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背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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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瞥墙上的时钟，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我点名长濑秋穗。
“长濑，把我刚讲的那一段，念一遍。”
坐在窗边的小姑娘乍被我一点名，小模样好不慌张，赶忙拿着教科书站起身，却支支吾吾道不出个所以然，小脸憋得通红，茫然地翻着书页。可不是吗，这丫头，已经对这窗外发了一节课的呆了。要不，我怎么会特意点名她。
“二十五页，第五行。”
经我这一提示，小姑娘才煨红着脸蛋，结结巴巴地开始读书。平日里清脆流利的嗓音，今天显得有些僵硬。
不仅仅只有长濑秋穗，六年二班的大部分学生，从今早开始，状态就有些不对劲。特别是女孩儿，像这长濑秋穗一样，魂不守舍的丫头不在少数。
临近放学这会儿，众人的态度愈发奇怪了。几个学生坐立不安地扭着屁股，人在教室里，心不晓得飞到哪去了。我课讲得是枯燥了些，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很显然，今儿是有什么东西把他们的心都勾走了。
“我哪知道？我这才刚来一个多星期。”
我难得关心学生，却没人给我反应。罢了罢了，算我多管闲事。只要不影响课程，我一代课老师，这群小大人有什么心事，我管得着吗？
放学了，我把学校下达的公告发到众人手中。“还有谁有问题吗？”我确认道。但却没人举手。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长濑妈妈忙上前问道。
学生们作鸟兽散，仅留下几个值日生打扫卫生。这明显不正常。放在平时，总有那几个淘气包在教室里闹腾到清校才舍得回家。今儿值日的五个学生，手脚也比往常麻利好许，也不闲聊，就一心对付着地上的纸屑。瞎子都瞧得出他们在赶时间。
小孩放学着急回家的理由？我能想到的，只有赶着回家看电视了。
值日生打扫教室的档儿，我站在窗边，眺望学校附近的风景。身为一员资深代课老师，我任职过的学校自然不在少数，每到一个新职场，观察周边的景致也就成了我的乐趣之一。
四季小学，六年二班，我的新职场。前任教室藤崎因病住院，我于六月一号到此赴任接替他的工作。把今天算进去，整整十天了，工作还算顺利。学生们阳光开朗懂礼貌。且不论成绩，单是这品行，说全班都是优等生也不为过。
“我们刚用了些药让她睡着了，应该会睡上两个小时吧。”
瞧啊，意见出现分歧了吧？接下来，自然是要各执己见辩上一辩了吧……但是，他们的反应让我大跌眼镜。
“非也非也！论技术，我首推n选手。他的脚下功夫才是和国际接轨的。”
“唔……你说的有道理，n选手确实很有实力哈。”
其中一个男生想也不想就顺着对方的意思说道。而另一个男生也丝毫没有要为自己的偶像争辩的模样，“哈，m选手也很强力啦。你还记得他和伊朗踢的那场吗……”
“秋穗她……她为什么要……”母亲红着眼睛道。这个妈妈一点不显老，瞧着不到四十岁。
“老师，我们打扫完了。”值日的女生向我汇报道。我扫了眼整洁的教室，这群孩子，在教室的打扫上也是一丝不苟的。
“辛苦了，回去吧。”
“这闹的是哪出？那学生为什么要自杀！？你是班主任，你知道吗？”脚下还没站稳，教务就抛了一连串疑问给我。
教室里又只剩我一人了。我回头，瞧向正对面的高层公寓。
这一带，从前是木材批发商的聚集地，几十年过去了，还能零零散散地瞧到木材批发的招牌。
怪了，据我所知，这四个淘气包中，可没人住在那栋公寓里。难道，他们有小伙伴住在那高档公寓里？
“前些日子，秋穗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同学打来的。我听那孩子对着电话说，喜欢乌拉刚，讨厌乌拉刚什么的。”
这时，从这栋建筑那豪华的入口大厅中，走出四个男孩。我不由视线一凝。这四个小孩，瞧得眼熟啊。
