办,加给谁,由他去吧!”

        梅兰听了这一篇推心置腹的话语,还说什么呢?他当时只说一句:“我懂了!您多保重!”就回来了。他和沙岩讨论了好久,一致认为这无疑是一个信号!它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心态。梅兰认为这中间或许还会体现出一种原始质朴的美来。沙岩却大声道:“美个球!最丑陋不过!人家阿Q还保留了一个‘怒目而视’,你这是彻头彻尾的心若死水,无可救药了!中国人就是这样才无可救药的呀!这种人都该他妈的全都饿死冻毙,抛尸荒野!让她死无葬身之地才活该!”

        复教的男教师中师毕业,正准备结婚。他是一边教书一边做生意的典型。木材,瓜果,棉花,烟酒,还有香菇,甘草,啤酒花,药材——这儿的雪莲花和灵芝,可都是珍稀物种——总之,搞到什么贩什么。他有一帮子哥们,一般由他出谋划策,联系货源和客户,人家在外跑车长途贩运,他坐地分成。

        本来,学校领导第一次宣布的调资名单上,有他一级。正式罢教的第一天,工作组副组长、县政法委员会曾书记见了他,开口一句便是:“听说你跑买卖很有一套啊?有钱不去赚,也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嗯?”

        “嗯!?”

        男教师对梅兰说:

        “我从来就不是胆小鬼,但我不干了!闹来闹去有什么意思,无非是级把两级工资,算个球!我才不是稀罕那几块钱的工资呢!随便……刘福昌那条小爬虫,他有什么本事,这次竟加两级?我当初参加罢教,就是看这不顺眼的!你说,我哪点不比他刘福昌强呀!不过话说回来,这么闹,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如今才明白这个理,胳膊终归扭不过大腿呀。想想还是算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免忧吧!”

        梅兰后来看过他写给领导的那份保证书,里面大意是请领导上组织上原谅,自己一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一定老老实实、全心全意地教书育人,做一个合格的光荣人民教师云云。

        沙岩说:“他这人学的化学,就不明白化学中的物质不灭定律,是参加反应的物质的总量等于反应后物质的总量这个道理!”

        梅兰笑道:“人也是物质呀?”

        “人做为一种客观的存在,当然是物质!只不过他这人,仅仅是物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