长濑妈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还指望老师你们能知道呢。”
小四人帮瞧上去挺雀跃，一脸恶作剧得逞的坏笑，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锁好门窗，我回到教员室。校方自然不会为咱临时工专门安排办公桌，我用的是藤崎的桌子。老规矩，抽屉不能开，只能用作批改作业和试卷。
“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拾掇完毕，我向学年主任山下搭话。一头混着花白的长发，让这个老教师瞧起来有种博士的派头。
“能有什么特别？”
“我觉得学生今儿有些心不在焉，像是要赶着回家参加什么庆典，看什么电视节目。”
老博士表示不解，瞥了眼墙上的日历。
看着警察走了，司机小哥怯怯地问我。我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这里没他什么事儿了。
“唔……真的吗……”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
教务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老师是个临时客串的，只好把满腹疑问憋在了肚子里。
离开校舍，穿过操场就是校门。这所小学的操场并不大，搞一场躲避球比赛，就余不了多少地做其他事儿了。
“放心吧，小女孩没生命危险。就左脚有些扭伤，右边肩膀轻微脱臼。我们都做了简单处理了，没什么大碍的。脑袋也没伤着。从四楼掉下来，才受这点小伤，简直称得上是奇迹了。事实证明，旧报纸还真可以用作垫子。”
这时，医生从急救室中出来了，健硕的身板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小姑娘没注意到楼下的我，直挺挺地站在围栏上，不见一点儿动静，一双眸子也没望下瞧。
“我问过班上的学生了，他们也没听说过这玩意儿，瞧那态度，不似说谎。”
我正欲嘶声大喊，但嘴刚张开，声又被我强吞在了喉咙里。我这一喊，搞不好会吓着小姑娘，她脚下再那么一滑，后果难以想象。
“没，没……我，我只是在检查作业收齐了没有。”
“你鬼鬼祟祟地在干嘛？”
要跳啦要跳啦，要坏事啦……
待医生退下，山下向长濑夫妻询问小女孩自杀的理由。长濑显得十分愧疚。
司机小哥满脸的悲天悯人，怕我变卦，脚底抹油溜走了。
我赶忙把视线移到小姑娘的正下方。很遗憾，平坦的水泥路，找不着任何可以用作垫子的物件。
“不会吧。六年二班的学生相处得还是挺和睦的，和睦得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我瞧着，她不大可能被欺负。”
天诚不弃我！我以虎狼之势冲向驾驶席。
“没有吧，根本没那迹象啊。”
“你抬头看！”
“你想干嘛？我警告你别乱来啊！”
翌日，我趁着课前学生都在的档儿，“有人晓得乌拉刚是什么吗？”
“死开！”见这呆瓜还在发愣，我发狠一把将他推到了副驾，忙不迭地钻进驾驶席，轻踩油门，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货车挪到楼底下。
这时，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浑人嘶声裂肺地喊了出来。
“啊啊啊！有人要跳楼！！！”
听天由命了！我嘎劲儿地一脚油门，轮胎冒烟，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货车猛得飞窜出去。我拼劲吃奶的力一掰方向盘，欲利用摩擦力把货车稳在大楼旁。
“略多……”
“不只，纸灰好多的。我估摸着，应该有十来张吧。”
货车堪堪挪动到大楼边上，“咚”得一声，随着车身一震，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我把湿透了的手心往裤子上擦了擦。呼，总算上赶上了。
“在班上被欺负了？”教务看向我。
我赶忙下车，见长濑那瘦小的身躯扎进了在废报纸堆里，只能瞧见白生生的四肢，没有一丝动静。
“长濑！”
这种状况下乱动搞不齐会出什么问题，我把她的身子轻轻放回报纸堆里，回到驾驶席。
“哦……”
“你没瞧着后头的小姑娘什么状况！？人命和你这狗屁工作，哪个重要！？”
宫本使劲甩了甩小身板，对攥着自己手臂的同伴吼道，但双眼却狠狠盯着内山，眼神看上去要吃人。
懒得理这个混小子，我脚踩油门。周边已经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人，我猛按喇叭，总算开了条路出来。
“你俩别吵啦！老师就要来了！”
我给夫妻两简单描述了一遍事情经过，瞧两人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对这件事没任何心理准备。
“唔……也就是说，那小女孩是自己跳下来的咯？”
我让他坐在楼梯上，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警察点头。“好吧，再出了什么岔子记得及时联系我们。”取证没费多少功夫，既然可以确定是自杀未遂，这就不是警察的活了。他们估计也乐得清闲。
“我可以回去上班了吧？”
看着警察走了，司机小哥怯怯地问我。我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这里没他什么事儿了。
“宫本，别这样！”
“烧的什么，还能看得出来吗？”
“嗯，没全烧光的，剩下些边边角角上，写着邮编的。”
我慌忙将她搂进怀里，使劲摇了摇她的肩膀。小姑娘依旧双眸紧闭，脑袋耷拉到了一边，瞅着是失去意识了。
“那乌拉刚呢？你们问过她了吗？”
“车借我去一趟医院。”我对副驾驶的司机小哥儿说道。
“你没瞧着后头的小姑娘什么状况！？人命和你这狗屁工作，哪个重要！？”
04
“人命关天！差那一分钟人出点问题，你负责？”
懒得理这个混小子，我脚踩油门。周边已经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人，我猛按喇叭，总算开了条路出来。
警方办事有效率，俩警察率先赶到了医院。在等候大厅，我和司机小哥给警察描述了大概的状况。
“你们称这投票叫乌拉刚？”
一通描述下来，带着眼镜的警察问我们道。
“我给那家伙寄明信片了。”
经我这么一提，愤恨之色又回到了内山的脸上。他挠了挠头。
“哪还敢问啊。一听到这词儿，那孩子就像吃了火药，没命地哭闹。”
“我刚可全听到了。乖乖招了吧，乌拉刚到底是什么玩意？”
“问了，但那孩子就是不愿告诉我们。而且还又哭又闹地，埋怨我们为什么要救她。唉，孩子他爸让我们先别刺激她，让她冷静一阵再说。”
“给你这么一问还真有，那孩子最近有些无精打采的，看上去像有心事。我也问过了，但她说自己没事啊。”
宫本被吓得差点栽个跟头，慌忙合上手中作业簿。
“有人在炉灶上烧过纸张，上头全是烧焦的纸屑。”
“哦……”
“这么说，倒是有件事，让我有些介怀……就是不知和这件事有没有联系。”长濑妈妈怯怯道，似乎对自己的猜想没什么信心。
“古怪？愿闻其详。”
看来，这玩意儿和这起自杀未遂案件十有八九是拖不了干系了。
“只烧了一张吗？”
我走进病房，见长濑正半躺在床上看书呢。瞧见我，小姑娘本能似得别过脑袋，似乎在排斥与我这外人接触。
“哪能啊，她在班里还是挺有人缘的。你刚才说她自杀，她不会是收了一大堆明信片吧？不对不对，这不可能！长濑她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大家喜欢她还来不及呢！”
“……”
内山没搭腔，耷拉着脑袋，瞧不见是个什么表情。
“唔……”
“对不起……”宫田身为四人帮的领头人物，率先僵硬地低头，道歉道。
“怪兽的名字？”
“哼，地下竞选，乌拉刚……话说回来，你和宫本为什么吵架？”
“我就想让他有些自知之明，顺带体验一下收到明信片的感觉。谁想他能这样不要脸，竟来找我的不痛快，问我为什么要寄给他。哼，他以为自己是谁啊……但话又说话来了，他从哪知道是我寄的？”
“在事先定好的投票日，大家把画着叉的明信片，匿名寄到自己最讨厌的家伙的家里啊。只要第二天瞧瞧收到多少张明信片，即可以明白自己在班上多惹人厌，又保全了面子。”
由宫田带了个头，其余三人也纷纷低头道歉。
“但，但是，你们为什么要……”
四人帮面面相觑，模样怎么瞧怎么心虚。
“就是你刚才说的，画叉的明信片？”
“我现在只想问你！你刚才和宫本吵架，和这乌拉刚脱不了干系吧？招了吧，我今儿可非得到答案不可了。”
“再做这种事我们就是王八蛋！”
“我们没有恶意的。只是，只是觉得好玩，所以就……”
“内山，你等等。”内山身子一顿，回头看向我，两眼说不出的可怜兮兮。瞧小伙子蓬头垢面，衣襟不整的，刚才那场架似乎还打得挺凶。
“不愿意告诉我？若我说，这玩意，关乎长濑自杀，你还能置若罔闻不？”
老师都点名搭话了，小姑娘不情不愿地转回头。
“我，我真的没被讨厌？”这幸福来得有些突然，小姑娘还有些怀疑。
发完一顿脾气，内山歪着脑袋疑惑道。
“那小子，估计也尝到被人讨厌的滋味，该吃点教训了。”
我的话在理，四个男生和一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宫田带着些许怨气说道，“可不是嘛。说到底，还得怨宫本那家伙想出这种歪点子。”
我脚下生风，两三步跨上楼梯。只见一帮小孩聚集在教室门口，人群的中心，是宫本拓也和内山健太。这叫内山健太的男生学习成绩不咋地，但胜在为人幽默，算是个开心果，在班上人缘不错。这俩人怎么吵一块了？
“老师，你来啦！哎？这几位是班上的同学？”
“待会儿放学陪我走一趟吧，咱去探望探望长濑。”
“你别拉我！”
“你问宫本啊！这还不是他发起的！”
“秋穗。”
“你收到的那些明信片，全是我们寄的。我们只想小恶作剧一下的，没想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05
我敲了敲病房的门，来开门的是长濑妈妈。
好吧，我还能说什么……
经我一催，四个捣蛋鬼才磨磨蹭蹭地挪进病房。
“这样啊。谢谢你们这样关心我的女儿。快请进，进来坐。”
“嗯，他们强烈要求要来探望长濑，没法儿，只能带他们来了。”
“长濑，这四个人，好像有什么事要向你道歉。”
小姑娘惊疑不定。
小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吓着了，眼巴巴地瞧向我。
“嗯。你想想啊，正常的人气投票是玩明的，而咱玩的是暗的，自然就叫乌拉刚啦。”（コンテスト＝竞赛，选举。裏＝ウラ＝见不得光的，地下的，秘密的。裏のコンテスト简称ウラコン=wurakon）
“我们也知道这种选举有些过分啦。被选出的那位估计要死的心都有了。所以啊，宫本那家伙就出了个鬼点子，让我们用明信片投票。”
小姑娘抹了抹泪，轻轻摇头。
“真，真的？”
我冷不丁点出这四个名字，同时不忘观察这小四人帮的反应。突然被老师点名，四个小鬼浑身打了个激灵，估计腿都给吓麻了。
匿名投票……这帮小鬼，还真能找乐子……
可算是真相大白了。四个小鬼头昨日在长濑家楼下鬼鬼祟祟地瞎转悠，我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不，拉下脸来一审，四小鬼立马就招了。原来，他们是去小姑娘家门口去确认，前一天投递的明信片送到邮箱里了没有。
年轻妈妈语带责备地唤了女儿一声。
“没！我发誓！绝对没人讨厌你！这一切都是我们搞的鬼，真的真的对不起！”
“我不气你们的。只是，只是一想到自己原来不是那样讨人厌，一高兴就……那样被人讨厌，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么说来，另一个谜团也迎刃而解了。长濑家中，被烧掉的明信片，十有八九，就是这乌拉刚的产物了。
我嘴角一扬，笑得有些奸诈。
“长濑哪能讨人厌嘛！就是因为大家都喜欢你，我们才选你做恶作剧的对象的，觉得这样才有意思……”
有人专门来探望自己的女儿，作为妈妈还是很开心的。她瞧了瞧我身后的小四人帮。
四人帮再次一齐低头道歉。
“你们……我……呜……”
“千真万确。真的很对不起！”
“哎？”
“别哭了，长濑，我们知道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人有喜恶，要去喜欢一个人很简单，但要打心眼儿里去讨厌一个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们大没必要去特意追究有多少人讨厌自己。”